苏璃其实早已觉察了暗中有人窥探,但那人究竟是何时来的,她并不清楚。她只能依着那几乎成了自己本能的灵觉,在对方似有心绪波动之时发现其人,并判断出这人暂且不带有恶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来者是谁,所欲为何,苏璃都不清楚。
是与独眼龙同伙的镖师?
是苏霖良那家伙从哪儿找来的修者高手?
抑或只是寻常路过、在此歇息的过路人?
苏璃想了想,或许洛魂曾经写的这些剑法,的确有独到之处,吸引了他人花些时间看上一眼,也不算稀奇。
既然来人暂且没有恶意且没有露面打算,苏璃也不想与人冲突——实则是压根没办法确定人在何处,她便留了个心眼,继续拆解着水云曲剑法,做着练习与改良。
不过,在长久的相安无事之后,苏璃都要怀疑那人是不是已经离开的时候,藏匿在暗处的人心绪又有的不小的起伏,似乎还伴随了一声笑,苏璃这才确定了那人的方位,飞出十世剑,以立剑的方式拦住了来人。
在她认知中,既然能被她的灵觉发现,哪怕强也只是强得有限。即便来者不善,此地是苏家老宅,也不见得怕了此人,与他理论两句也无伤大雅。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份敏锐性极佳的灵觉,并不仅仅来源于如今的她自己。久远之前的那渺亡魂,那段她所不愿承认的前世,终究还是留了几分馈赠给了今日的她。哪怕其间有着瑾白涉世未深、不甚小心的缘故,但能让她以炼神之能发现圣域修者,还是太过可怕了些。
瑾白一时了然,在她眼中,这娇美可人的小姑娘,便就是曾经强大而冷淡的剑修者。能发现她并不走心的暗藏,也不算不能理解的事,反倒是黑锦惊疑了一声,未免少见多怪了。
既然被正主发现,她也便坦荡地显露行迹,与苏璃隔着一道镶嵌在围墙中的拱门,彼此相望。
瑾白这头,是傲雪凌霜的深粉雪梅,搭着一个身着月白衣裙的姑娘,红蓝之色,自古便是相衬的。
苏璃那头,是欺霜赛雪的白嫩玉兰,搭着一个身着黑练功服的姑娘,黑白相印,也算是相得益彰。
“未征得主人同意便擅闯府上,的确属我之过。苏姑娘想要什么补偿,一提便是。”
瑾白率先致了歉,行的也不是大家那般的小女子礼仪,而是江湖人的抱拳一躬身。由此便能看出,无论她从前是何种身份,如今四处漂泊,和一个江湖人也没两样了。
“原来是瑾白仙子,方才在下也过于莽撞而失礼,便一笔勾销了罢。”
苏璃回了江湖人的礼节,召回了十世剑入鞘,笑着说道。可她脸上虽是如春花灿烂般笑着,心中疑窦不减分毫。
昨夜才方遇见,今天便跟到家里来了,哪怕灵觉告诉她此人并无恶意,她也不得不生起几分警惕之心。
的确,她是一个很容易三观跟着五官跑的庸俗之人,但问题在于,她跟瑾白并不熟悉,今日之前拢共见过两面,说是萍水相逢也不为过。若只是像昨夜那样偶然碰见,相视一笑,尔后相忘于江湖,这才是人生过客正常的相处方式。可她是昨夜见过,今日便跟到了家里,实在很难不让人起些疑心。
不过苏璃也算是稳重了许多,自不可能将这般心思表露在脸上,只是笑得比那头顶的白玉兰还要更甜美:“不知今日,瑾白仙子寻来我苏家,所欲何事?若有需在下之事,定不辞却。”
她故意用了“寻”这个字,点明了瑾白来苏家并非是偶然路过,而是刻意来此,既然这样,那便必有其目的所在。若她答无甚要事,那多半是在欺瞒,尔后她说的话,便愈发地不可信。
“倒是暂且没有麻烦苏姑娘的地方,只是苏姑娘有些神似我的一位旧识,故在临走之前,还想来见一见罢了。”
瑾白穿过拱门,就像是从腊梅之冬穿梭到了玉兰之春,离得近了,瞧着也便更生动了,苏璃都要险些跟着人五官变一变三观。
所幸,她守住了底线,毕竟,只要一想到那位身在北境的女子,她的心,便能如同北境终年不化的积雪般清寂下来。
由此,也能展开合理的推测联想。
倘若瑾白不曾扯谎,那么她所说的旧识,该不会就是洛魂吧?自己先前推测过,她所寻的故人,有不小的概率是洛魂,如今她竟觉得自己和她的旧识神似,大约也只剩下这一个答案了。
真是的,很像吗?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觉得她和那个两百多年前的人物神似?明明已经算是两个人了,为什么还非得当成一个人呢?
