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吏想去看看赵宅,近乡情怯,也不知道赵宅现如今是何光景。
当时赵宅男丁流放,女丁入了红楼,老老少少背井离乡。犯了什么事,泾州的乡里乡亲也不清楚,只道触犯了圣怒。
“圣人一怒,浮尸百万。老百姓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咯。”宋吏问了扎灯的老者,打小认识也聊了几句。
赵宅占地30亩,后面又扩展了15亩。亭台楼阁、花鸟虫兽,在泾州是独一份。
宅前牌坊已经掉了朱漆,欲掉未掉,落了灰,织了网。门钹生了锈,封条左右交叉封印,从大门缝隙往里看去,野草荒芜,物件也看着更老了。
赵宅充公、抄家发卖后,主宅还留着,其他附带的亭台楼阁等的被其他富商吞并,纳入了自家院子。
原是不可以的,但富商们说要给当地府衙捐捐款,为国家尽点绵薄之力。
当地府衙说是不能白拿,有什么条件,合理的,尽量满足。
富商们说不好平白为难大人,赵宅那处空置着,就划割给我们,价钱我们再另出。
两方一合计,走了明路,上头有钱拿,下头有地拿,皆大欢喜。赵宅轻松就被人割食了。
大门不能进,宋吏绕道从偏角进,后退一步,小跑起跳,墙上借力,一个翻滚落地。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宋吏在外围绕了一圈,不显眼的位置有盗洞开着。
大厅已经被搬空了,带不走的也被人为的毁坏。
没有人护着的家宅,比过街老鼠好不到哪里去。没人帮衬,人人可欺。
宋吏凭着记忆,去了赵大小姐的起居卧室,也是空空如也。
长年封闭,里面霉味很重,推动窗格换气,扬起厚重的灰尘。
尘与土,事与非,仿佛都化为腐朽。
水落石出,还有意义吗?
宋吏看着光久违的照进屋里来,沮丧的心情有所好转。
是非公道,说不清,难道还查不清吗?
错,也要知道错哪儿了。
宋吏在赵宅兜兜转转,儿时模糊的记忆有了渐渐清晰的感觉。
赵府怎得还有人住着?
柴房里,有人住着的痕迹,像是流民乞丐躲在这里避难的。
锅碗瓢盆,不是缺口的,就是有裂纹、变形的,正经人谁用这个?
宋吏在柴房里等着,打算盘问盘问。
天色渐晚,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进来了,是从盗洞钻进来的。
“咳—”,宋吏捂着手在嘴前,假装咳了一声,给老乞丐提个醒。
老乞丐抬起头来,转身就要推开门往外跑。
还没跑开,背后的锅盆摔在门上,阻拦了他的去路。
老乞丐见势,回过身,跪地求饶。
“你怎么住在这里?”宋吏问他。
“大侠饶命,我就是个乞丐,居无定所,才偷身在这里。”
老乞丐将宋吏当成是江湖游侠,也没纠正他。
“这里已经被官府贴了封条,怎么能住人?”
“大侠,我也是顺着墙角那狗洞钻进来的,住着也没人来查,就这么住下来了。
“宅子里的物件是不是你搬空的?”宋吏正好找不着人问问。
“大侠,我哪能呀。我也只敢偷听一下墙角,见那帮人敲敲打打的搬了出去。”老乞丐做了做手势。
“好好说说,怎么就敲敲打打搬出去的?”宋吏找了屋里的能坐的墩子,坐了下来。
招呼老乞丐也别跪着,叫他自己找个地方坐了。
老乞丐说自己住进赵宅还算早的。
当时赵宅发配没多久,实在是没地方住就斗胆住了进来,也没敢往主屋去,就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住下了。
谁成想,都这年头了,还有人来柴房找的…倒也不敢明着说出来,就心里偷偷想想。
“来得都是些什么人?”
“没敢凑近瞧…看他们翻来翻去的,来了好几次。”老乞丐回忆当时,看他们一间一间搜查过去,瞧着说不上来的奇怪。
“他们来找东西的?”
“大侠这么一说,倒真的像再找东西似的,我说当时怎么感觉怪怪的…还是大侠聪明…”老乞丐一个劲的拍宋吏马屁。
“找着了吗?”宋吏想,赵家究竟犯了什么事情。赵家早已发配买卖,那些人在找什么?
“找没找到的,我哪能知道。”
“后来他们也不找了,值钱的玩意都搬走了,带不走的当场砸了、毁了,就剩个空壳子了……”
“这么一说又像是谋财的…”老乞丐都浆糊了,理不清。
“什么时候搬走的?”
