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人声鼎沸,窗内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庭爻端起茶杯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热茶,“是吗?记不太清了,也许是坏事做尽遭天谴了,坊间都这么说。”
鹿衔闻言微微翘起嘴角,说:“我还以为,处于蕲都脚下,这种离奇事件该好好彻查才是。”
“得寸进尺。”庭爻搁下茶杯评价道。
司亭有些不明所以,他只觉得吃饭好累,每道菜轮流吃一口,就要抬二十几次胳膊……
看来他还是过惯了穷苦日子。
吃饱喝足后,司亭瘫在座椅上,没人知道,他是真的很久没吃过饭了,真正意义上的饭。
庭爻拿出画有桑叶的图纸,“你们知道什么动物爱吃桑叶吗?”
司亭:“蚕?”
鹿衔:“兔子。”
庭爻在心里一一否认,毕竟两千斤给她的震撼还在。
米迦勒现在也不同她说走马灯的信息了,就算是在灯内,他也变得少言寡语。
也许他压力也很大吧。
谈着些闲话,一下午也就这么晃了过去。
庭爻走在蕲都的大道上,原本平稳的步子一顿,紧跟着后退了一小步。
从进入这条路开始,便没了人的声音。庭爻很讨厌小孩子的哭嚎声,此时竟觉得有个动静也无妨。
风从街道尽头卷起一堆白色纸钱,朝庭爻的面门袭来。
被仙羽一口燎了个干净。
燎尽的灰散开,露出屠夫肿胀充血的脸,目眦尽裂地瞪着庭爻,一张嘴半个舌头都掉了出来。
“围……舍……么?”
他娴熟地将舌头放回它本该呆的地方。
庭爻习惯性地召出醒木鞭,没曾想居然真的能召出来,她记得道具无法在走马灯外使用,那就说明……
这是新的走马灯,除去七个走马灯,因意外生成的。
这里是蕲都,锦国的都城,庭爻当然不会任由事态发展至严重的地步。
“你是……储君?”屠夫咯咯地笑了起来,“储君便能随意杀人了吗?”
庭爻微微皱眉,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哈?你看看我现在这幅模样,这些印子都是证据!”屠夫扯着自己的衣领,露出一圈紫红色的印子,“不过是背地里说你几句坏话,你至于杀人灭口吗?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你那条鞭子又是什么?!”
庭爻看着手中的鞭子,它早已不是天青色,变成了深海的颜色。
“你看到的鞭子,是它现在的颜色吗?”
屠夫被问的一梗,充血的眼球终于转向她手中,“不过是颜色深了些,许是夜色深,许是你杀人太多,总之,纹路就是你的鞭子!”
“难道堂堂一国储君,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庭爻摩挲着鞭子的握柄,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笑了。
“我更好奇你背地里说了什么?惹得他生气?”
屠夫闻言嚣张的气焰弱了下来,支支吾吾道:“不管是什么,都不是你杀人灭口的理由。”
鞭子垂落在地,庭爻步履平稳地向屠夫走去,“早在你进第一个走马灯前,官府就已接到报案,你猜,是关于什么的?”
屠夫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一茬事,他以为他做的已经够隐蔽了。
“他做的确实有问题,虽然你必死无疑,但由自己动手,倒是脏了自己。要灭口,就该灭个干净。”
“贩卖疫肉,妄议朝政,通敌,殴打妻女。你猜猜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庭爻猜他有两个。
庭爻的话将屠夫最后一层遮羞布扯了下来,他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此刻才发觉自己来找庭爻对峙蠢得可怕,想拔腿就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已被影子缠住。
“下辈子,先学会尊重生命吧。”
“不!!!”
