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只作事了，也不管莫春田夫妻两个如何抱头痛哭又要追上来低声下气的哀求，跟着何石头他们快步离开。

到了何家，他坐下喝了口水才把事情经过一一说明。原来早前差点落水的那个老爷竟然是锦县新上任的县令曾广源曾大人。他自广和镇过要去锦县上任，舟车劳顿便想下船休息一下，谁知道船坐得久了有些晕眩，差点就掉进河里，好在春山见机支应了一把。他原想给些银子当做谢礼，可是随行的师爷却道春山长相凶悍又身有巨力，正好可以提拔进衙门里，也能威慑一下前头长官留下的那些人。曾大人略一思量，觉得有理，便遣了人找到春山说明身份问他可愿追随。春山正为莫春田的事情发愁，得了这个机会当然立时就应了下来。那人便叫他在广和镇等待传讯。

那位曾大人到了锦县，安顿一番之后，果见之前的那些皂吏很有些难以管束的油滑之辈，师爷便顺势提起了莫春山。

春山得了消息就回了下河村，正好遇上莫春田叫他回去说话，他不愿进屋，只在门外跟他说了几句。莫春田说了要叫他去顶了征兵的名额之事，他讥讽了两句，两人便吵了起来，引得周围的村民围观。莫春田仗着自己是兄长便要教训他，谁知却被他打了几下，抹不开面子反身去屋里拿了刀，唬得蒋氏跟着追了出来。春山不欲跟他纠缠，早在他进屋的时候就离开，他却追着到了村里晒谷的空坝处，要拿刀砍杀春山。他虽常年做农活儿，也有一身力气，但哪里比得春山，三两下便被夺了刀，打倒在地。

“我此番去锦县做了捕快，自然也不在征兵的名单里头。何叔，我怕是少回下河村来了，家里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早已收拾好了，剩下的一把锁了就是。那几块薄地你们若是愿意就拿去种，若是不耐烦便让它荒在那里就是，今年的我是来不及收了，地里的粮食便送给你们吧。”春山放了茶碗对何石头说了自己的安排。

何石头不肯：“你到县衙也要人际交往，地里的粮食我到时候给你收了，换了银子送来。至于以后，还是由我给你种着，那地虽不算肥沃，但荒了也可惜，到时候也算是给你留条后路。”

春山知他是一心为自己打算，一双虎目不由得泛了红：“我父亲去得早，兄长又是那样的人。自家亲人不得半点依靠，却劳烦你们众多，实在是不知如何感激是好。我此去锦县，前路虽也不明，总好过待在村里一日混一日，或是替莫春田填了命的好。何叔，楼姨，此后我若能混出个样来，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德。”说着他便跪下去，朝着何石头和月娘磕了一个响头。

月娘吓得忙站起来扶他：“你这孩子，说话就说话，何必如此。”

春山抹了一把眼睛，脸上带着些羞涩的笑意，目光触及一旁的云姝，不由敛了笑容低声道：“我去了县里，料想三五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明年还不知能不能给你，给你们摘果子了。”

书棋忙道：“这有什么，去年你移过来的山葡萄藤已经活了，估摸着明年便能挂果。这点小事你不懂操心，春山哥，县里当捕快可威风了，你什么时候把那捕快衣服穿回来我们看看！”

云姝在一旁看着哥哥跟他笑闹，心里也替他感到高兴。

因为黑老三他们过来，月娘早早就备好的酒肉，正好又遇上春山这件喜事，便拉着他一块儿吃饭。何石头去隔壁叫上曹大旺过来喝酒，云姝又下厨做了条糖醋鱼，再炒了一盘赛螃蟹。

等男人们吃完下桌，已经是下晌了，黑老三要急着回去，春山喝的不多，便去王大夫家借了驴车，顺道一块跟着他们去了镇上。他要赶晚上的客船去锦县，到了那儿报到后取了聘用文书才算真正的定下来。

春山走后半个月左右，秋收就差不多接近尾声，村民们也开始变得浮躁不安，因为征兵的日子就要来了。这天李娥跟曹大旺提到丁税的事情：“交了今年秋收后的赋税，剩下的粮食便是全卖了，再加上往日里省吃俭用存下的银子，也不知够不够。二郎独一个还好，大郎家里有两个呢。我原还想今年把二郎的婚事定下来，这档子事一出怕是没指望了。”

曹大旺跟他爹一样有抽叶子烟的习惯，他磕了磕烟杆子，眉头皱得死紧：“前儿娘来找我，忠旺媳妇儿又怀上了。”按照往常的惯例，肚子里不知道是男是女也得交一些银子，这是下头来收税的皂吏赚外快的由头，老百姓们只敢怒不敢言。

李娥叹了口气：“我们自家砸锅卖铁都不知道能不能凑得齐，若有多的能不管兄弟吗？”

曹大旺埋着头理烟叶子，半晌才道：“我是大哥，有什么法子......实在不行这半条老命便送去战场吧。”

