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又至次年春时,山南微雨,田畴新青。道旁新泥未干,牛蹄踏过,留浅深不一的小窝,水光粼粼。雀鸣在檐,野花在沟,风里带一缕潮土气息。自抄家之后,宝玉漂转已久,是日沿乡路问访,按着人言“庵在溪北榆树里”的指引,缓缓而行。心中不敢多想,只将念头拴在脚下,一步一息,恐一放逸,心火又乱。
未几,天色阴合,一带云从山腰压下来。宝玉抬头,见远处有一寺门,墙色剥落,门额上旧字漫漶,惟见“清……庵”三字依稀。路口一株老榆,粗根出土,盘如龙爪,倒有些护庵之状。宝玉至门,心口突突,方欲问人,忽有细雨飘来,檐下几个蒲团,积旧的尘土被湿气一逼,散出陈气。门内静极,只闻风挟铃舌微微。
是时小殿偏院,瓦缝漏水处滴滴作响。殿内供案旁,铺一褪色蒲团,帘外苔痕上,雨丝细得如烟。宝玉脚稍一歇,忽见帘影微动,一人立窗下,衣色素淡,背影清瘦,肩头微颤。宝玉心中一震,先不敢唤,只觉胸口先前积着的一口郁气,忽地化作热雾,直冲眼眶。那人似觉有人,微侧回头,眉目虽消瘦,却如旧时雪光照人。宝玉唤一声:“黛玉——”便不能再言。
黛玉听得声音,身子一软,手扶窗格,回身时眼里已是一汪春水,唇动而无声。两人相向数步,俱不敢进,只是看。俄而黛玉轻轻道:“果然是你?”宝玉连连点头,方欲举步,却觉腿膝酸软,竟有些跪不住的样。黛玉忙伸手一扶,两人手掌相及,便如火烫。片刻之间,心里的苦、怨、怕、念,俱化作泪,落在彼此衣襟上,温温的,带着一点盐的味。
紫鹃闻声自里间出,见是宝玉,亦惊亦喜,忙上前递帕,轻声道:“且里边坐,雨大了,殿檐外风透人。”宝玉与黛玉扶着走到供案旁旧凳上坐。紫鹃忙张罗——一盏微温的姜汤,一条干净手巾,替二人按住窗纸,免得冷风扑面。殿里灯火不甚明亮,却有一种稳妥的黄。
宝玉定了定神,低声道:“我一路寻你,问人言说‘庵在榆树里’,便兜着这片林子打转,恐怕错过。方才远远见着门额,心就跳得不住。”黛玉道:“我本不敢盼,只想各自安分,若有缘分,终会再见。今日见你,只觉先前挂在心上的寒,忽然都退了。”
宝玉看她面容枯瘦却清明,心里一酸,笑道:“你更瘦了,却更安定了。”黛玉亦笑:“我以为你要笑我‘又病’。”两人相对,俱轻轻一笑。笑里有雨声,有旧尘,有新生。
少顷,紫鹃把滴雨处移了条破瓦片,回过身来道:“外头这偏殿破得紧,檐瓦不齐,故人都叫‘破庙’,其实是咱们清……庵的偏院。你们且在这边歇歇,等雨小了,移到静室坐。”宝玉与黛玉点头,彼此心里俱松了些。
宝玉道:“我近来多在村野走动,看人家过日子,才晓得先前我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譬如称秤那一遭,老叟按住秤杆说‘直些’,我才知‘秤直,心也直’,多一分少一分,都是吃饭的人家;再譬如修圩那一夜,‘齐上’一声,众手如一,忙处不分你我;又譬如乡里嫁娶,器皿不过夜,人情不欠帐——这一桩桩,才是合心、合身、合味的‘真’。我先前喜欢体统、好看、排场,皆是‘假’。”
黛玉道:“我这边,先是多病多心,后渐知‘不与人争是非而心宽’。读了一些陶诗,明白‘苦到深时味始嘉’,不是叫人去受苦,乃是叫人不向苦上加苦;有人求我看病小儿,我只写‘起居饮食小箴’,叫他晨起温水,粥要稀,夜里抱稳孩子,以指数息;又有人拿账本来诉,我只划去虚处,叫她先稳一家气顺。心里稍安,病也就不那么唱戏了。”
宝玉又道:“我先前自谓聪明,口里好听,心里却如乱丝。不知冷与暖在身上,饱与饥在肚里,才是真。如今走过几镇几村,见人把秤杆一拨正,把账页一划去,把孩子一抱稳,便觉得天地都宽了一指。‘能安’二字,不在大话里,在手上与脚上。”说到此处,他把案上旧书轻轻抚了一抚,像要按住心里那口忽涨忽落的潮。
