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春山几次欲言又止,偏生夜里黑,虽有旁边摊子的一点灯火,却也不显眼,云姝低头看路也没瞧见。
眼看就要到馄饨摊子,他也顾不得什么,叫住云姝:“云云,这个给你。”
云姝一愣,手里多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捏着跟之前林致远送的胭脂盒大小差不多,翻过来借着光一看,果然是个小盒子,上头还刻着花样儿。
“这是什么?”云姝心中一跳,如同捏了个烫手山芋。
春山听出她声音中的讶异和忐忑,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轻松笑道:“方才吴大哥说你瞧着比往日黑些了,他正好买了一盒凝肤露要送人,叫我先送你使。”
云姝心里松了一下,想起自己方才的紧张又莫名有点心虚,捏着盒子退也不好,不退也不是,便道:“那我一会儿拿银子给他吧。”
春山忙拒绝:“那可不必了,你给他银子却也不好,我之后自会还上这礼。”
云姝听着又有些别扭,这样到底也是她收了春山的东西。往日里一些吃用的山货,送了一家人的,他们也会回些别的,倒也没什么,可这种东西,年轻男女轻易是不会授受的吧?可听春山的话,也不是他起意要送,是那姓吴的公差多事而已。云姝心里思量一回,若是拒了怕会让他更尴尬,还是跟春山道谢收下了。
她既收下,春山便如同完成一件大事一般,整个人都轻松了。
等春山他们告辞离开,云姝把黑老三那边的事情给秋娘说了,秋娘听得直念佛,又怪云姝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跟我说,我还收了他的银子,早知道该免了他们的钱才对。”
云姝摸了一下腰间的那个小盒子:“干娘你这样的话,下次春山哥他们该不来了,大不了之后分量给得足些罢。”
秋娘点了点头,收罗了一下摊子上剩下卤肉包起来,要给他们送去,又对云姝道:“我这会儿出去,应该还赶得上,云云你一个人守一下摊子,若有什么事便叫隔壁馒头摊子的陈大娘帮忙。”他们的生意也帮隔壁卖馒头的招揽了不少客人,那家的大娘十分感激。
云姝觉得春山确实帮了很大的忙,便没拦着,由她去了。
此后再过了七八日,天气愈发的冷起来,云姝一家在镇上也待了小半月,是时候回去了。
回家路上二丫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云姝捏了捏她的手,她抬头见月娘抱着蛋蛋看着她,不由得脸红了,又低下头去。
月娘心里叹口气,于二丫的心思又多明了几分,若是没这恼人的战事,倒也不是行不通,可惜天不遂人愿。
曹二这段时间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曹天见他每日家无事便往村口晃悠,惹得李娥叹气连连,想要说他两句,又思及弟弟为了自己一家,顶了名额要上战场,也不忍开口。
回到家中,月娘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二丫跟曹二私底下见了一面,不过也要云姝陪在一边的。
立冬过后就是小雪,但今年的雪还没下,只冷得刺骨。眼看着离家时日无多,村里各处都是愁云惨淡,家家户户也多是闭门不出,在家守着往后还不知生死的亲人。
云姝在家无事,月娘整日逮着她和二丫两个做针线,手指都磨肿了。闲暇时候她偶尔也会想一想春山,那盒子香膏她也没动,毕竟脸上只是涂的锅灰,她也并没有晒黑。
开年她就要满十四,虽然月娘没说,但云姝知道她已经在私底下给自己相看人家。她并不想早早嫁出去,月娘估计也是想留她一留的。不过再如何也没几年时光了,云姝心底有些怅然,想到林致远,又想到莫春山。林致远是表明了心意的,但是他们两绝无可能,而春山,态度暧昧不明,云姝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否自作多情了,一时又觉得他待自己却也与他人不同。
她低头走了两针,又去看二丫,只见她侧首盯着手里的肚兜,一针一线缝得认真,眼睫微垂,光线将她的白嫩的肌肤照得通透,竟看不出一丝毛孔。她微微抿着唇,淡粉色的唇瓣如同之前小院墙角盛开的三月红。这样漂亮的姐姐,竟被曹二那小子追到了手,云姝心里头有些可惜。
二丫被她看得脸上浮起一层薄红,瞟了她一眼,小声道:“看我做什么?”
“看姐姐好看呢。”云姝笑嘻嘻回道。
正在窗边书台上写大字的蛋蛋立刻道:“二姐也好看!”
“这小子,嘴巴抹了蜜糖吧!”云姝被他夸得笑出了声。
“他护着你呢,这家里但凡谁也说不得你一声不好。”二丫一边绣花一边浅笑搭话。
云姝打趣道:“他能不护着我么,除了我谁能天天喂饱这小馋猫。”
二丫只是笑,云姝叹道:“大姐,你出去的时候得少笑些,不然不知道看呆多少人。”
“你这嘴不也是抹了蜜糖。”二丫嗔她一句。冷不防却听她小声问道:“大姐,你觉得,曹二是喜欢你长得好看吗?”
二丫顿时羞窘起来:“我如何知道?”
却又听云姝问道:“你这样好看,咱们村里的那些小子们应该都是喜欢你的吧?”
二丫羞急了轻轻推攘她一把:“胡说什么呢。”
云姝似自己宽慰自己般道:“我大姐这样好看,他定然是瞧不上我的。”
这一句声音虽小,二丫离得近也听了个明白,不由问道:“哪个他?”
