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抄家之后,未几月余,市井萧条,坊巷如秋。道路间或见老弱担薪,童子负稻,面有饥色;而近郊原野,畦陇零乱,亦少昔年歌笑。宝玉自破庙出,衣裳尘土,步趋荒陂之间,举目但见云脚低垂,风过枯篱,禽雀惊散,心下凄然。
原来此际,城中人心未定,坊肆多闭;宝玉无所投止,或于桥洞暂憩,或向荒祠借宿。是日天将薄暮,遥见林外茅舍三五,烟炊袅然,鸡犬相闻。宝玉心喜,遂趋其门,凝立少时,方叩柴扉。
只见一老叟披短褐而出,眉白如霜,手持木杖,见宝玉生面,略加审度,道:“这位客官从何而来?”宝玉连作揖道:“小子误落人世,不知所归,愿借寒门片瓦,明早即去,以劳代谢。”老叟笑道:“说甚客官?我辈乡里,粗茶淡饭,若不嫌薄,且权且歇。”
老叟招入。内有老妇正以柴火临灶,釜中清粥微沸;旁一童子抱薪而入,见宝玉,侧目相窥。老妇道:“乡间清贫,不堪待远客。”老叟笑止之,道:“看他举止,与常客不同,恐亦一时飘零人。”
少顷,粥熟,分置瓦碗。宝玉久困饥乏,然见其家贫,便先推让。老叟道:“贫不失礼,礼不碍情。你自坐,且用。”宝玉于是少进,心中惭感,默念:“我向来锦衣玉食,所不知者,乃此一碗之艰难也。”
饭罢,宝玉起谢,愿明晨助以畎亩之劳,以赎一宿之德。老叟抚须笑道:“好说。明日若不嫌手生,试与我同下田畴。”
是夜宿于草榻,窗纸微明,闻虫语唧唧,风过竹梢,有如琴瑟。宝玉翻覆难寐,忆及潇湘旧游,凄断不堪。至四更,鸡初鸣,老叟叩窗道:“天色微曦,可起了。”宝玉应声而起,束发整衣,随之而行。
彼时东岭已白,薄雾笼田,水纹如练。老叟挽裤涉畦,教宝玉执锄,道:“此畦新翻,泥须细拍,不可浮根;彼行水口,当疏其滞,莫使伤苗。凡田事,有缓急之序,勿躁。”宝玉唯唯,试力挥锄,初时手痹臂酸,汗下如雨。
少时,日光微出,露珠滚落;田头彼此相唤,耕牛喷气,乌鸦掠空而鸣。老叟看宝玉气喘,笑道:“读书人亦可知农事,劳与逸本无定分。”宝玉喘间答道:“向来但以诗酒为乐,未尝一试锄头。今知粒米成之维艰,羞愧何限。”
那边妇人携饭送至田头,一瓢清水,一盂稀粥,佐以家腌野菜。宝玉接过,双手战颤,暗自思量:“此饭虽薄,味却近真。”饮毕复作,腰背酸痛,然心气渐静,耳内但闻水声、鸟声、锄击泥声,相和成章。
正值午后,风力稍作,云影漫移。老叟倚锄与宝玉小坐田畔土阜之上,指远山道:“那岭之外,旧有一读书人,不悦官府督责,笑弃去,归耕终老。乡党称其拙,然世人羡之。吾每思之:五斗之米,岂可折我腰?”