宝玉点头:“都是‘能安’二字。”黛玉看他道:“你真见得‘能安’,不再问‘体统’?”宝玉苦笑:“问了那么多年,问来问去,还是冷暖不合身。”二人相视,俱有一笑,笑得很静。
雨声稍歇,紫鹃道:“静室里暖些。”遂引二人入里。静室不大,一榻一几一橱,窗下摆着一盆清水,几上有一卷旧书,封皮已磨。紫鹃整好灯炷,自去煮粥。黛玉坐榻端,宝玉侧几而坐,手抚旧书,道:“这卷可是……”黛玉笑而不答,揭开书页,指中一句,轻轻读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宝玉静听,胸中一热,道:“‘将芜’二字,我如今看得分明:田园无人耕,便荒;心田无人理,亦荒。归,归去,不是逃,是去理自家心田。”黛玉又指一处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先前常悔先前,又常怕将来,近来明白,已往既不可谏,只好把来者一点点接住,先把这口气理顺。”
宝玉接道:“‘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三径荒没要紧,松菊还在。只要把脚下路扫一扫,仍可往来。我先前要的是别人的路,现在只要自家的小径。”
黛玉复翻至他处,指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云出无心,鸟倦则还,皆是顺其性。人之为人,若一味逐境,不问本心,便是逆性。”宝玉道:“我先前逐的是场面与体统,如今只问此念合否。”
宝玉又见一处,道:“‘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我想,风来便行,风止便歇,顺势而为,不与之争,不役于物,亦不被物使。”
黛玉点头:“读古人字句,若只说得好听,不知其用,便枉。我们今日读,读到‘如何用’三个字:用在一碗粥、一扇窗、一条旧被、一针一线。”
宝玉笑道:“还可用在‘少说一句、多做一事’上。”
黛玉微笑:“‘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窗边坐着,心里有个尺度:容得下一双膝,便安。不是叫人自闭,而是不要让贪心、虚荣占满屋子,连膝盖也无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是考据句解,只是拿来与眼前日子相对。每读一两句,便停一停,看看窗外雨丝,听听屋檐滴水,仿佛那句古人话从前世渡到今日,落在案上,不高不低,正好。
紫鹃端粥至,见二人读得正起劲,便不打断,只把碗放在一旁,轻声道:“趁热。”宝玉捧起一碗,笑道:“‘田园将芜胡不归’,先归一碗热粥。”黛玉忍不住笑出声来,紫鹃也抿嘴。
宝玉道:“我想,‘归’有两层:一是身归去,一是心归去。身不归也可,心须先归。心归定了,将来身要归,便不艰难;心若不归,身归也是无用。”
黛玉道:“我也这样想。归不是‘远’,亦不必‘急’。先从一碗粥开始,从一扇窗,从一盆水,从一卷旧书。‘审容膝之易安’,膝得安,心也得安。”
二人默然良久,只闻灯芯轻爆一声,淡烟绕起。宝玉看着黛玉指背,见其微微发凉,便把碗再往她手边推一寸,道:“且再啜一口,暖些。”黛玉轻应,抬眼望窗外雨痕,道:“一碗粥,也可当山河。”宝玉道:“是,先安此一碗,后安一日。”
宝玉沉吟:“我与你先立一个小小之约:不再依赖贾府的门第体统,不再以虚名为乐,不再求快求大,只求能安,求合身、合心之事。你看如何?”