李娥比月娘大五岁，曹大旺却比何石头大了八岁，现在已经是四十的人了。李娥哪里肯让自己的丈夫去送命，翻来覆去的想了许久才道：“月娘他们家虽说有些家底，但只得林家的担保绝不会让他们出一个人去，丁税却不会少。我明儿去探探她的口风吧。”

曹大旺却道：“他们家蛋蛋这么多年就没断过药，听说配的都是些什么人参、雪莲、茯苓，贵得说出来叫人咂舌，便是赚得有银子也是填进去了。”

李娥却没说话，她其实早跟月娘提过这事，月娘也应了下来。她说那些话不过是不想到时候丈夫松口给了婆婆知道，家里两个小叔，大的那个已经有两个儿子了，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小的那个今年刚生了一个。日子都是过得紧巴巴的，婆婆便是有些积蓄怕也是不够帮衬的。已经为一个求上了门，要是痛痛快快拿出银子来，她肯定会知道是何家在帮衬，到时候若是三旺家也不够了又要怎么样？村里人眼睛也不瞎，见了这样，只会更多人扒上来，更何况还有糟心的陈氏，那恐怕何家就没安生日子过了。

李娥原想着第二日起来便过何家一趟，谁知道一早村里便炸开了锅。原来是县里的皂吏昨日傍晚便到了各乡各镇张贴宣告今年的征兵的事了。

消息一大早就由镇上的差役传至各村，里正敲响了铜锣，聚集村民前去听讯。

听差役说完，大家一片哗然。今年的赋税比往年高了三成不说，丁税居然是成年男子一百五十两，未成年者一百二十两，七岁以下五十两，肚子里怀着的十两！另外有家中男丁过二人者若要免去征兵丁税则一人要再加十两，过三人者必出一人征战。

李娥听得头晕目眩，只紧紧抓住曹大旺的手不放，大夫曾说秀娘肚子里是个男胎，这样算起来，他们曹家无论如何都要出一个男丁，当时听着家中添丁的话心里如何高兴，现在便如何苦涩。且那样多的丁税，叫他们怎么凑得齐！

云姝低头算了一回，他们家这次光丁税就要三百五十两银子！老天爷，这么大一笔钱，若是节约一点足够他们一家近十年的花销了吧！她举目四顾，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充满了震惊和绝望。想起前两天晚上余妈妈特意过来告知他们，之前的那个约定依然作数，云姝心中满是感激。她知道，若不是林致远特意交代过，林家的老太太是不太会把这事放在心上的。

听完榜文内容，差役把那张公文递给了曹里正，大家仍不肯散去，围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询问。

云姝扯了扯何石头和书棋的衣角，给他们递了个眼色，书棋顺着她的示意看去，只见陈氏正锁着眉头，努着嘴在思索什么，一双眼睛转得跟车轮子似的。

何石头对他们道：“先回去吧，你们娘和大姐还在家等着消息呢。”

回到家，月娘听了云姝算下来的银子，手里的簸箕险些没拿稳掉下来，她定了定神问道：“怎么比上回高出那么多，大家都怎么说？”

“意见大得很，那两个差役都被围住了不肯让走。”书棋觉得围着那两个人也没什么作用，毕竟能做主的也不是他们，况且榜文已下，朝廷怎么会朝令夕改。

蛋蛋瞧着大家愁眉苦脸的样子，大概也知道是花银子的事情，他揪着自己的小手指道：“爹，娘，蛋蛋不吃药了，家里钱够吗？鸡蛋也不吃了吧，娘拿去换银子，肉也不......肉，肉一月、两月吃一回吧？”

饶是现在气氛略显沉重，云姝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吓唬他道：“交了你的丁税银子，哪还有钱给你买肉吃。以后说不得只能吃草了。”

蛋蛋苦着张小脸：“不能吃土豆吗？姐姐做的土豆也好吃呀。”

除了蛋蛋，何家的三个孩子对家里有多少老底心里还是有点数的，何石头每月的收支都要开个小会跟大家说一下。这也让孩子们对家里的大小事都有了解，心里有底，遇事也不那么慌乱。

“大郎，你去把你娘床头那个小红木箱子拿过来。”何石头吩咐了书棋，又叫孩子们围拢过来。

书棋取来了小箱子，月娘掏出贴身的钥匙打开，让何石头把银子都拿了出来清点。

小箱子里共有银票和碎银两百八十三两，另外放零钱的柜子里还清理出五两多的碎银子。

正愁着，楼大舅带着林氏过来了。原来楼家之前有去征兵战死的人，所以家中能免一个男丁，另外楼麒中了举人，楼大舅这一家也能免了丁税。算下来也就楼小舅家里三个男丁，楼小舅这几年包了村里的荷塘赚了不少银子，倒也出得起钱，又因为楼麒的面子，那差役也不敢多为难，多收了一倍的银子胡乱混了过去。楼家算是保全了，楼老爹担心女儿家银子不够用，便叫大儿子和儿媳过来瞧瞧。

云姝听得楼大舅说完来意有些羡慕，家里出了个有出息的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可惜她是女子，而书棋于读书这一块儿又实在不行。她低头看了看正认真听着大人们说话的蛋蛋，不知这小子以后是不是块读书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