“记不清了,大概是赵家出事后三四年间。”
……
老乞丐眼睛都要眯过去了,宋吏问什么都不肯再说,“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宋吏见状,说“明天再来找你。”
老乞丐打起盹来,也不知听进去话没有……
赵宅之行,也不是没有收获。
宋吏洗漱一番,便睡下了。
虞上这边,睡得正香。
虞上透不过气来,被人掐着脖子醒的,以为是宋吏这厮发疯了。
眼睛睁不开,被人用黑布绑住了,严严实实。眼球贴着布料,框框流泪,索性就闭上了眼睛。
“让你办的事情,怎么一件也没有办成?”是个低沉的男声,音色听起来是个年轻的男人。
“咳咳咳…”虞上胡乱在空中抓了几下,放弃转手想把脖子上的手掰开,又是徒劳。
“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男人又将手劲紧了紧。
虞上索性不挣扎了,手松开放回身侧。死活命都在人家手上,给个痛快就完事了。
“呵…”男子见她这幅求死的样子,冷笑了几声。
这男人是不是有病,阴阳怪气的嘲讽做甚!虞上看不起他,有本事放开脖子,来单挑啊。这窝囊气受得……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男人松开手,也不怕虞上扯下眼上的黑布。
虞上想着我流眼泪了,你瞎吗?脖子没了压迫感,空气重新进入鼻腔,她伏起身侧过在床榻边狂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边咳的时候,虞上边在想,这要怎么回答?我一概不知…
“大人息怒…”虞上弱弱的瘫在床沿边,没有抬手将布条揭了。
“该办的事尽早办了,下一次就不会这么轻松让你过去了…”听见门推开又关上,屋里又静下来了。
等了片刻也不见男人再说话,料想他是走了,这才把眼睛上的布条摘了,眼睛都勒出印迹 ,下手真狠。
黑布条不起眼,看不出什么。
虞上起身,环顾四周,在铜镜前左右摆动身子,凑近看脖子上的淤痕明显。
今天算是出不了门了,穿高领束脖的长衫也会让人看出端倪,重新回到榻上,补觉。
“任务?让我杀宋吏?…”虞上觉得自己任务也挺明朗的,其他也不想多想。
既然有人盯着她,任务自然也会一再提醒她,她也懒得再猜。
宋吏处理完公事,又溜到赵宅附近,逗留片刻,见没人尾随,闪身进了昨日的柴房。
老乞丐见他来了,连忙招呼他,坐。
“大侠,吃饭了吗?”老乞丐放下破碗。
宋吏摆摆手,“用过膳了。”
老乞丐不好在吃下去,收拾了一下,拿出柴房去。
宋吏脚边路过一只大老鼠,回头望了一眼他,窸窸窣窣的后面跟了三四只小老鼠…从这个柴火丛跑到那个柴火丛。
宋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老鼠还不怕人…宋吏一脚迈开,走开老远,这柴火丛下怕是都成老鼠窝了吧。
地上都是碎屑,老鼠啃食磨牙过的碎屑,角角落落。
这老头也不收拾收拾,睡在此处,老鼠做窝还睡得安稳吗?
见老乞丐进来,忍不住问他,“晚上老鼠没钻你被窝?”
