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蛊到手,赵惊鸿就要回去。天色已暗,路过彩霞镇,从空中看去,大街上灯火通明。今日十一月初七,敬拜彩英娘娘。街道走马游灯,似一条明亮华丽的衣带,蜿蜒曲折,绕出整个城市的形状。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赵惊鸿心绪飘忽,只是一瞬。
十一月初七,上一世的拜师礼,李堂风的生辰日。
他指尖微动,空中寒风刮的他衣袖翻飞。赵惊鸿闭了闭眼,冷静了下来,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御剑回了洞府。
他离开七日,洞府内毫无变化,李堂风蜷在他平时打坐的高台上,睡的一动不动。
赵惊鸿神色晦暗,果然是饿不死的。
小孩骨瘦嶙峋,上辈子见他最落魄时,也不过是初次见面。之后的日子好吃好喝的供着养着,再不见这般不体面的样子。
赵惊鸿指尖冰凉,下意识扫去小孩面颊上脏污的碎发。
脸这么烫,发烧了。
后半夜,外面风大,李堂风被拖到一旁,风打在他的脊背上,他烧的晕头转向。
这几日他醒的时间很少,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能让他活下去的办法,那就是做梦。
梦中的赵惊鸿温柔悲悯,会揽着他慢慢拍打他的背,唱哄孩儿的歌曲。很奇怪,那柔和缱绻的爱意会像食粮一般,他每每饿急,就会赶紧睡去,用做梦来填饱肚子。
实质的恨意和爱意都让他感觉精力充沛,他感觉他是个怪物。
李堂风有时想,是不是因为他是怪物,所以赵惊鸿才要捉他来这里。毕竟仙人除妖怪,理所应当。
外面鬼风呼号,李堂风静静从地上爬起来,他脸颊烧的通红,眼神迷离,脑子混沌。视线寻到高台处的赵惊鸿,他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拖着身子往前爬了爬,未管赵惊鸿凉薄的神色,李堂风伏在他的膝上,神情满足,口中濡慕:“师尊,再为徒儿唱一首月儿歌吧”。
赵惊鸿脑子里轰的一声,手掌紧攥,手背青筋暴起。
李堂风,你也回来了吗?
“月儿弯~月儿…啊啊~圆”
“月…儿照…在我…”
“嗯…”,李堂风口中无意识的哼哼唧唧,又难受的皱紧了脸。
赵惊鸿死死盯着他,瞳孔幽深,状若魔怔,手已经悄无声息掐上了他的颈脖。
死吧,死吧。李堂风,你欠我的,死吧。
恨意汹涌,李堂风眉间愈发舒展。
第二日,天大亮。
李堂风渐渐醒来,洞外的阳光刺的他眼睛一疼,一连几日都是阴天,骤然阳光明媚,虽照不到他身上,总归多了几分暖意。
身上一只手臂搭着,指骨修长,手背一颗小痣。
赵惊鸿的手,梦里教他写字时见过。
李堂风一个翻身坐起,赵惊鸿昏倒在他身后,衣襟上好大一滩血。
“师…赵惊鸿!”
“赵惊鸿!”
李堂风撑着身子将他扶起,却在目光掠过洞外时有片刻的停顿。他将赵惊鸿放平躺在地上,抬脚上前到洞口处,略做试探,又失望的回来了。
禁制还在,他出不去。
望着面前昏迷的人,李堂风什么也做不了。
这人无故对他凌辱虐待,叫他生不如死。在梦中却又似解药鸠毒,带他熬过一个又一个难捱的深夜。李堂风情绪复杂,伸手理了理赵惊鸿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襟。
一抬眼,正对上一双毫无机制的双眼,似空谷枯井,一眼望不到底。
赵惊鸿坐起,气势威压扑面而来。李堂风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又小心开口:“你昏倒了,可不关我的事”。
赵惊鸿眼中稍纵即逝的茫然,后又想起,昨夜李堂风一首儿歌逼得他发了急。将梵蛊种在他二人心口。
李堂风倒是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当时本就心绪不稳,一时气血逆转,吐了一口血就晕了过去。
有梵蛊在,就是在李堂风颈口牵了一条绳子,最差也能拖着他同归于尽。此时的赵惊鸿多少能放松一些。他抬手一挥,清理了身上的血迹。‘噌’的拔出剑来,李堂风惊的连连后退到墙角。
赵惊鸿未作理睬,只剑尖在洞中央画了一道禁制,将洞府一分为二。他在这边,李堂风在那边。
“即日起,闭关”。
说罢,他看了一眼懵懂的李堂风,又补充道:“你若有异动,我必杀你”。
最后一句听懂了,李堂风讷讷不敢言,小心观察者他的神色,见他衣摆一撩,闭目端坐高台,手指掐诀,周边形成一层透明的护盾。