宝玉闻言,心如受杵,猛然省悟:“我昔以繁华为可恋,今见老叟一室清苦,反得安然,岂非真乐?”老叟拍膝笑道:“乐在心,不在物。饥时粥可甘,渴时水可美。君但试之,自知其味。”
宝玉目送田风吹麦,绿波起伏,胸中郁结略解,遂取一枝短笔,于旧纸背上成一诗,自题曰《田家乐(初稿)》:
> 东风吹绿畦痕暖,细雨和尘入布裳。
> 荷锄趁晓人声远,带月归来鸟语长。
> 半釜清羹分社稷,一炉微火照茅堂。
> 客来不问名与姓,坐看浮云过短墙。
老叟看毕,颔首道:“虽不晓你们读书人的格律,但此意却真。”宝玉谢之,道:“但愿日后能守此心。”
当晚归舍,老妇以旧被相覆,童子以柴添火。宝玉环顾陋室,心气渐定。至夜深,星斗横天,偶有犬吠远应。宝玉倚门而坐,自念:“若得林姑娘与我看此星斗,纵清苦亦可。”言已,鼻间酸涩。
次日复作。老叟指教更细:“此处需排水彼处需蓄水;苗贵在疏,不贵在密;秧根既稳,自能抽芽。”宝玉执锄而行,渐觉手法生熟互转。邻里见其衣饰旧而举止雅,问之来历,宝玉但笑不答。
又过数日,田事小息。宝玉随老叟至村口古槐下歇脚。忽闻远处足音轻响,一老者披鹤氅,髯白如雪,目光澄澈,负一竹篓,内若有卷轴。老叟起身施礼,道:“仙长何至?”老者微笑摇头:“何仙之有,不过行脚之人耳。”
宝玉起身相见,心中诧异。老者盯宝玉少顷,道:“你眉宇间忧结未散,胸中有滞,有所思而不得。”宝玉拱手道:“实不相瞒,家多故,人与事皆如飘蓬。所恋一人,今隔山海,未有音耗。”
老者点首,乃自篓中取一卷古方,其纸黄如旧,香若兰苕,递与宝玉,道:“此方非治形疾,但可医心病。世人病多由心起,心若定,百窍自通。”言罢,目注宝玉,缓缓吟二句:
> 世药能医痰与血,何人识取一心安。
> 若将本性为丸服,万虑消时自不难。
宝玉听之,恍若当头一杵,双手接卷,肃然如对高人。老叟亦叹息道:“人间方书多治皮相,未识此义。”老者微微一笑,向西一指,道:“云开见月处,便是去路。”言罢,转身而行,衣袂飘然,须臾不见。
宝玉怔立良久,翻视卷内,字画古劲,方名朴质,多是调息、静心、节欲、简食之语,末尾却云:“药不在草木间,理在寸心上。”宝玉长揖向槐,道:“承教。”老叟在旁笑道:“此人来去如风,我十余年仅见两次。”
当晚宝玉归舍,向老妇求一净处,以便展卷静坐。老妇笑应道:“东壁下去,旧几一张,可凭。”宝玉遂端坐默思,依卷中法,先调呼吸,后审胸意,未几,胸中繁声渐息,外物如远,惟闻窗外风过篱梢,滴答竹影入地。
且表宝玉于村居得安。那边潇湘旧馆之人早散,林黛玉自别贾府,暂寓尼庵。庵在城西偏外,松桂萧然,殿宇虽敝,而一院清虚。妙玉为庵主,素性清冷,语多寡合。彼时冬尽春回之交,雨脚斜飞,竹梢滴翠。
黛玉居一小室,榻前有旧案,案上置茶一盏、卷数帙。她素日病躯,至此亦觉气弱,然心思较昔稍定。或搁卷而立窗前,看檐水串串,或掩卷浅吟:“归去来兮”,忽复收声,自笑曰:“此非强言可得,须心自安之。”
妙玉偶至,见黛玉倚窗,问曰:“近来可安?”黛玉欠身道:“多赖师父容留。俗缘未已,心常摇动,然亦知病根不在身。”妙玉低声道:“人多求药于外,不知药在内。心若直,身自安;心若横,药石无功。”
黛玉点头,复道:“昔在园中,见花悟无常,然未能不伤。今处清寂,念头稍少,方知伤从执起。”妙玉道:“能知此已不易。然清寂亦不必执,随缘而安,方免所困。”言讫,略一颔首而去。