黛玉缓缓点头:“好。先安其心,再安其身。若有一日真要归去,也不是逃,而是成。”
宝玉复读:“‘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已往之失已然,来者可追;我与你今日相见,是最可追之事。”
黛玉道:“‘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荒也不可怕,存便可喜。只要存得一点真,荒不长久。”
二人相视而笑。宝玉忽道:“我想和你作四句,做个记。”黛玉笑:“你又要效古人作诗?”宝玉道:“不作长篇,只四句,念给你听,算是‘说给当下听’。”便低声吟道:
春雨初收灯影斜,
短檐小坐与君赊;
不须问我繁华事,
但把今朝一念家。
黛玉听罢,轻轻道:“好在短,不喧宾夺主;好在简,不胜雕饰。‘一念家’三字,于今最稳。”宝玉笑道:“我原怕‘以诗代叙’,只是与卿为记。”
紫鹃在旁道:“我只怕你们又多话,话多便乱。今儿可好,短短几句,正合我心。”三人相视而笑,室内更温。
俄而,紫鹃取过一件旧棉衫,道:“这两日又凉了,衣裳要添。我把旧棉衫翻里一改,袖子又接了一寸,你先穿着。屋里我也拾掇过,窗纸补了几处,夜里风不至于直吹。粥米已备足,药茶我照老方子配着。近来庵里人来人往也多,我同师姑说了,尽量不在外间长谈,免得人多嘴杂。”
宝玉连连称是,道:“多谢紫鹃。‘话要少,事要稳’,我记着。”黛玉看紫鹃一番安排,心里暖:“有你在,我便多半放心。”紫鹃道:“我所会者不过粗把式,只求实在。”
紫鹃复自橱中取一小账本,翻开示之,道:“米三斗、盐半斤、菜油一壶、枯柴两把、姜桂少许、草药三味、纸笔一包、缝线一团、灯草数束,都是这两月要用的。今春天雨多,晒衣要常备绳夹;旧布拆下的边子,我已洗净,留着做补丁。若再添人来求看病,我这里有几味常用的,能对症的便给,不能的,写个起居单子也好。”宝玉称善。黛玉点头道:“不为虚礼费钱,不为排场耗物,各处都稳一分,心里便宽一分。”
这时院外脚步声碎,门内一人探首,道是刘嫂与王家媳同来。二人衣襟犹湿,先向紫鹃一礼,忙不迭把一小包与一旧账页放在几上。刘嫂道:“前日替病儿煎姜汤,借了庵里一撮姜与半两草药;后日回礼,添了些礼银。王家说‘还有旧情’,叫我多添,我心里却犯难。”王家媳闻言,脸上一热,道:“我只怕账上不清,将来说我占了便宜。”
黛玉见二人语气各急,先请坐,递以温水,笑道:“先把气缓一缓。合身合心,都是从缓里来。”紫鹃将旧账页摊开,只见其上笔迹参差,礼物、药材、借还、私用、公用皆杂在一处。紫鹃道:“先分门。”遂以纸一分为四:其一曰‘用则记’,其二曰‘不用不计’,其三曰‘借与当归’,其四曰‘情分另记’。
刘嫂把先前所用一一说来:姜几片、葱白一寸、陈皮少许,另有热粥一盏。王家媳道:“礼银原是还人情,我怕少了失礼。”黛玉道:“礼固不可废,然礼重在人,不重在数。此处但问‘用’与‘不必用’。”
紫鹃执笔,将姜、葱、陈皮归于‘用则记’,粥归‘情分另记’,礼银则另注‘愿出’,并加一小脚注曰:“愿者,不强人;急者,先急。”又问:“草药半两,是谁所需?”刘嫂道:“孩儿夜惊,腹冷,我借来试用。”黛玉点头:“此亦‘用’,且当归还。”
王家媳见之,稍觉有底,低声道:“我只怕将来算我多拿。”紫鹃笑道:“账明则心明。多与少,都明白写着,便无彼此之嫌。”
黛玉道:“我再添一条:‘借’与‘赠’不可混。借者明期,赠者不计。今刘嫂是‘借’,当约一日归半两药值;礼银是‘赠’,可随力而为,不必强。”
说着,紫鹃即以细字写一小单:上书“清明小单”四字。其下分列:一曰姜葱陈皮若干,值钱若干,三日内归;二曰草药半两,过七日归;三曰礼银若干,愿出,不入账;四曰粥一盏,情分,不入账。末尾又写:“若至期不便,先言之,可缓。”