云姝面色一红,放下手里的针线道:“我去炤房帮娘。”
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二丫陷入沉思。
晌午过后王喜梅来找两姐妹说话,何石头带着书棋跟月娘去地里打草垛,预备着把炤房的屋顶再固一固,免得下雪被压塌了。
瞧着跟云姝凑在一块看针线的王喜梅,二丫突然又想起那天顾念儿在河边说的话。她说王喜梅看上了书棋。
书棋虽说读书不太行,但是做活儿却是一把好手,还能算账,常往镇上行走,平日里也没少帮村子里的人捎带东西,有些大胆的姑娘也会约着一起请他带些针头线脑的。他长得不错,人又沉稳,村里不少姑娘暗地里都挺关注他。二丫还不知道,征兵的名单出来之后,已有不少人家开始跟月娘搭话,问她对儿媳妇的要求呢。
王喜梅是王大夫五十岁的老来小闺女,在家也是很受宠爱的。这几年因为蛋蛋的身体,他们家跟王家走得挺近,书棋更是时常会受月娘的吩咐,往王大夫那儿送些东西。这一来一往的,连带着两家的孩子都熟络起来。
娇养长大,王喜梅的性子却和云姝挺像,都是性子利落干脆的人,说话做事非常爽快。只一样,这姑娘大概肖父,皮肤微黄,浓眉大眼,红唇丰腴,看起来要比一般姑娘大不少。在云姝看来这长相挺大气,还有些别样风情,但是在此地却不太受男子喜欢。
二丫细想王喜梅平日里对书棋的态度,也瞧不出什么来,便就先撂开手了。
很快冬至便到了,从前两天开始,村里随时可闻凄厉的哭嚎声。云姝一家关门闭户不再出去,隔壁曹家亦是悄无声息。
陈氏无论如何哭天喊地,何胜去战场的事已板上钉钉,她在家躺了几天,又挣扎着爬起来,也没跟何胜商量,一个人到镇上去买了个大姑娘回来,当天就敲锣打鼓的押着何胜入了洞房。
云姝见过何胜的小媳妇儿关氏一面,长得月盘脸儿,大眼睛水汪汪的一泉,柳眉樱口,端得是个好长相,想来何胜这洞房也入得有几分心甘情愿的。不过这关氏眉眼间带股愁意,云姝估摸着她在何大家过得也不怎么如意。有陈氏那样的婆婆,想日子过得舒心怕是也难。
兵丁们离村那天飘起了雪花,灰蒙蒙的天色一如所有人的心情。曹二捏了捏袖子里的荷包,送别的人群里没有他最想见到的身影,不过也无碍,想起她昨天晚上抖着手,连话都快说不清楚的羞怯模样,心里忍不住一热。
二丫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了,胆子小,不爱说话,也怕与外人接触。可是就这样一个姑娘,托了她的兄弟给自己带话,晚上在后门塞给了自己一个荷包。广和镇的习俗,只有定亲的姑娘能给未来的夫婿送自己亲手做的荷包。
荷包上绣着一支栩栩如生的平安竹,锁了墨绿色的边,右下角绣着两个小小的字,他对着灯火看清楚了是“玉姝”二字。起先还有些不解,思索了半个晚上才恍然这极有可能是她的闺名。想明白了这个,曹二抱着荷包傻笑了一晚上,心里升起无限的勇气,这样好的姑娘,得他用一辈子来护着才行。
雪下得大了,送行的人跟着出了村却仍不肯离去。此次他们三个村一共去了一百余壮丁,大家排作三列,跟着前来接人的十夫长往前走。曹二在中间一点的位置,他扭头看送行的人群,爹掺着娘,大哥掺着爹,三人俱是眼眶通红,许娘子还没出月子,没能跟来。李娥哭得几乎要厥过去,他忍不住喊道:“娘,别哭了,儿子一定平安归来!”
他一出声,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劝,也有那因为别离心中悲凉的,或是胆小不情愿上战场却又不得不去的,跟着一起抹起眼泪来。
送行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哭声,喊儿子,喊相公,喊父亲,喊兄弟的,一声比一声悲戚,声声血泪。
何胜他娘久病卧床,今日也挣扎着起来送别,临到此处就哭晕了过去。何大无法,只得和关氏带着她先回去,何胜频频回头,直到看不见三人身影。
十夫长硬起心肠喝住众人:“切莫再耽搁时间!在此且住!修整一刻钟便出发,众人不许再跟随!”
兵丁们停下,家人纷涌上前,或是抱在一团哭天喊地,或是忍泪殷切叮嘱。
“儿啊!”李娥拉着曹二的袖子死死扣住:“刀剑无眼,千万注意!娘在家等你回来!”
曹大旺泪眼婆娑,拍着曹二的肩膀久久无语,临别才道:“不求富贵,只求平安。爹舍了这张老脸也要帮你把媳妇留下,你定要平安归来!”
曹二重重点头,又对曹天道:“大哥,你在家一定要照顾好爹娘。”
曹天抹一把眼泪,捏着他的手臂道:“这是自然,你在外,若能有机会捎回消息,一定要记得给家里报个平安。”
千言万语也不过是平安二字。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十夫长和带来的老兵亮出刀剑,众人不敢再上前,只得原地挥泪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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