黛玉独坐良久,展《陶集》,读“结庐在人境”数语,忽忆宝玉昔时与她谈“真与假”,心中酸楚,旋而自解:“既知真意在心,暂别又何妨?”因和案自语:“若其人心不改,天涯亦邻;若其心改,咫尺亦远。”
是夜微雨,灯影如豆。紫鹃煎薄粥奉上,悄声道:“姑娘可用些?”黛玉含笑受之,嘱曰:“我病不在此,且随分而已。”紫鹃道:“姑娘如今话头不同往日。”黛玉道:“世事逼人,我若再以泪自苦,反负旧人。”紫鹃低头称是。
自此黛玉日课读书一卷,静坐片时,夜深则以素手理素衣,针指往来,心不复乱。或小步至庵后竹间,闻钟声远动,便驻足而听,觉胸中诸绪如丝者,渐一一自解。她偶亦记宝玉,然记而不苦,念之如念春雨,来则来,去则去。
却说村中立夏,田苗抽新。宝玉随老叟修渠补圩,作息有序。其间偶至村塾旁听童声朗朗,忽忆昔日家塾训誡,心下自笑,念“读书本为明心,不为求禄。”至晚,复展古方小坐,久之,目明气和。
一日,宝玉独行村外。彼时天将昏黑,西岭一线残霞,田际烟火星星。行至古槐旁,忽闻有人低唱,声清而远,似有若无。宝玉循声而往,但见前日所遇白发道人,负手立于风中,袂不动而风自绕之。道人见宝玉,笑而不语。
宝玉趋前一礼,道:“前日承赐古方,心下清宁多矣。然某人尚在天涯,未可相见,念之未免动摇。”道人道:“念起即病,病知则差。汝但依方自省,毋以外物扰其中。”宝玉问:“他日相见,亦可用此方否?”道人道:“可。”
道人复指远处庵影,道:“彼处亦有人读此书。”宝玉心惊,欲再问,道人已转身入暮色中。宝玉久久不动,心下如得秘钥,默念:“原来天地间,所学者同。”遂返舍。
次日清晨,老叟道:“今当转作另一畦。”宝玉答应,精神殊胜。邻里妇人笑谓:“这位客官,手上起了茧。”宝玉亦笑,伸掌相示,掌上微茧如豆,心中反觉欢喜。老叟叹曰:“劳而后知息,息而后知乐。”
是夜,星河在上,田风拂衣。宝玉取出古方,复读末语,掩卷长叹:“药不在草木间,理在寸心上。”因思:“他日得与林姑娘共读此卷,于窗下清灯之畔,一笑而已。”遂凭几小坐,至夜半方起。
且说黛玉在庵,偶读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意有所会,含笑而收卷。紫鹃问:“姑娘笑何故?”黛玉道:“笑自己前日多泪。若真能悠然,何必更问南山?”紫鹃亦笑。妙玉闻之,遥点其首,道:“好个‘不必更问’。”
日复一日,村中与庵中,各自有其清寂。宝玉白日荷锄,夜读古方;黛玉朝读陶篇,暮理素衣。虽未相见,而所向大略一途。远山在望,春水在前,人的心忽然简单起来,似把千重网尽皆拂去,只留一线月光,照在门前的青石上。
忽一夜风急雨骤,草屋作响。宝玉起而固门,旋见童子拥柴而入,笑曰:“天雨大,渠旁恐崩。”宝玉披衣出,与老叟提灯修补。雨中泥水上涌,灯花摇红,宝玉以麻绳缚束溃处,手膝俱泥,心下却定,不复昔日浮躁。
至天明,雨脚顿歇。老叟笑指渠曰:“险几破圩,多赖你。”宝玉拱手谢不受,道:“我本欠诸公,今得一用力处,反为幸事。”老妇端粥至渠边,宝玉接而尽之,觉疲困消散,胸中一团热气从脊背升起,直达眉心,神清气和。
此后数日,天气转晴。宝玉随老叟折柳补篱,间或以旧纸写数句小诗,贴于梁间,童子见之,念而不解,笑以为戏。宝玉不辩,惟自怡然。晚间或与邻里坐于槐下,听老人讲古事,说乡间祭祀、耕读家风,世态寡欲,反觉新鲜。