刘嫂读罢,连声道:“有据,有据。”王家媳面上红稍退,拱手道:“倒是我心粗了。”黛玉笑道:“人情贵在不添虚。虚处裁去,实处自稳。账上明白,心上便不乱。”
刘嫂又道:“近来雨多,柴湿难燃,孩子夜里冷得紧。”紫鹃道:“我这里旧棉布有两幅,裁作小肚兜,腹冷时可裹。又有干灯草少许,与你些,引火时便捷。”黛玉又叮咛:“夜里抱孩,要贴,莫任其外风入;粥要稀,莫贪杂味。”
二人连声应诺。临去时,王家媳把礼银退下一半,道:“既是不入账,情分在心,且留着救急。”黛玉笑而不拒,反将其中几文置于小单之侧,道:“此作‘周转’,若有旁人急用,暂支,月终再对。”王家媳与刘嫂相视而笑,各各心安。
宝玉在旁看着这一出,暗觉“裁虚即归”。他低声道:“原来‘清明’二字,不在词藻,在明细。”黛玉点头:“是。”
宝玉又道:“我还想同你们约一个小规矩:自今日起,不再为虚礼费钱,不再为体统添累,不再为无用之饰烦心。一口饭、一件衣、一张纸,皆有‘用’。若不是‘用’,便不取。”
黛玉道:“再加一条:人与人相与,先问‘合否’。若合身、合心、合味,便近;不合,便缓。求近不求多。”
宝玉笑道:“好。我与卿立此二三条,写在心里。”
窗外雨止,云脚渐收,榆叶滴水声亦疏。宝玉随黛玉出至廊下,望见院中有一方小井,井沿青石已被岁月磨得圆滑。黛玉道:“我每日晨起先汲半瓢,烧水一盏,洗面一盏,余者浇花,已是日子。”宝玉道:“此便是‘审容膝之易安’。”
二人坐廊沿,宝玉向黛玉述一路所见:秋日晒谷风声、夜补圩火把、简婚勤和、村学读验。黛玉则述庵中所行:安人心、简账本、劝起居、教女童一针一线。话虽不多,却句句落地。中间亦有沉默,沉默里不过是听风、看云、闻泥土。
院内榆叶上还挂着细珠,风一过便簌簌落在青石上,声若细琴。井绳挽过井栏,咯吱两下,又归于寂。远畴有农人试犁,土腥气与嫩草气混在一处,淡淡入鼻。几株荠菜挤在墙根,叶上留着昨夜的雨星。宝玉道:“我先前只在画上看春,今日是真在春里。”黛玉道:“人在里头,便知哪一处该放下。”
黛玉忽道:“你先前最怕人笑,今朝还怕么?”宝玉摇头:“我如今只怕自己不真。”黛玉点头:“我也是。”
宝玉提及贾府。黛玉道:“我们不再说贾府的是非。已往之不谏。若有一日与旧人再见,心里也是‘先问合否’。不合便不合,任他去。”宝玉点首:“正是。”
紫鹃端出一只小木盒,内有些粗针与线团。她递给黛玉,道:“我先前应承村里女童,隔日教她们缝一针。明日她们还要来,今日你若不累,择两样容易的教法,与她们说说。”黛玉道:“好。先从穿针开始,针眼小,要手稳,心更稳。手若不稳,心先稳;心若不稳,先数息。”宝玉在旁微笑:“都是‘先安后行’。”
是夜,二人未谈到深夜,紫鹃便催:“困了各自睡去。明日且从早饭做起。”宝玉在偏室歇下。窗外蛙声浅浅,榆叶轻轻。宝玉枕上无梦,心里像有人点了盏小灯,灯不甚亮,却极耐。
宝玉翻身坐起少顷,又复躺下,不再去想旧事,只听一滴一滴的水声在檐下走。心里像有一叶小舟,先是颠簸,后渐平,最后竟不知舟与水在何处了。忽忆白日所读,暗道:古人尽在日用间;我若守住这一念,便不必多求。又想:从今后,凡事先问可否合身,次问可否合心,再问可否合时;若三者皆合,便做,若一者不合,便缓。想着想着,竟安然睡去。
宝玉翻来覆去,心上仍记白日所读之句,因轻声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若只记一句,明日便忘。我欲把‘追’字落在‘可做’上。”
黛玉在隔壁答道:“只做三件,贵在常常。”
宝玉问:“哪三件?”
