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里的春山也正看着衙门外贴好的榜文,旁边一个跟他略熟的捕快叹了口气:“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妻离子散。”
春山皱紧了眉头,他替师爷收过文书,今年的丁税分明是成年男子八十两,未成年者五十两,七岁以下十两,除此之外其余要求倒也跟外头张贴的榜文差不多。
那捕快却不知此事,只道:“原来我们这一块儿税银就比其它地方要高出不少,今年更是高得离谱了,也不知道上头老爷们怎么想的。”青州原本就是土地肥沃的富饶之地,往年朝廷征收丁税这边就要比其它地方多个二三十两银子,便就如此,青州能征到的兵丁也在少数,因为大多数人家日子都能过得去,除了那些败家的,多少家中都会有些结余,东拼西凑,咬咬牙也能出得起税银。
春山叹了口气,心中有些迷茫,这位曾大人也不是什么好官,跟着他做事,恐怕不会像自己想的那样好。算一算云姝家起码也要出三百多两银子,也不知道够是不够,他这些年存下的银子这段时间打点衙门里的人也花了不少,加上之前何叔送过来卖粮食的统共还剩下四十几两。他决定去跟师爷告个假,把那些银子给何家送去。
楼大舅带了一百两银子过来,有这钱何家算是能过得此关了。送走了他们,李娥眼眶通红的上门来了。
月娘见她这样,心里也着实不好受,拉着她坐下:“娥儿姐,你们家......”
李娥哽咽一声,捂着脸哭道:“这叫人怎么是好!他那样大的年纪如何上的战场,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我的肉啊!”
月娘陪她哭了一场,二丫和云姝也跟着心酸掉泪,蛋蛋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哄谁好,急得直跺脚:“皇帝老爷是坏人,做什么要把他们拉去打仗!”蛋蛋还不懂打仗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知道分离,云姝跟他说,要是上了战场,就有可能永远永远也回不来。
二丫一把抓住他,捂了嘴道:“蛋蛋莫浑说!”
云姝虽觉得他说得极对,但在这皇权至上的古代,有些话只能憋在心里,否则就是祸从口出,所以她也拉了蛋蛋过来跟他讲道理。
二丫去打了点水给月娘她们梳洗了,李娥掖了掖眼角,声音有些沙哑:“二郎连妻子都没有娶,大郎好歹有个后了。我.....”她说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又伏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就在此时,另一边曹家传来曹天惊慌失措的呼喊:“娘!!秀儿她要生了!”
月娘一惊,还未足月,许氏这是动了胎气了!李娥哪里还顾得上悲痛,慌忙站起来胡乱擦了一把脸就往家跑去。
家里两个姑娘都还没许人家,月娘不准她们过去,自己也跟着去帮忙。
到了傍晚时分,许娘子挣扎着生下了曹家第四代长孙。这孩子虽未足月,瞧着小小一团,哭声却十分洪亮。看着身边喝饱了奶睡着的儿子,许娘子恨不得大哭一场,她知道生下了这个儿子,自己的丈夫无论如何都要上战场去了。
云姝和二丫在家心不在焉的做着针线,直听到那边小孩子落地的哭声才放下心。二丫喜道:“我先前做的小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那孩子的身。”
云姝知道她跟许娘子两个一向最好,便笑着道:“就是大些,孩子也是见风就长的,总能用得上。”
二丫唉了一声,收了线问云姝:“听娥儿婶子的口气,他们家那个名额,想来是曹大哥顶了。”
这些事情想起来就叫人心中就难受,古代打仗都靠着刀枪肉搏,能侥幸全须全尾活着回来都是少数,大多数都是负了重伤或者缺胳膊少腿的。明明都是朝夕相处的人,这一别就可能再也不见了。
这一日村里都异常沉默,往日里鸡犬相鸣,邻里间串门闲谈,小孩子嬉笑打闹,田里劳作的农人兴致来了还会高歌一曲的场景再也不见。家家户户都闭门锁户,钱不够的人家都在想法子凑,差役就住在里正家里未走,他们还得等三天后挨家挨户去收银子登记名单。
第二天一早云姝被一阵凄惨哭喊声吵醒,她翻身爬起来,点了灯往外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心中有些担忧。听声音是靠中间那块儿的人家,好像不止一家。二丫也拥着被子坐起来,她脸色有些惨白,显然也是吓住了。她捞开隔在中间的帘子,看见云姝穿着中衣,小声对她道:“把外衣披上吧。”
隔壁房间传来何石头咳嗽的声音,然后是月娘起身的动静,她穿好衣服过来,见两个女儿脸上带着些惶然,安慰道:“莫怕,你爹已经起来了,一会儿过去瞧瞧。”
正说着,曹家那边也有动静了,何石头跟曹大旺两个带着曹家兄弟和书棋往哭声传来的那边去。
过了一会儿,书棋回来了,脸色有些惨淡。原来是村里凑不够银钱的人家,请了牙婆来要卖儿女。牙婆是早知道的消息的,所以价钱压得极低,有些原还想着靠卖女儿的钱给儿子补税的人家,最后为了凑齐大人的钱,不得不把儿子都卖了。
云姝听了这话心里堵得慌,二丫更是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大丫,眼泪成串的往下掉。若不是当初运气好爹娘心地善良收养了她,说不得自己如今也要被卖了填何胜的坑。想到何胜,又想起许娘子说他已自己报了名去参军,不知道陈氏知道这消息又要怎么样闹腾。但这是何胜自己的选择,也怪不得旁人。只是战场凶险,他到底也是自己的弟弟......上次他说的那些话虽不中听,但也算是为她打算了。
其实何胜已经有月余不曾回家了,他知道差役到了下河村,所以今日才早早赶了回来。陈氏见了他面露喜色,直埋怨他一直在外浪荡不归。何胜甩了十两银子给她:“不知道你们存了多少,我只得这点,交爹的丁税够不够。”
陈氏拿了银子有些狐疑,她这儿子一向只有往外掏钱的,何曾带过银子回来?不过他既给了,也没有不要的道理,收了银子她才漫不经心道:“今年丁税那么高你又不是不知道,交了你爹的钱就不太够了,我打算去老二家问他们要点。这几年他们可没少挣钱。”
何胜把眉毛一撇,不耐烦道:“谁去找他家!不必了,你只交了爹的就是。”
一旁久不吭声的何大抽了口旱烟问道:“那你呢?”