外界风云流转,时光摧逝,皆与这洞中光影无关。
百年时光,于凡人便是一生。于修行之人,便是小憩方过,如沐春风。
洞外的绿植已经将洞口掩盖,那禁制挡不住的枝丫扎进来,成了李堂风醒来时为数不多的乐趣。
这片方寸囚笼中,他过的并不痛苦。他在梦里拜了师,学了字。他受师尊淳淳教导,教他向善,阳光,正直。
他享受着至纯至善的爱意,骄傲的认可,直白的偏袒爱护。夜晚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生活。
偶尔有噩梦,却模糊不清。
光还能照进来的时候,每每醒来,他总会对着禁制对面闭目端坐的赵惊鸿露出片刻恍惚的神情。后来树荫掩去了光,在黑暗里,他面对着赵惊鸿那边,脑海里描绘着他的轮廓侧颜。
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在现实里见过他了。
揪了一片叶子,李堂风嚼了嚼,涩苦刺激着味蕾,他面无表情地吞下去。
师尊教他如何吐纳清气为己身所用,排浊去污,浑身轻盈无比。
他长大了,小时候身上的衣料已经遮不住太多身体。裤脚边破碎的布条让他修整了一番,高高将头发竖起。梦里,师尊喜欢这样为他束发。
黑暗中的日子有时也不大好过,李堂风常常觉得他是疯了。现实冰凉残忍,他时时入梦,后来恨不得住在梦中。
变故发生在一个清晨。
一道蓄力的法器击中了山头,余力震荡四方,摧折惊吓了许多植被鸟兽。洞口的树枝骤然折断,阳光大片大片散进来,李堂风眼睛刺的想要流泪,却舍不得闭上。
赵惊鸿睁开了眼睛。
一道爆炸声传来,山洞震了一下,‘轰’的一声,李堂风那边的墙体后面被砸出一个大洞来。泥土植被的湿气涌进鼻腔,李堂风长长吸了一口气。
赵惊鸿飞身出去,见外面两拨人打的不可开交。其中一人为淮武宗服饰,赵惊鸿剑身出鞘飞去。
中间二人手下打的来回,一柄剑突然横空立在其间。这是有高人在此,两人的动静扰了其清修。
齐述只觉得这剑眼熟,但见山头有人负光而立,两人都停下手来,身后弟子见状,也收剑对峙。
剑身嗡鸣,受召回鞘。齐述试探开口:“吾乃淮武宗齐述,兄台可是淮武中人。”
赵惊鸿视线扫过,飞身过去,落在两人身边。
齐述心骤然放下,“二师兄,许久不见”。
对面缠斗之人是一中年男子,一听二人讲话,上前一步。
“公子可是淮武赵惊鸿”?
一听他说话,齐述气得牙痒痒。站在赵惊鸿身后悄悄告状,“最近药局奇缺应龙草。我好不容易在温界山寻得一处,这人上来就抢,一路打到这边,这才扰了你清净。”
那中年男子一听,忙拱手解释,“这位兄弟此言差矣”。
“谁跟你是兄弟”。
赵惊鸿看了一眼气汹汹的齐述,齐述讪讪闭了口。
中年男子看着赵惊鸿道:“不知公子记不记得徐清月”。
赵惊鸿眸色沉静,摇了摇头。百年已过,不重要的人,他早忘了。
“百年前,我身中奇毒,家女瞒着宗里贸然带领弟子前去暗窟寻药。尸山毒窟之地,最后毫发无损的安全归来,竟也拿到了世间至宝宦银丹”。
“家女便是徐清月,追问之下,才知幸得公子庇佑,公子与我,有救命之恩。病好后,我曾携家女前去淮武探视,当时公子已然闭关,实在遗憾。”
“此番,便当面谢过公子大恩”。
赵惊鸿前尘往事已记不大清,神色淡淡道:“无妨,举手之劳”。
齐述小声嘟囔道:“那你抢我应龙草作甚”?
徐蜀再度开口:“近来应龙草抢手,七舍宗昨日便发现了温界山上的那一块,只是露水太多不能采摘。蹲守了一夜,天才亮起。这边突然全被揽去,一时心急出手,实在抱歉。”
赵惊鸿听的奇怪,“应龙草遍处可见,如何到了抢的地步”。
他闭关的这百年间,发生了什么。
齐述道:“师兄,你不晓得。琼海东南角出了一个叫佑刖的魔头,炼了件邪器”。
赵惊鸿指尖一动,闭关前他曾提醒大师兄邹照去看一看,那炼尸谷只是个前兆,真正的坟场地狱,正在东南角。
齐述继续道:“大师兄处理完炼尸谷一事后,突然向宗主请示,要带弟子去一趟琼海的东南方,说这是你嘱托的。”
“去了一趟,正撞见那魔头在大肆屠杀民界捉来的百姓,救下不少。”
赵惊鸿道:“佑刖炼了什么邪器”。
齐述组织着语言,面前的徐蜀说道:“是雾刃,似烟雾一般含怨咒之气,隐在空中能割伤人的皮肤。伤口腐烂发脓不见好。几大宗门都着了道,如今应龙草紧缺,宗门又急需用药,这几日各地多有冲突,皆因受伤人数众多,又少有解决之法。”
赵惊鸿正想着事,脑中猛的一激灵,糟了,李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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