那边黛玉于庵中,偶听庵外沿街妇人谈米价盐价,心中却不起昔日轻蔑之感,反念“众生以食为天”,而粥食之艰,每一口皆来之不易。她遂收拾旧念,不复强求词章绮丽,不过在卷边写两句浅词自警:“多欲由心起,闲看竹成林。”
庵主妙玉见之,淡淡道:“好。”复以一纸相示,纸上亦书两句:“一念清凉地,万缘不染身。”黛玉合掌致谢,紫鹃在旁喜道:“姑娘性情渐稳。”黛玉微笑不答。
又一日,村童争传:田旁渠内得一旧瓷药盂,上书“静心”二字。老叟携归,宝玉细看,字法古朴,询童子得之处,童子指向古槐北侧。宝玉心动,忆道人所言,默许天机,不复多问,只将药盂置于窗前,朝夕一观,如有所守。
秋毫未动,而人心先静。宝玉自此寡言少语,见物见人皆含笑应之。有人问其故,答曰:“心气平,言自简。”老叟道:“此语可记。”
其后芒种将临,村社具祈年礼。老叟与乡人削竹为幡,剪纸为神,具黄酒白糍,祀于社樟之下。村童以土鼓相和,歌声琅琅。宝玉在旁侍立,见其礼简意厚,不事奢华,而人人神色和穆,心下自叹:“礼以诚成,非以器胜。”
是时渠水既足,畦间分派。两邻争一口水,各执其词,几至相讼。宝玉趋前劝止,道:“水有时而丰,亦有时而涸。若分之不均,则田一处茂,一处枯;若更相让,则彼此俱济。”旁人或笑其迂。老叟道:“试依他言。”于是先引水彼畦一刻,次转此畦一刻,往来如是,竟皆称便。宝玉面不自矜,惟退立篱下,望风动禾头,心中若有物落地之声。
没过多久,阿桃家的小儿夜里惊醒不睡,哭个不停。她抱到老叟家来问怎么办。宝玉想起卷上那句“先安其心,再调其息”,就让屋里都安静些,把孩子脚用温水洗洗,又教他娘慢慢拍着背,一起数着呼吸。过一会儿,孩子喘匀了,果真就睡稳了。屋里人都觉得新鲜。老叟笑道:“这不稀奇,不过先把心安住罢了。”阿桃流着泪要拿鸡蛋来谢,宝玉还是推开不收。
又一日,邻里修圩,土不固,众手杂投,反致崩落。宝玉取柴束为楔,纳于隙处,外以草缚,内以泥拍,少顷而固。老叟曰:“此法吾乡旧有,然久不见人用。”宝玉笑应:“我亦偶然想及。”其心渐静,所见渐明,不复昔日浮华之想。
过了会社,村学里要祭田祖。孩子们背《劝农》,先生衣带从容,说话慢慢教。宝玉站在窗外,看案上就一方旧砚、一卷素册、一把竹尺,不由得想起家里绮罗堆里的书房,反倒觉得今日这间更亲近。先生出来看见他,问:“是哪位?”老叟替他回话。先生笑道:“愿不愿进来听几句?”宝玉躬身答应,边听边记,听到“务本知时”几个字,更加警醒。
嗣后,村中晡时少歇,众或谈岁事、或话旧灾。宝玉每以寥寥二三语相应。乡人问其名氏,仍不言。惟有一耋叟眯目一观,道:“此子目光如水,心气已平,非久住者。”宝玉闻言,默然。
再说庵里,妙玉常常赐客一碗清汤,平日管众也重静。月白的夜里,大家坐在廊下念《心经》。黛玉跟着听,到了“无挂碍故”“远离颠倒梦想”那些句子,心里像被轻轻点了一下,便低声说:“若真能不挂碍,别离也未必像从前那样苦了。”妙玉侧过眼,道:“不挂碍,不等于无情;不颠倒,也不是不念。”黛玉点头。
第二天一早,庵外来个老妇,抱着女儿,说孩子咳了一个多月。庵里没有大夫,只煮了些姜汤给她。黛玉细细问了饮食寒热,就让她先用稀粥清羹,慢慢吃;又借了旧蒲团,教她给孩子暖暖背,让热气走一走。老妇谢了就走。紫鹃笑问:“姑娘怎么会这些?”黛玉道:“不过是常理罢了。”转身又想:“我过去总爱拿词章自喜,如今遇到穷人家的病,也该先替人家想。”