何胜满不在乎道:“我早报了名,冬至就要随军去前线了!”
这话把陈氏吓得后仰,连何大都停住了动作,差点被一口烟呛死。他咳了半天才哆哆嗦嗦道:“你......你这,你这不孝子!老子就你一个儿子,你是要老子绝后吗?!”
陈氏干脆一屁股坐下拍地大哭:“我的儿啊!你犯什么傻,我就你一个,你叫我将来靠谁去!”
何胜见她哭得这样伤心,跟以前撒泼打滚的样子比起来却没那么惹人烦,叹了口气去拉她:“我再村里混着也叫人瞧不起,不如去战场上搏一搏,说不得也给你挣个诰命来。”
陈氏抹着眼泪嚎哭道:“那是要死人的,哪有那么容易挣得来!娘只要你安安生生的,瞧不起就瞧不起有什么关系!娘有银子,不去借他何老二的!儿啊,你去,去退了报名,娘给你交银子!”她说着就去屋里翻找,不一会儿就捧出一堆银钱往何胜手上递。
说实在的,何大两口子对何胜这唯一的儿子算得上是顶好了,纵使何胜心里有些埋怨他们对大丫和二丫冷漠无情,但也不能否认他们对自己的用心。
那堆银子数量不少,何胜粗略估算怕是还不止他和何大的丁税。当年何家虽是迁移到此地的,家境却也不差,分家的时候陈氏一分钱也没给何石头,她又一向节俭,除了何胜花钱多些,两个女儿都是半饥半饱的长大,养她们恐怕连五两银子都没花到,大丫还倒给她赚了一大笔,是以这些年很攒了一笔银子。
如此也好,何胜想,这样他倒放心,便去了战场也不必担心他们两个的日子艰难。
他将银子接了放在一边,把陈氏按坐在何大旁边,跪下来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儿子不孝,那名单上了就没得能下来的道理,当了逃兵是要被砍头的。我此去亦生死未料,还请爹娘多多保重身体。”
陈氏浑身瘫软,一翻白眼从座椅上滑了下来,何大慌忙抱起她,一脚踹向何胜:“逆子!快去叫大夫!”
何胜忙跑了出去,找到王大夫家却发现他已被别家的人请走,急冲冲又朝那户人家赶去,路上却碰见了赶回来的春山。他小时候可没少带着人欺负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如今见他一身公服,腰佩弯刀,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很有些气势,加上眉尾那道长疤,看起来更显凶悍。何胜知道他如今算是威风起来了,有些怕他报复,不欲惹事,埋着头从他身边匆匆跑过。
春山早发现了他,不过担心何家,也不想多与他口舌。何胜跑在春山前头,走了一截,春山发现他们竟是同路,都走上了往何家的小道。何胜在村里的口风可不怎么样,又是这个时候,怕他是去找何家的麻烦,春山喝住了他。
何胜急着去曹家找王大夫,听见他喊站住,只得停了脚步转过身去:“你有何事?”
春山见他眉宇间竟少了几分往日的轻浮浪荡之色,心中有些诧异。何胜见他不说话,有些不耐烦的催了一声。
“你要往哪里去?”春山神色冷凝,沉声问道。
“请大夫。”何胜闷头答了一句,见他没别的表示,就往曹家去了。
春山快步跟上,见他到了隔壁曹家,这才放心去敲何家的门。
月娘去隔壁帮忙,何石头和曹大旺各自带着儿子去了里正家,如今村里的多数的人都在那儿,准备先将秋收的粮税交了。
云姝和二丫在拆家里的棉被,准备把棉花翻新一下,被面拿去河边清洗。等入了冬河水结冰就不好洗了。蛋蛋在院子里看着鸡别啄菜吃,听见敲门声蹬蹬蹬的跑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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