老乞丐笑着说,“怎么不钻被窝了,还咬我,想吃我肉呢。”说着边想撩起裤脚给宋吏看。
宋吏示意不用看了,撸起衣袖,说“老人家,搭把手。你这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宋吏先理出一块空地,再将横七竖八的柴火搬到空地上,柴火堆垒高码齐。
老乞丐自觉去整理更脏更乱的柴堆,翻开来都是些老鼠啃食过、表面坑坑洼洼。
还有半截直接裸露在外,白蚁成群的窝居在内。
宋吏看此,叫老乞丐直接扔屋外去,烧火做饭先用了。
老乞丐连连点头,捧起废柴,朝屋外走去。
宋吏将长衫往腰间一系,弯腰拿着簸箕去打扫碎屑。
来过倒腾了好几次,这地才能下脚。
正沿途整理过去,宋吏感觉现在的脚感与其他地方的不同,踩上去的声音偏闷。
宋吏迈开左脚,蹲下身来,手指按在上面比划,手指叩了叩,两相比较,颜色一致,无明显缝隙。
只是,声音倒确实不同。
当下也不管柴堆了,屋里就宋吏一人,老乞丐去外屋收拾去了。
宋吏用了很大的气力用在手劲上,往下按去,松开,地砖弹起。
砖块厚重,竖着弹开,里面中空,放着两册账本。
宋吏眉尾一挑,好家伙,柴房堆里藏乾坤。拿起账本往怀里揣着,再原路将竖砖放了回去。
老乞丐进了屋,宋吏若无其事的还在打扫,收拾了小半。
他擦着汗,扬扬衣袖赶灰,对老乞丐说:“老人家,我得回去洗洗了,这屋灰尘沾染得厉害,改日我再来帮你倒腾。”
“哎,辛苦大侠了。”老乞丐也没停下,自个继续倒腾起来。
宋吏摆手道“不谢,先走了…”
三两下出了赵宅,直奔回府。
宋吏来不及梳洗,屋里没叫人伺候,避在一旁,将怀里的账本掏出来,翻看。
竟然是,那被灭口的销金贩的账本,得来全不费工夫。
账本有两册,一册是销金流转记录,另一册薄本还未翻看。
销金流转记录,这个销金贩做得挺大呀。闳州、南临、泾州…一路南下,重要贸易关卡路子全线打通。
账本上来源只记录说是从内宫出…宫内什么人敢做这事,不知。
民间的手伸的够长。
一出宫门,不敢在闳州销卖,连夜倒手,前往南临。
南临“宝匣阁”是最大的销路之一,由民间手工艺人拆卖加工成新式样进行销售。
遇到识货的,只说仿制工艺高了。同路行家面前,则不敢造次。
买卖自由。
南临不接手的,便转手销至泾州。
泾州外商多,销卖给外商,流出海外,很难追踪。毕竟外商前往闳州手续繁琐,大都不会前往。
南临也相对自由一些,但作为关卡要地,外商投资贸易限制很多。
而,泾州是外商聚集贸易的要地,客商云集,来来往往。
也是销金贩最后的转手地,若是泾州也不敢接手,便直接了当的融了,按金价卖。
勇莽一点的销金贩,会铤而走险,私下去找买家。毕竟路途艰辛,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最后只能融金,损失太大,又怎会甘心。
谨慎的大销金贩,一票干不成不会难求,主打细水长流,保命要紧。
纰漏往往出自莽撞之人,不然怎么有这趟泾州之行。
宋吏见账本上写着年月、销售地、销售金额,仔仔细细罗列了许多。
这销金贩数目标记得清清楚楚,一桩一件、主次分明。又前后将无关的交易事件,凭自己的猜想勾连在一起,可见是个识墨的,可惜没见上一面,不知道底细。
从光武帝(当今的皇上)继位第十五年便开始了,从一开始的小打小闹到现如今已经成了规模的产业。
快速翻了几页,后面记录的是其他事情。
有几年在倒卖丝织布料,均为瑕疵品。账本上来去记了两三页,可见量大。
还有克扣外商的货款。外商往衙门告状,衙门说外商不归本地管…不了了之,外商只能吃了哑巴亏。
外商生意要想继续做下去,也只能认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泾州经商,在一定程度内,有一套默认的江湖规矩。
后面几页,草草翻看了几眼。
宋吏将另一侧薄本拿起,翻开便见“买官卖官实录”。
宋吏心中顿起滔天波浪,席卷了整个身体,涌起凉意,浑身结满鸡皮疙瘩,背后寒毛竖起,战栗,直逼脑府。
泾州这位销金贩不死才怪,这勾当买卖,入手了多多少,能活到现在才死,已然本事不小。
薄薄一本,手握多少人命,背后牵连多少关系。谁会人头落地,谁会有牢狱之灾…这等能灭九族的大事,他不想细想下去。
宋吏唤人烧热水,他要沐浴更衣。
宋吏泡在浴桶中,热水蒸腾将他的神色遮掩了。泡着热水,寒意不减,这烫手山芋,祸到临头,惧怕涌上心间。
这怎么会不怕,前有狼后有虎,不知多少人知道这本账本,又或是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盯着这本账本……
他在泾州的一举一动,是不是落在他人眼中,是不是无所遁形……
他来泾州,是不是各方促成?账本怎么就能被他轻松找到?与赵家的祸事有关系吗?…
宋吏久久不能平静,心越来越乱,缩下身子,头埋进浴桶的热水里。热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身子、心脏捂暖了……
这账本,浮出水面,背后的利害关系,已然能将朝廷局势弄得人仰马翻,大局风云变幻,太子跟庆王的斗争又会是谁赢谁输呢?…
宋吏起身,穿衣。当下便决定,连夜离开泾州,有多远跑多远。
天高皇帝远,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