黛玉道:“其一,书单;其二,什物单;其三,农事单。”
宝玉笑道:“且说书单。”
黛玉道:“书不可多,贵在可常读、常用。先定《陶集》一卷,择其句与日用相对;次取《孟子》数篇,问其‘不动心’与‘恻隐’;再取《易》之《系辞》略读,明‘变’之理。三者足矣。其余遇而读,不必强。”
宝玉道:“是‘省而要’。”
黛玉又道:“什物单四门:衣、食、火、纸。衣,宜暖不宜华;食,宜简不宜杂;火,宜稳不宜猛;纸,宜省不宜侈。每门各分三类:必需、可缓、可去。目下列单,逐一核之,月终再对,勿求一日尽。”
宝玉应道:“衣取旧棉可翻,食以粥与蔬为主,火多备干柴少添油,纸以可书可擦为度。‘可去’者,如多余饰带、花样碟盏,尽可不取。”
黛玉笑道:“你倒记得分明。”
宝玉道:“还欠‘农事单’。”
黛玉道:“此处须从乡里学:其一学秧,莫嫌泥泞;其二修圩,齐上则稳;其三借秤,不欺一分。学一事便安一事。若有暇,再学酿酱、腌菜,皆可度岁。”
宝玉点头:“‘学一事便安一事’,好句子。”
黛玉又道:“三单之外,更有一小法:凡欲置一物,先问‘合身否’、‘合心否’、‘合时否’。三者合,则置;一者不合,且缓。”
宝玉轻声应诺:“记在案上。”
两人隔墙低语,灯光从窗纸漏下,淡如水。屋外蛙声与檐滴相答。宝玉把这三单逐条在心里写过,忽又记起陶公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他微笑自语:“明日便从一碗粥、一盆水、一束干柴做起。”
越翌日清晨,庵里景物皆新。紫鹃先烧火,宝玉打水,黛玉拣米。三人分工,彼此不言其苦。吃粥时,宝玉忽道:“‘归去来兮’四字,我昨夜想了半晌,像四个钉子,把我的心钉在了桌面上,不许乱跳。等过几日,若天气开朗,咱们在庵后小丘上坐坐,远处有田畴,近处有风,正好再说。”黛玉笑:“到时别又作诗。”宝玉道:“不作,怕又喧宾。”
晨起之事,各有秩序:紫鹃先把灶灰拨匀,点一撮干灯草,再压两根细柴,火苗才稳;宝玉挑水不过满,免得溅泼,一趟一趟地挑回院心大缸边,听得井架吱呀作响;黛玉拣米极细,米中小石必以指尖弹出,且以清水淘之,至水色澄明乃止。煮粥时,紫鹃道:“火候要小,水滚后再加半碗清水,粥才开花。”三人相视点头,皆觉此即“就地可行”。
这时有乡妇抱儿轻扣门槛,衣襟未干,面色憔悴。紫鹃迎之入,见孩儿约莫两岁许,面白而唇淡,夜里惊哭,食又不进。黛玉先不问药,且问起居,问几时睡、几时醒、夜里抱持如何、晨起何饮。
乡妇道:“夜半多惊,眼睁如豆,气急;白日昏昏,食不过二三口,便恶心。夜间抱着,时或松手。”
黛玉道:“此乃寒多食杂、抱持不稳。先不言药。听我三条‘起居小箴’:其一,晨起温水半盏,少少入口;其二,粥须稀,少放姜汁,缓缓而食,勿杂他味;其三,抱法要稳,胸口紧贴,照着呼吸,一呼一吸,不使气乱。”
紫鹃遂以旧布卷成一小枕,示之置于孩儿臂弯与腹间,以定其势;又以细布裹腹,教其缠法,不可太紧,亦不可松脱。
黛玉复道:“日中勿久坐风口,夜里睡处,头稍高,足要暖。哭甚时,不与硬语,先以指按脐旁两侧,缓按十数下,听其气平。”
乡妇连声是。黛玉又开小方二味:以陈皮少许佐生姜微片,水煎如茶,极淡而温,分三次与,至夜止。并嘱:“三日复看,若气色稍转,再议。”
宝玉在旁看着,低声道:“‘先安后行’,原来连抱小儿亦同此理。”紫鹃笑道:“凡事皆然。”
乡妇拜谢再三,欲以钱相谢。黛玉止之:“此不入账。你但记‘抱稳、粥稀、少语’三字。”复以干灯草数束付之,道:“晨起引火,省得惊忙。”