过了几天,老妇又来道谢,说女儿的咳已轻了。黛玉不受她的谢,只给了一件旧衣,嘱咐入冬再添衣。妙玉不作声,过一会儿对紫鹃道:“这颗心不坏,只是别太执著。”紫鹃答应。
既而庵外雨过初霁,竹影如画。黛玉移坐西窗,取纸作小札,不题名,不写地,只记数语:
“世事如波,不可执其形;人心如镜,常拭则明。若有相见之日,愿同看一灯,不复多言。”
紫鹃窥而不言,悄为之藏。
再说宝玉天天跟着老叟做活。不是帮着磨麦,就是学编篾,或是挑柴去圩上。每次干完,他就把古方翻一翻,或闭眼歇一会儿。孩子们笑他:“客官又要睡啦?”宝玉笑道:“不是睡,收收心。”老叟在旁只点头。
一天傍晚,老叟对宝玉说:“明日社里要推一个人领唱田歌,我们这些老的嗓子不济了,你试试?”宝玉连道不敢:“我不熟。”老叟说:“守住心,不必求声。”第二天,众人聚在槐树下开唱,以“春水生”起调,接着“南畔畦多稻”。宝玉也应了两句,声音不高,却很平稳,众人都打着节拍。他忽然想到:“先前唱绮罗词,我心里实在浮;如今唱田歌,话虽然朴,意思倒真。”
俄而,远有卖盐者入村,言城里米价再涨。众或忧色动。宝玉劝曰:“食当节,费当减;可改糙为细乎?可去奢守俭乎?”老叟从之,计家口数,定粗细之分,暂度此月。众咸安。
又过旬日,老叟家旧圩角处忽有裂缝,夜雨将至,众惶惧。宝玉亲披蓑入水,以石为骨,以柴为筋,再覆以泥,复以草铺之。须臾风急雨至,众持灯守之。迨至五更,雨小,圩岸不动。老叟感曰:“君来,吾家免此一患。”宝玉唯笑而已。
会有远客过村,见宝玉持锄,讶其举止非常,问之老叟。老叟但言“流寓之士”。客去,宝玉仰视云开之处,心念:“人各有道,不必强名。”
一日午后,宝玉独坐树下,展卷至“节欲以宁心”四字,因自问:“何谓欲?”复自答:“非独声色也,名亦欲也。我若念‘我之诗’、‘我之名’,则心病起矣。”于是掩卷默坐,觉鼻息出入,渐与风声、蝉声相应,忽如万念俱寂,一线清明直上,久之方醒。
其时村塾先生过,遥见,驻足而问:“是打坐乎?”宝玉起而揖,道:“但令心不乱。”先生笑曰:“可。”因谈及古人读书之法,言“读杂则心乱,读简则心一”。宝玉唯唯,求借旧书一编,先生许之。书名《近思录》残本,纸已半黄。宝玉携归,夜坐灯下,偶合古方之说,知“居敬持志”与“定心息念”不相悖,由是更不轻慢诸家。
且说庵中,妙玉偶命众尼习扫地静功:执帚不急不缓,步履不疾不徐,观尘起而不逐,见落叶而不喜。黛玉以病体为由,得免少顷;旋又自请执帚。妙玉微笑:“汝亦知修己在事上磨?”黛玉唯诺。紫鹃在旁偷笑。自此黛玉之心,更少烦燥。
又有一事:庵外柳下有流离女,衣褴褛,饥甚。黛玉令紫鹃摊粥与之,女叩谢不已。黛玉目送其去,忽忆往昔自己娇养处,心内微愧,乃向妙玉致谢曰:“多得庵中清规,使我不复轻怜愁。”妙玉道:“能改,胜于能知。”
其后夜色澄澈,宝玉携卷出门,立于篱外。遥睨城西一带,灯火如星,心忽动,似有人在那边亦展卷于灯下。因低声自语:“各自读此书,已足。”
次日,老叟欲往邻村,嘱宝玉看渠。午后,云起风行,水势稍涨。宝玉按前法开闭闸口,一如绳直。乡人见之,戏曰:“读书人亦可治水。”宝玉答:“治水先治心,心平则手不乱。”众大笑而去。
又一夕,村童失手摔破母所珍之碗,母怒责之。童哽咽求救于宝玉。宝玉不言,但拾碗片以示:“物固可惜,然碎者不可复。与其痛悔,不如谨后。”母子相顾,怒顿减。老叟点头曰:“此所谓‘语不多而意已尽’。”
