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叫二丫一愣:“何胜?”
对着她何胜心里是有些五味陈杂的。二丫到二叔家去的时候他其实不小了,很多事情都能记得清楚,当初只是恨她背叛了他们家,也觉得娘疼自己,打骂她是应该的。
可是如今他长大了,见了大丫横尸荒野,方才明白,若是当初二丫不走,说不定又是一个大丫。可是他明白又能如何,那是他的父母,对他从未亏待过,他也没资格去指责他们。
但想起小时候的事,总觉得对她和大丫是亏欠的,当初他既没有帮她们说过一句好话,也没有分给她们一点好吃的,反而时时欺负她们,污蔑她们,害得她们被陈氏毒打。
大丫已经被他间接的害死,二丫又对他避之不及,他也不想到她面前来讨嫌。但他想,在走之前,大丫的事情总是该告诉二丫的。
何胜掏出一块银子扔进她的木盆里:“过不得多久我就要走了,这个是我的私房钱,你自己拿着傍身。”
二丫欲还给他,却见曹二举着根棍子快步过来,她忙瞪大了眼叫道:“别!”
何胜回头,那棍子差点就怼上了他后脑勺,他一脸恼怒道:“你她娘的要干啥!”
曹二见是他,棍子不收,反举得更高问二丫:“他找你麻烦了?”
二丫连忙摇头,何胜哼了一声,扭头来对她道:“我有事要跟你说。”
“有事你就说吧。”二丫把那块银子递回去,上回他给的碎银月娘仍给她了,可惜她没带在身上,不然就一块儿还他了。
“喂,我跟她说事,你在这儿杵着做什么!”见曹二还站在后边,何胜不耐烦的让他离开。
他们两虽是亲姐弟,但曹二仍有些不放心,毕竟何胜这人在村里口碑一向不好,听说以前也常欺负二丫。
二丫见何胜确实像是有事要说,便叫曹二先走。
等到曹二离开了,何胜才慢慢开口把大丫的事情粗略说了:“我这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来。她葬在义庄旁边,我使了些钱,立了个碑。你清明中元,且要记得去看她一看,烧点纸钱祭品,别叫她......活着时受尽人的欺辱,死了还被孤魂野鬼欺负。”
冷不丁的听到这个噩耗,二丫浑身一个激灵,手里的木盆没拿稳,掉了下去,眼泪跟着就冒了出来:“你说大姐......死了?!”她很少有大丫的消息,自她被卖给镇上那户人家做妾,头先两年还能回来一两次,后来就再没回来过了。二丫只能自欺欺人的想着她过的是陈氏说的那些好日子,哪怕午夜梦回总被大丫凄厉的求救声吓醒。
何胜垂下头不说话,二丫推他一把,哭问道:“大姐怎么会死了?”
“她......那户人家的大妇,污蔑她偷银子......”何胜不敢抬头去看二丫,断断续续的把事情细说了。
二丫已经哭得气都快喘不上来,她实在无法想象,大姐被那些人剥光了衣服活生生打死的时候,有没有像梦里一样,哭喊着求她救命。陈氏卖她之前,到底知不知道,奴婢的命就如同草芥,主人家轻飘飘一句话,就可以把她碾得粉碎。
她忽然想起之前何胜来家里住了一晚,爹说他是跟何大起了争执,她猛地止住哭声,抬头问道:“他们知道这事吗?!”
“他们,是谁......”何胜目光虚移。
“谁?!那对狠心的卖了她!被她叫爹娘的人!那对拿了她卖身银子养儿子,不顾她死活的人!”二丫心中愤恨难忍,抓着何胜的胳膊,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道:“他们知道了是不是!”何胜心虚的目光让她一下子明白了事实。
她亦哭亦笑:“我总骗自己她过得还好,至少是吃饱穿暖的。她才二十三......她小时候帮我挡过多少打骂,她怎么就这么苦命!去了倒好,去了倒好......”
何胜听着她声音不对,抬头看去的时候,二丫人已软软的向后倒去。他吓得惊慌失措:“二丫!姐,姐!你怎么了?!”
曹二其实并未走远,隐约听见二丫的哭声他就返回来了,正见二丫倒下这一幕,赶紧上前,一把推开何胜,把她抱起往何家去。
何胜站在原地踟蹰一阵,端起地上的木盆跟了上去。
二丫其实半路已经醒了,乍闻噩耗,她悲伤过度以致心神交瘁,所以晕了过去。此时醒来,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想着大丫儿时待自己如何的好,如今她孤零零的葬在外头,自己却还好端端的活着,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安稳富足,都没有想着去探问一下她的消息。若是能早些跟她联系上,托人给她带些银子,也不至于会有这样的事情。
大丫的心性她是知道的,要不是逼不得已,绝对不敢去偷拿银子,不知道她是到了怎样的一种艰难境地!想到这些,二丫心中又悔又痛,眼泪滚滚而落,她抓紧面前人的衣服,把头埋在他胸口放声痛哭。
曹二不知何胜是跟她说了什么事,叫她哭得这样伤心欲绝,自己一颗心也被她哭得如同浸了苦汁子,酸涩不已,恨不得立时返身回去找到何胜,把他痛揍一顿。
好在这条小道平日里也不常有人往来,曹二抱着她一路回到何家,蛋蛋听见二丫的哭声,踩着鞋子慌慌张张的跑出来:“大姐!大姐你怎么了?”