午后,有村女来学针线。黛玉先示以线头如何搓平入针眼,然后教以最常做的缝口。她不说大理,却说“手里线要松紧有度,针脚不要赶,照着呼吸,一呼一针,一呼一针”。女童笑道:“这个我记得。”紫鹃在旁补充:“针脚若歪,先把凳子坐稳,不必先怪手。”宝玉看着,暗叹“此即归也”。
黛玉又教:“缝边取一分半为度,角处斜剪半分,回针缝遇转弯处先压后转,免得起皱;藏针法要顺纹理,线结只如米粒,不可成疙瘩;最后把线头倒退两针,藏入缝里。”女童试做数次,初不稳,后稍得法,面上便有光。紫鹃笑道:“这就像烧粥,要耐,一急便糊。”宝玉看在眼里,心里道:事理相通。
女童们见缝口略得法,眉眼间都亮了些,齐声请再教。黛玉摇首笑道:“今日只此一法,明日再添。做事须‘浅处先做’,不可贪多。”
紫鹃便从抽屉中取出旧线几绞,分与诸女童,道:“回去各自缝一块帕角,边取一分半,针脚匀稳,不求快。明日带来,我只看两处:一处看起头收尾,一处看转角。”
一女童怯怯问:“若母亲嫌慢?”紫鹃道:“只说是庵里教的法,慢一步便稳一步。针脚不稳,布再好也不起用。”众皆点头。
临别,黛玉又叮咛:“针线先稳手,再稳心;心若乱,先坐住,照呼吸,一呼一针。”众女童复笑应,携线而去。廊下小风起,衣角作轻响。
宝玉望着她们去影,低声道:“‘少说一句,多做一事’,原也可以教人。”紫鹃笑:“你若肯常记,庵里便少一半闲话。”宝玉亦笑。
日暮时分,宝玉同黛玉再坐窗下。宝玉道:“我忽觉得,‘归’不是一个地点,是一个动作,是日日时时的‘回心’。从外头收回到里头,从虚的收回到实的。”黛玉道:“说得是。若有一日真要远去,不因怕,不因逃,是因为‘可以了’。”
二人相顾良久。宝玉忽道:“我还想与你立一小愿:在有力量时,多做些简实之事;在无力量时,不勉强。兴到而为,兴尽而止,不给自己添烦。若有人问我,我便答:‘正在回心。’”黛玉点头:“我亦如是。”
二人遂约小程:明日整理静室与偏殿,后日回访病童与女童,再后日下山至村中借秤买米;若天晴,傍晚上后丘坐一坐。紫鹃道:“凡事留个余地,别一日做尽。”宝玉笑:“记得。”
至傍晚,云脚开处,西南一带微晴。紫鹃道:“后丘上风好,且去坐一坐。”三人遂绕庵后小径而上。坡草新润,脚下不滑;远处田畴如棋,近处井栏如环。有人牵牛缓行,犁锋一过,土纹如波。
宝玉倚松而坐,低声道:“‘将芜’之田,今日却见有人理。”黛玉笑:“先理一角,莫求一片。心田亦然。”
紫鹃从袖中取出早拟的“书、物、事”三小纸,递与二人。黛玉道:“此非束缚,是记性。”宝玉道:“月终对一对,只加不急;遇事先问‘合否’,不合不做。”
夕色微红,风自坡下来,拂衣而过,不急不缓。井沿滴水声在下,远村炊烟起处,鸡犬相闻。黛玉指暮色处曰:“色有浅深,事亦然。浅处先做,深处缓做。”宝玉笑而记之。
少顷天色将暗,紫鹃道:“时候了,且下去。”三人循径而返。廊下灯火初明,纸窗微黄,如有人静守。宝玉回顾后丘,心中一宽:‘归’,竟在这一坐一起之间。
至此,二人心里各有一根线,系在“一念能安”上。窗外风息,灯影不动。紫鹃轻推门缝,见二人坐得稳,便把门又合上些。她心里道:“这样便好。”
到了这里,这一回的筋骨也就定了:二人于破殿避雨而重逢,于静室共读而立志;以陶诗作镜,以日用作尺。归,不在远近,在合心;真,不在华辞,在能安。自此,喜剧线索开端,悲喜交织不绝。至末一段,黛玉以“短檐小坐与君赊”为笑,宝玉以“一念家”为记,二人并坐,心皆不动。
至此,且按下不表。欲知二人明日更进一步,论真假,定心志,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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