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一百零二回

窗纸新糊,门闩新系;旧砖重砌小灶,井绳在手作咿呀声。

紫鹃收拾床褥,将破席抖净;宝玉拣拾瓦片,嵌平桌脚。

屋檐下风过,纸影微颤;院角有露,沿着青苔蜿蜒。

宝玉道:“先安后行,今且整此处。”

紫鹃道:“盏碗有了,砂锅也洗净。”

黛玉微倚枕而坐,目注窗纸,低低一笑。

——

园中旧径可循。

宝玉提竹篮,紫鹃持小刀,绕藕池、沿篱落而行。

篱边藿香成丛,墙阴车前破土,池畔芦根洁白,阶下艾草尚在。

紫鹃道:“就地取些,免得出门惹眼。”

宝玉道:“足矣。择嫩者。”

两人择其叶,洗其泥,摊在破簟上阴一阴。

宝玉又翻得旧橘皮一撮,道:“陈者尤良,可理气。”

紫鹃笑道:“好在前日晒下,倒合用。”

回屋,置灶,汲井水一桶,色清如镜。

宝玉道:“先文火润之。”

紫鹃应声,拨开灰烬,置薪,点火。

炉下光焰微起,红痕贴地而行。

黛玉侧耳而听,咳两声,收声较昨略缓。

她看着窗纸上的光影,似在水面浮沉。

她道:“昨夜梦里皆喧,今朝反觉静。”

宝玉道:“静里见本。”

——

砂锅既上,先文火。

汤色由清转微黄,气息初淡而后和。

宝玉以箸拨火,道:“火不可躁,先缓后急,再回文。”

紫鹃递来滤布,道:“少顷再添。”

黛玉半倚半坐,俯观心念。

她道:“昔以‘假’为真,竞逐人言;今以真为真,倒轻人言。”

紫鹃笑道:“姑娘说得玄妙,奴只听个‘轻’字便好。”

黛玉亦笑:“轻则不累。”

火由文转武。

锅沿微沸,泡星细碎,渐成珠跳。

宝玉加一撮薪,焰色一起一伏,道:“急则取势,势过则返。”

紫鹃道:“去渣乎?”

宝玉道:“且少待。”

黛玉阖目片时,胸中似有寒气一线,自喉转而下。

她暗道:“病根半在执;执者不放,药亦难入。”

再启目时,窗外风已小,纸影安稳。

火由武回文。

宝玉掀盖,轻吹一口气,香气顿作而不猛,乃和。

他道:“再煎一刻,香不烈而入得深。”

紫鹃应:“听二爷的。”

黛玉低声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宝玉点头:“人心一安,诸药皆从。”

紫鹃道:“汤色转清,似可滤了。”

宝玉道:“滤一次,再回火少顷。”

滤毕复煎,香从盏沿缓缓而出。

黛玉握盏在手,先嗅再尝,入口不苦而后甘。

她停一停,道:“胸口暖了些。”

紫鹃喜道:“是了。”

宝玉道:“先止其急,后缓其久。”

黛玉点首。

她复饮二三口,喉间痰气散作细丝,咳时不殷。

紫鹃取帕拭唇,帕上仅淡痕一线。

——

汤罢,宝玉以水再润砂锅,拣药渣,风干以备再熬。

紫鹃将盏洗净,收在旧木匣内。

屋中的光线因云破而明,尘埃在光柱中慢慢飞。

黛玉倚门而起,先扶后立,立后移步。

一手按着门框,一手放下,沿着墙根走了两三步。

紫鹃在旁,只伸手不扶,生恐惊其气。

宝玉在后,目不离步。

黛玉道:“可笑我向来多泪,原来泪非药。”

宝玉道:“泪非药,泪能洗尘;然病在心,药在心。”

紫鹃道:“姑娘只管慢些走,绕一绕便歇。”

绕至窗前,窗纸上有一小裂,紫鹃即以浆糊抹合。

黛玉看她手指在纸面上轻轻划过,笑道:“合处反牢。”

宝玉道:“旧裂得补,方能挡风。”

黛玉坐下,喘已匀。

她道:“前念多滞于‘假’,故不安;今念少执于‘假’,故稍安。”

宝玉道:“是其本原。”

紫鹃笑道:“奴只记得一件:‘安’字要紧。”

——

黄昏近,炉火微温。

宝玉又去园角采得数枝薄荷,与少许车前,拌水研磨,覆于布上,置于窗缝边去尘。

紫鹃理床被,铺草席,枕旁安一小灯。

风声渐小,虫声初起。

黛玉取纸笔,缓缓写下七言律诗一首,题曰《病愈感怀》(押下平十三元):

曾把多情换泪痕,

今日回心识本原。

旧念如霜侵故叶,

新安似水到清源。

炉前细火调三候,

盏里微香入一元。

欲试轻行还倚杖,

园亭更觉近春园。

宝玉看罢,轻轻道:“好。”

紫鹃笑道:“字也稳了。”

黛玉道:“心定,手便不抖。”

夜色垂下,窗纸淡黄。

宝玉又煎少许清汤,温温递与黛玉漱口。

紫鹃把将入夜所需之物一一排定:茶盏、帕子、药包、火镰。

黛玉道:“胸中似有一线暖脉,循至指端,又返于心。”

宝玉道:“药力行矣。”

紫鹃道:“奴今夜守着,二位且安歇。”

