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我又长大了一岁。
经历了新年参拜和春分祭典,热闹的神社终于平静下来。我又借着练习骑射的幌子偷偷骑马跑去时透家。几个月不见,发现无一郎似乎长高了一些。与他熟识之后,我用笑代替了繁杂的问候。
我又向无一郎的母亲请教刺绣,上次她教我的梅花我已经能绣得像模像样了。不过她今天在忙其他事情,在获得许可之前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我挽起巫女服的袖子想前去帮忙。因为,我实在是太想与她一起相处了。
她是我脑海中最贴近母亲这个印象的人。
“你来啦。”妇人看起来很高兴,“有一郎从集市上带了一些贝壳回来,刚好可以利用草木灰、油脂和皂角制作香皂。”
有一郎一言不发,专心干着活连一个眼神也不给我,双手的动作利索得很。我索性也没向他问好,直接整理好碍事的衣袖加入进去。
“皂荚有刺,要当心哦。”她温柔地提醒我,“混合完成后,你可以加喜欢的植物进去增加香味。”
我想起了天音姐姐,“可以加檀香树的汁液吗?”
“白檀香的香皂?听上去很不错呢。”
从来没有被父亲夸赞过的我此刻心中暖洋洋的。原来,受到鼓励、被人肯定是这样的滋味啊。
有一郎、无一郎,你们真的好幸福啊。
屋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那是去年八月,他们俩兄弟十岁生日时我送给他们的。只不过因为神社的夏日祭典忙活了很久,交到他们手上时已经是秋天了。
她注意到我手上的伤口,我解释道:“没关系的,这是练习弓道时不小心……”
妇人摸摸我的头,“那也要上药才行。你是懂事,不愿给他人添麻烦,受伤了也不说。”
她拿来草本药膏,又找来干净的布条,裁剪到合适的长宽,折了几折,在我手指上缠绕包裹起来。
“觉得疼可以哭、可以尽情向别人撒娇的哦……”
如此温柔的声音,仿佛有着融化雪水的力量,汇聚成春日的溪流,淌进我的心里。
如果可以的话,我根本不想学习弓道和骑马,不想继承神社,不想每日穿着这样繁复的衣裳,不想为素未谋面的人跪到膝盖发痛念诵着我不明白的长文。
我是个很自私的巫女吧。神明会给我惩罚的。
“我们是为了获得幸福才来到这世上的。”
时透母亲像是能看透我的心,一边笑着一边娓娓道来。
我征征地启唇,“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小巫女,怎敢反抗神明大人为我安排的命运……”
她轻笑,“不,不必反抗。我们既然不能选择未来的路、也不能改变过去的结果,那我们可以笑着接受。”
很像无一郎对我说过的话,同样的语气和神情,积极、乐观、又善良。
萤火虫闪光的夜晚,他告诉我世间万物都有存在的意义,萤火虫反抗不了自己生来的命运,却拼命发出微弱的光被人们看见,良宵美景,令人惊叹流连。
她抱住我,“孩子,你辛苦了。在喘不过气的时候不必勉强自己……你不是孤身一人,我希望你永远幸福快乐。”
春日温和的微风吹过,风铃清脆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时透母亲的温柔嗓音,夹杂着新生的叶片摇曳窸窣,平静又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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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香皂成型的时间里,我记起来刚好把西洋书带来了,从背来的包袱里找出那精致的红色封皮、沉甸甸的一册,双手递到无一郎面前。
“这些外文字你都认识?”他端详过后吃惊地望着我。
“父亲给我买了词典,每个单词有日文对照的。”我解释道,“父亲说进入大正时代以后,西洋人也越来越崇尚日本神道和武士道。所以每年都有金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前来我们神社参拜,这本书是与他们互换的礼物。”
“原来如此……”
另一边的银杏树下,有一郎爬上一块大岩石,坐在高处摆弄剩下的贝壳,时不时眯起眼睛,手指捏着拿起来对着太阳的方向。
树叶形成的光斑洒在他的脸上,可能是看到了透亮美丽的颜色,这个带刺的少年竟然也露出了微笑。
这场面实在是太稀奇了,我走过去,靠在石头上却看着脚边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自言自语道:“听说海边才有贝壳,离景信山很远的地方。”
“我知道。”他把贝壳收了起来,连同脸上的笑容。
“无一郎对新鲜事和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有一郎呢?”
“我们是樵夫的孩子,命中注定不会有大出息了。”
我没有说话,他继续自顾自地说:“像我们没有地位、没有天赋的孩子,保全自身就很费劲了。”
“不过,你是巫女能和神明对话,说不定能让各路神仙保佑我们,然后改变我们的命运。”他带着苦笑。
“对话……我还不够格。”我低下头,“但若是有机会的话,我肯定会。”
有一郎挥了挥手,语气轻快,“算了吧,我开玩笑的。神明怎么会倾听这么自私的愿望。”
他坐在大岩石上,一前一后晃着脚丫,“但是无一郎和我不一样……如果无一郎有理想,爸妈和我当然会支持他。”
“有一郎呢?你也有理想的吧?”