“想不到在下竟有此等之幸,能与仙子的旧识神似。不知仙子可否引荐一二,让在下也能得此殊荣与之一见?”
苏璃笑问,话语中满是对于这场会面的期待。
“这大约是不行的,故人乘鹤而去,尚无法相见。”
瑾白歉然道,神色之间也带了几许低落。如秋水的眸子,便像是有落叶跌落其间,泛起了一圈圈荡漾而出的波纹,几许寥落横生,便有了这陷入清愁之绪当中的美人。
在瑾白眼中,苏姑娘清楚她身为洛魂的过去,但还不清楚她同自己之间的种种。故而,哪怕自己说到这种地步,她也不会明白,此处所说的故人,其实就是她自己。
而在苏璃眼中,她已经猜得了瑾白与自己曾有一段过往,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依瑾白的态度来看,定不是仇家才对。而瑾白看自己神似洛魂,大约是从自己的剑法上来看的,洛魂的剑法,不说独步天下,但辨识度却也的确出众,这般专注于进攻而近乎摒弃了其余一切的剑法,天下也没几家能做到这般疯狂。
两人都以为自己比对方掌握了更多的信息,殊不知是胜负两分,双方各赢一面。
但,这所谓的输赢,其实本身也没有意义。
“恕在下唐突。”
苏璃拱手,心中却是自哂,自己因为问得了对方关于自己的死讯而致歉说过于冒昧,怎么理解起来都觉得分外怪异。
倘若此处“唐突”问得的死讯不是自己的话,那么她大抵是会加上一句节哀的。但如果要是节自己的哀,那便大可不必了。
在考虑完这些无聊的问题之后,苏璃也敏锐觉察到了一处小bug。
此前,瑾白说她游历的目的之一便是寻人,当时自己做了一通分析,最后觉得她所寻的,正是洛魂。
如今距离洛魂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二百余年,如果瑾白是因闭关而不问世事、现在出关暂且不了解洛魂之死还算说得过去的话。那么,此处她的话便是挑明了她清楚洛魂已死,这样的话,她所寻的,又是谁?
若是暂且排除瑾白前后撒谎的可能性,要从让这逻辑前后通顺,那只能说明,瑾白要寻的人,与她方才所说的旧识,并非同一人。
不是,莫非洛魂还有个同卵双胞胎兄弟不成?怎么还有人能和自己神似?
苏璃的脑子瞬间不够用了。
不过她也不是纠结的性子,只消现在找瑾白旁敲侧击地问问便好。于是,便问了一声:“仙子此去,可是欲图再寻你那故人?”
瑾白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一身黑色练功服的苏璃,顿了顿,才展颜笑道:“我想,已是不必了。”
的确,不必了。
她曾是执拗的,曾是说出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话语的。可到如今,她怀揣着已不一样的心境见到了苏璃,说是生不对,说是死也似乎背离事实,转世之说,实在太过于虚无缥缈了些。
她也是听闻过转世之传说的,只不过没想到地府的孟婆汤还能掺了假,让面前这位小姑娘想起了前世的部分记忆。好巧不巧的是,这里面,恰好没有她。
不过,仔细想来,也不该有她。
毕竟,洛魂至死,年岁大约是二十有四。在他的人生里,自己仅仅占据了他十六日的光景,相比之下,更是短的不值一提。能带着这部分记忆复苏,那种可能性,想想便好了。
所以,她接受了现实。
洛魂到底算不算亡故,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对她而言,她记忆里的那个洛魂,是的的确确不在了的。
许多年了,也该学会放下。
所以,真的不必再寻了。
苏璃从她这语气中,却又嗅到了不对劲的味道。瑾白说这话前,还瞧了自己片刻是什么意思?莫非她所谓的“故人”和“旧识”,其实都是洛魂?她昨日还说要寻的人,今日便说不必了,那么势必是昨夜发生了什么让她转变了心态。只是,自己也没法知道相关事宜。
算了,随她吧。
苏璃也没有问一句“何故”的意思,只是应了一声,便礼貌性地问她此去欲何。
瑾白正要回应,却陡然间瞳孔一凝,缘是又听见那恶鬼玩味的声音,徐徐在心间响起——
“谁说,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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