屠夫哀嚎的声音戛然而止,周围的景象却没有坍塌的迹象,摇身一变成了淮河县的村子。
屠夫、圆脸和麻子靠在村口的树上说着闲话。
“要我说,这储君之位还是得由男子坐,女子能成什么气候,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就这么给破了,迟早要遭天谴。”
“是啊,”圆脸附和道,“不知道当朝天子怎么想的,又不是没有子嗣。”
麻子说:“害,别提了,他就是命好,要不是娶了个女将军,这天下哪里轮得到他坐,这么偏爱女的,傀儡皇帝罢了。”
“听闻这储君之位是孔大人占卜得来的,要我说,孔大人年纪也不大,指不定二人有一腿呢。”
三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的,像是自己窥到了真相一般。
景物至此坍塌,庭爻听完其实心中并无太大感触,她在没当储君之前,似乎形象还可以。
可是一旦越过那个不存在的男人,成为储君,争议纷至沓来。这么些年,她早已习惯,她不是一个活在他人口中的人。
平权任重而道远。
起风了,卷走了灯火的影踪。
庭爻这次没有扔掉桌上的信纸,她用手扇着风,想让墨干得快些。可真等到墨干得彻底,她又不动了。
独坐了许久,才小心地将纸对折,放入银戒内。
黎明前夜,我与我,至死方休。
沙绳。
风强势地卷起一地沙砾抛向空中,细小坚硬的石子打在身上,仿佛想借此赶走过路人。痛吗?自然是痛的,痛得很。
这里是魍魉城,传说中的禁忌之地,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的无人区。
令人心中发毛的呜咽声猛地增大,那是风带来的讯息———这里不欢迎你。
庭爻耳边充斥着鬼哭狼嚎的声音,却突然想到,这儿的风也许几月前还飘在海上,心中的不适感消退了许多。
风才是居无定所的游子,不知从何而起,又该从何而终。
庭爻顶着风沙继续前进,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几个人。
为首的人带着卷檐尖顶毡帽,绣着一圈对称的细花边,他高高坐在马背上,远远便看见了庭爻,抬手拦住想要去问话的其他人。
看着不过几步路,走起来却相当耗时。庭爻走到这支队伍的最前头,抬头与为首的那名男子对视。
虽处于上方,却让他莫名生出一种该下去同她沟通的错觉,这么想了,便也这么做了。
他跃身下马,手中依旧拽着缰绳,盘了几圈绕在手背。
“你是哪儿的人?穿的什么奇怪的衣服?”
庭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月白色吉祥纹云锦长袍,经魍魉城的特色招待后,已经变成土黄色的了。
庭爻:“……”失策了。
越过人群,庭爻看见了鹿衔和司亭,还有其他三人,看衣着都是锦国的服饰。
“我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除了庭爻的所有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对上了领队一言难尽的表情,庭爻努力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可能脑子有些问题,带着吧,在眼皮子底下总归比放任不管来得稳妥些。”
虽然不太体面,但好歹混进来了,坐在马背上,庭爻酸胀的腿终于得了空歇息。
别问她为什么不骑马,一靠近这儿追影就开始嚎,你听过马嚎吗?庭爻此生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一行人沿着她看不懂的挡箭碑返回住所,在这儿,每五里设一座小土堆,十里则为两座,称之为堠。
经过六座堠,终于到达了住所。面前一间间土黄色的民居,是用泥砖与木头榫卯工艺搭成。
红漆木雕门上绘有色彩鲜艳的彩绘,是这周围环境中的唯一亮色。
领头的人下了马便朝屋内走去,仿佛已经忘了他们的存在。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人,将庭爻他们领至西北方的一间屋子,他将门打开后,说:“男女分开,总共两间房,明日寅时,随我们一道去放羊。”
说完便潇洒地走了,庭爻怎么看都觉得那背影透着欢快。
迪卓当然高兴,多了五个人干活,他明日便有时间去隔壁村找米娜,他已经八日没与他心爱的姑娘见面了。这几日他白日里没精打采,却又夜不能寐……
是夜,庭爻枕着双臂躺在狭小的木板床上,透过花窗,看着天上的星河。
繁星重叠,是蕲都看不到的景色。
庭爻伸出手,指尖靠近一颗小的星星,随着每一次眨眼消失又重现。它在这寂寥夜里,终于找到了个能与它玩捉迷藏的人。
同屋的另一位女子感慨道:“原来诗词真的没夸大。”她学着庭爻的样子,伸出手隔空摸着星星,“好像下一瞬便会落下一般。”
“我叫金翎羽,还不知姑娘叫……”
“李荆芥。”
半夜无话。
寅时,迪卓准时敲响房门。
“该起来了。”庭爻小声地说。
金翎羽揉着眼,脸皱成一团,迷迷糊糊地下床找鞋。
推开门,巨大的彩色光幕垂于夜空,绛紫银红与鹦鹉绿交织交错,一路延伸至视线尽头。
隔壁木雕门从内打开,鹿衔和司亭还有另外两名男子相继出了门。
迪卓手中拿着几条鞭子,牵着两只黄色小土狗。
小狗“哈哈”地吐着舌头,乖乖地带着项圈,依偎在迪卓脚边。
迪卓抬脚上前,小狗一下没了支撑点,“吧唧”歪倒在一旁的地上。
庭爻:“……”是站在羊屁股后面会被排泄物埋掉的个头,这么点儿真是能牧羊吗?不会被乱蹄踩死?
“两人一匹马,一人一根鞭子。将羊赶去东边的草原,巳时回来。”
“羊圈内现有七百零八只羊,回来时记得清点好羊头。”
迪卓将鞭子发给个人:“切记,宁愿多耽搁一会,不可少一只羊。”
庭爻接过猎鞭,皮质的手感,尾端带着鞭梢,挥舞起来有破空声。
她听见迪卓说:“祝你们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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