如此三月,宝玉肤色虽瘦,精神却比昔时清健。偶有行旅过门,以一只纸鸢相赠,童子欢喜。宝玉教之放于圩上风处,线不牵太急,不放太松。纸鸢高举,忽隐忽现。宝玉笑谓童子:“看它去来自在,不缠于枝,则可久在天。”童子不解其意,只拍手称快。
庵中亦渐入暑。黛玉于午后小睡,梦中见一清癯道人,自窗外过,不入堂,不言语,惟以手按其心,旋即不见。既觉,胸中烦热少减。她不以为异,惟记于心。紫鹃道:“或是梦罢了。”黛玉笑曰:“梦亦心也。”
是夜,妙玉取旧扇一柄付黛玉,扇面自书四字:“静看云生”。黛玉展而善藏之。自此每烦扰起,辄开扇一观,意遂平。
又一朝,城里传报:某府旧识已去。黛玉闻之,不悲不喜,只合掌默祷:“各各安稳便好。”紫鹃暗奇:“姑娘近日,全不似先前。”黛玉道:“不似先前,或乃似我本来。”
宝玉于村中,偶见远客言及京城旧事,语多浮夸。宝玉不应。客去,老叟问之。宝玉道:“其言繁,心未定。”老叟笑曰:“你也会看人了。”宝玉答:“不敢。”
一日黄昏,乡人携笛而来,坐槐下吹“渔舟”。宝玉静听。末了自言:“此曲不为水,不为舟,不过人心自和耳。”老叟闻之,击节笑曰:“今番是真会说话。”
又一晨,宝玉于圩上偶拾一片旧木,面有刻痕,模糊可辨“木石”二字。宝玉触之手热,心忽一动,旋即复定,暗道:“木石之盟,非徒言也,在守其不变之心耳。”因以木片置于窗角,不使人知。
其后日暮薄霭,乡人或归,或坐门前。宝玉扶童子观新栽之豆,豆苗微黄,宝玉以泥覆其根,以草护其体,次日竟转青。童子以为神。宝玉曰:“不过护其本。”旁人闻之,各各自笑。
庵中适逢扫塔日,众尼诵经。黛玉不堪久立,坐于廊下,听钟鼓声远近相应,心念“声来而不住,去而不留”,与前日读书处一相印。妙玉掠其身而过,低声道:“问心。”黛玉应:“知。”
其时城西落日,如金如血。宝玉挑水过圩,遥见庵影依稀,驻足片刻。忽忆道人曾指此处,心中如有微火,然旋息之,道:“但修吾心,不劳多问。”遂举桶而行。
又过两旬,村中榨油。宝玉从旁,见其以石碾压麻,汁从细缝中出,清而香。宝玉曰:“物之精华,皆从大力、细缝而出。”老叟笑:“汝言近是,心之精华,亦从久磨中出乎?”宝玉躬身曰:“受教。”
一夜有风,门外竹影摇曳。宝玉展卷未竟,偶忆黛玉旧时咳嗽,遂取古方末条“和气以养肺”,静坐数刻。既起而眠,梦至一园,花落无声,有人自远而来,衣袂如雪,未及近,风忽转,花随风去。宝玉惊而寤,心渐安,如知所守。
到了这里,这一回的筋骨也就定了:宝玉在做活里明白“守拙求真”的道理,靠那卷古方把心收住,静下来反倒带得动日常;黛玉在清寂里看见“不挂碍并非无情”,一边读陶,一边安住自家性子。悲与喜交织,苦在别离,喜在各自成全。
至本回末,且合二人心迹:一在村,一在庵,遥遥相望而不相知;然一人以古方宽其心,一人以陶诗定其性。心既稍安,则身与事皆可缓缓。世路虽多岐而归处只在本来;山不必更问,门外清风,即故山也。
至此,且按下不表。欲知宝玉更进一步,顿悟真与假;黛玉更一层,识得苦同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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