——

夜半静坐,屋内灯光如豆,炉中星火明灭。

宝玉轻启灶门少许,以掌覆之听声,道:“火候亦有‘息’。息缓则气和,气和则香入。”

黛玉道:“昔年我心,常如武火,乍起乍落,遂不安。”

宝玉道:“是故先文。缓者,教其气自归。既归而后取其势,势过则复缓。”

紫鹃在侧掩风口,道:“奴添一撮薪,且遮风。”

宝玉笑:“不可多,略略即可。”

砂锅里汤眼乍聚乍散,如鱼吐珠;盏沿有香,薄若轻烟。

黛玉以袖拂窗,纸面清朗,见火光在纸上跳跃。

她道:“听汤如听息;观火如观心。”

宝玉点头:“正要如此。”

紫鹃把药包再系紧,铺一方旧布于案,备滤。

她道:“二位慢些说话,免得气急。”

黛玉笑道:“气不急,言自缓。”

宝玉以箸拨灰,使灰覆薪半边。

他道:“灰为裹护,使火不暴,此谓‘护心’。”

黛玉道:“心若有人相护,便不至奔突。”

紫鹃道:“奴在旁看火,看汤,看人气,俱要匀稳。”

屋外偶有细风过,门缝轻鸣,井绳在架上微摇。

宝玉起而按门闩,复就坐,指腹轻摩盏耳。

黛玉凝视汤色,道:“初则清,继则黄,后又转而清。人心之变,亦类是。”

宝玉道:“清,是见本;黄,是受外;复清,是返本。”

紫鹃道:“奴不懂,只觉‘复清’两个字极好听。”

片时,炉声更细,似远似近。

宝玉低声道:“息平则声远,心定则事明。”

黛玉颔首:“近岁所病,在于逐声逐影;今朝不逐,心中便宽。”

紫鹃以帕拭盏足,理布角,又将小灯拨旺少许。

她道:“姑娘若倦,且歇片刻。”

黛玉道:“不倦。且与二爷细说‘心药’。”

宝玉道:“心药不过二三字:舍、明、安。”

黛玉道:“舍,则去故执;明,则不惑;安,则不动。”

宝玉笑:“三字若成,病已半痊。”

灶门微闭,屋内更静。

黛玉拈起一撮陈皮,以指研之,道:“陈则入深,新则易浮;人情亦然。”

宝玉应道:“故交可托,新好宜淡。”

紫鹃笑:“奴只记一句:茶要温,汤要缓,话要短。”

窗外月光斜入,落于墙根一线白。

黛玉道:“此光不语,而我心自明。”

宝玉道:“明者,不假言。”

紫鹃道:“且再闻香,似比方才更和些。”

黛玉以两手围盏,气由掌心而入胸,少焉,眉际舒展。

她道:“胸中之冷,似解一层。”

宝玉道:“善。明日更易。”

紫鹃轻声:“二位且坐,奴再理炉。”

黛玉又道:“昔日我见世事,多从名分上看,遂有拘滞;今朝从本原上看,不过是生灭去来,心何必惧。”

宝玉道:“名分是器,器可用,不可住;本原是道,道可住,不可说尽。”

紫鹃道:“奴听不全懂,却觉心里净净的。”

片刻无语,惟闻汤声若有若无。

宝玉忽收箸,道:“可矣。”

紫鹃趋前,以布滤之,香气更专。

黛玉轻呷一口,徐徐咽下,道:“入而不滞。”

宝玉道:“是药入路。”

紫鹃欢然:“更好。”

屋角的影子顺灯而短,钟声遐闻,似有更鼓初报。

二更后,屋里静极。

炉中余烬如星,窗外风过不作响。

宝玉在门内坐,指腹抚着旧栏之痕,心念“先安后行”四字。

天将晓,井口有白气如丝。

紫鹃起得早,先去院中看一看,回来说:“四下都好。”

宝玉道:“今日再煎一剂,循旧法。”

黛玉道:“可。”

复前法:文火润,武火取,回文成。

紫鹃以时计火候,以耳听沸声,以目视汤色。

宝玉道:“此方不只医身,亦医心。”

黛玉道:“心若不医,身且不从。”

饮后,咳不见血,气渐匀,行更稳。

黛玉绕屋三匝,能不倚。

紫鹃跟在身后,笑声轻轻。

宝玉转身于院,折一根细枝,拨去苔上落叶,露出石阶的纹路。

黛玉道:“旧痕犹在。”

宝玉道:“旧痕犹在,则可知其原。”

紫鹃道:“奴只盼姑娘日日添力。”

——

日影移到窗下。

宝玉收整药渣,晒于檐下;紫鹃晾布;黛玉拈花柄,望池水。

池畔枯荷梗尚立,风止时,水面有细纹如鱼背。

黛玉道:“前回只见其枯,今朝却见其生。”

宝玉道:“枯亦是生之端。”

紫鹃道:“园里虽败,竟也养得人心。”

宝玉笑道:“既然气息可承,明日同游春如何?”

黛玉道:“同游。”

紫鹃道:“奴去备小杖一双,帕两方,茶一壶。”

宝玉道:“先环园至潇湘,再至藕榭,仍不出门。”

紫鹃应:“谨记。”

黛玉道:“不求远,守此园足矣。”

风起而又停。

窗纸不动,屋里很暖。

宝玉道:“且将此屋再理一理,明日便好。”

此回至此,心与药并行:火候之文武回文,镜照心路之识执、观执、放执;

泪从前日而尽,今朝以安为源。

欲知明日同游春景,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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