我觉得奇怪,明明有一郎自己也有想实现的梦想。他难道不想去看海吗?那里定是有许多比这还要美的贝壳。
“因为我是哥哥。”他停顿了一下,“况且……比起我,他有无限的才能。”
我理解他的意思了,低头笑了笑,然后仰起头望向他,“长大后我们三人一起去看海吧。”
有一郎的瞳闪了闪,终于不再皱眉,眼睛的弧线也变得柔和。
“行。”
“那你或者无一郎要快点学会骑马了。我的马可没办法同时载三个人……”
他轻笑,“真拿你没办法。”
我悄悄与有一郎定下看海的约定,心情极好。
回到无一郎身边,我翻开了银杏叶书签夹着的那一页,是一副骑士的插画。
“佩戴长剑还骑马的骑士好酷哦。”无一郎感叹,“他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往前翻了翻,看到了自己做笔记的痕迹,“这叫盔甲,也是金属制成的。”
还有一处划线的部分,我猜无一郎一定很感兴趣,我念出声来:“我将仁慈地对待弱者。我将勇敢地面对强敌。我将毫无保留地对抗罪人。我将为无法战斗者而战。我将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将不伤害妇孺。我将帮助我的骑士兄弟。我将忠实地对待友人。我将真诚地对待爱情。”
“这是什么?”他认真听完我朗读这段内容,果然睁大了眼睛。
“骑士在册封典礼上的誓词。他们从14岁开始训练,到21岁举行典礼,意味着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骑士了。”
无一郎依然在饶有兴趣地翻阅着书,看到另一张插画时,手指停了下来。
我解释给他听:“书上说这叫做吻手礼,是西洋的男士见到女士的礼节。”
“真有意思,我们国家是正坐和鞠躬呢。”
“嗯,据说也是尊重女性的骑士精神的体现……”
无一郎忽然面向我单膝跪下。
啊……
心跳为何变得这么快了。
我忽然想起西洋的神学家杰姆斯布沃在书中的描述。
——「绅士啊,请脱下帽子,以优美的屈膝礼走上前去……」
他轻盈地似一阵风,缓缓屈膝,发丝翻涌出漂亮的弧线,露出靛青的发梢,又随着身体逐渐垂下。额前的刘海遮住了它眼瞳的霁色,但是可以隐约看见他泛红的脸颊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然后扶起对方的手,躬身凑向手背……」
他牵起我的左手,俯身前抬头与我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瞳一如初见时那么明净澄莹。我读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但是他的体热是如此真实,好像未来真的有这样一天,他像书中的骑士一样满怀善意为守护弱小而战斗。
——「将嘴唇不偏不倚地吻在手背的中心。」
徐徐俯首,他耳侧的长发垂下,虔诚地落下一个吻在我的左手背靠近指节的位置。我还记得一瞬绵软的触碰,心脏和血液像火烧一样被他撩拨。
“那个誓言怎么说来着?”
无一郎保持着跪姿歪着头对我说。我愣了一下,脸颊的热度毫无消退之意。
“我,我将仁慈地对待弱者……”
“我将仁慈地对待弱者。”他认真地复述。
“我将勇敢地面对强敌……”
“我将勇敢地面对强敌。”
无一郎的眼神诚挚,一遍遍地重复我的话。我右手拽紧了身穿的巫女服,好像真的是骑士册封仪式现场。最后——
“我将真诚地对待爱情。”
“我将真诚地对待爱情。”
……
“那现在我也成为骑士了?”
无一郎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的尘土,平视着我,语气天真又兴奋。
我也不确定,只能征征地对他点头。
神明啊,我好想许一个自私的愿望……
他可否成为我一个人的骑士?
夕阳开始西斜的时候,我收拾行李准备回去了。制作好了独特的香皂放进包裹里,所过之处一股白檀的清香。
他们俩兄弟送我去那条溪边,无一郎主动走在我的前面,牵起了我的马。这样的背影看过很多遍了,心头逐渐涌上安全感,嘴边止不住笑意。
“送到这里可以吗?前面的山路还有很远吧?”无一郎有些忧心的样子,他总是这么心慈好善。
“没事,我骑马很快的。倒是无一郎别再一个人去神社找我了,山路遥远,你一个人走多辛苦多危险。”
我下意识地说出了心里话。
“谢谢你担心我。”
无一郎嗓音温雅,双眼笑出了柔和的弯弧。他在春日的迟暮里,背后映着一片霞红,浅浅的笑容是如此深入人心。
“还有……”我鼓起勇气。
“牵了我的马,以后只能当我一个人的骑士。”
说出来了。
在一片日落霞光里,无一郎的眼中闪过一点光辉,颤动了几下,明亮又热烈。
我紧张地等待他的回应。
春日的风带有青草的清新,吹过溪边油亮亮的嫩叶,窸窸窣窣。傍晚的清风带有湿润的水汽,却无法平息我失控的心率,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繁花摇曳,古树参天,新叶翠碧。他歪了歪头,展露出笑颜,任晚风卷起长发。
无一郎的嗓音融进了叮咚的溪水——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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