二丫只是哭,曹二将她抱回屋去,另一边李娥听见了哭声过来询问,看见自家儿子正坐在人家姑娘床边软言安慰着,他的前襟已浸湿了一片。她不由得眼皮子一跳,拉了蛋蛋上前:“这是怎么了?”
曹二听见自家老娘的声音,意识到现在是怎么样一副场景,吓得一下子弹起来,面红耳赤的立在一边。
二丫大哭一场,心中已有几分清明,抬眼见了李娥,又看见了手足无措的曹二,脸也跟着一下子红了,忙低下头不敢吭声。
蛋蛋上前去抱着二丫的大腿,仰头问她:“姐,谁欺负你了?蛋打他!”说着还拿眼睛去觑曹二。
不管大家怎么问,二丫只不说话,曹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眼看李娥就要上手去揪他耳朵逼问,她才开口解释道:“婶子......不关他的事。”
这事到底如何,她也没说明白,李娥不放心,只拉了她的手道:“丫头,他要是欺负你,你只管跟婶子说,婶子绝不饶他!”
二丫忙把一颗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他没有。”
这头曹二因着心虚一直没敢开口解释,如今缓了过来才道:“娘,我是那样的人么。是何胜跟她说了什么,把她都唬得晕了过去。”
正说着,何胜端着个木盆就进了何家的院子,恰巧碰见摘了菜回来的书棋。
书棋见他突然出现在自己屋里,手里拿着的木盆又十分熟悉,还以为二丫出了事,忙放了背篼问他:“你怎么在这儿?我大姐呢?这是她早上拿出去的盆!”
何胜把木盆放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道二丫路上晕了,被曹二抱回来了,他不放心便跟来看看。
听说二丫晕了,书棋忙往屋里去:“曹二!你个混蛋,你把我姐怎么了?”
曹二只觉得自己简直是六月天飞雪,怎么人人都觉得是他欺负了二丫?
进了里屋才发现李娥也在,二丫好端端坐在床上,书棋忙收了一脸怒容,上前问了好,才抬头去问二丫:“姐,你怎么了?”
“不是......他,是何胜突然跟我说,我大姐,她走了。我心里难过才......”二丫见书棋也误会了曹二,连忙解释道。
大丫?李娥记得这孩子才二十出头吧,大好的年纪说没就没了。她还记得二丫小时候总是跟在大丫后头的,两姐妹感情很好,怪不得她会伤心至此。她安慰了二丫一阵,才带着曹二离开。
出了门,何胜仍立在院子里,见了李娥他打了声招呼,李娥点头回了他,曹二却对他一阵怒目,威胁似的扬了扬拳头。何胜挑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等到李娥他们离开,书棋才小心翼翼道:“大姐,你心情不好的话,要不今天就别去上河村了,在家里休息吧。”
他对大丫的印象并不太深刻,但也记得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姐姐,说话总是温声细语。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有几分二丫的影子在里面。
比起他来,蛋蛋更不知道大丫是谁了。不过他们在说话,他插不进嘴去。
“姥爷做寿,我不好不去的,缓缓就好了。晚点过去吧,要不你带着蛋蛋先走?”二丫回道。
书棋正要回答,何胜却在院子里喊道:“喂!她有事没事?没事我要走了!”
倒忘了他,书棋见二丫脸色不是很好,忙出去打发他离开。
屋里蛋蛋爬上床,拉着二丫问道:“大姐,你怎么还有一个大姐?她走了?她走哪里去了?我怎么没见过呢?”
他不问还好,一问,二丫忍不住心酸,眼圈还未消又红了起来:“她死了......”
蛋蛋慌得连忙用手去接她的眼泪:“大姐,大姐不要哭,二姐知道要打蛋,大姐不要哭了。”
“你知道就好,自己去把竹篾条子准备好!”云姝站在门口叉腰训道。
蛋蛋不妨她突然出现,吓得往二丫背后一缩:“大姐大姐,别哭了,救救蛋!”
就算二丫如今正伤心着,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忙擦了擦眼泪,问云姝:“云云,你怎么回来了?”
云姝抽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早上走得急,给姥爷做的秋梨膏忘带了,也没记得跟你们说一声,只有自己跑一趟了。”
方才在门外正遇上书棋跟何胜两个,送走了何胜,书棋已经把他知道的事说给了云姝听。
她见二丫眼睛哭得红肿,鼻头也是一片绯红色,看起来好不可怜,不由得低声道:“你知道她埋在哪儿么?得空了咱们去拜拜吧。下回去天一观,给她点个长明灯。”在二丫为数不多的给她提及在何大家的日子,大丫所占的分量应该是最重的,云姝也知道她们两感情好。
二丫点头应了一声,拿帕子遮住自己的眼睛,带着哭腔道:“我能为她的,也只这些了。盼着来世,她能投个好点的人家,再不要随意被人作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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