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青壮年一下子便去掉大半,接连几天,整个下河村都寂静无声,若不是饭点升起袅袅炊烟,浑似无人荒村。
二丫整日里也没什么精神,曹二走的当天,她待在房间里一整天都不曾露面,到得晚上出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已哭肿成了桃核。
云姝心中极不好受,他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猝然别离,还前途未卜,她夜里听着二丫的啜泣声跟着一块掉了半夜的眼泪。走的前一天,二丫缝了荷包想送给曹二,云姝瞧那荷包差不多巴掌大,想了想,顺手把二丫的小铜镜放了进去:“叫他放在胸口,若是有什么,说不得还能挡一挡呢。”
二丫连忙点头,把早前求的平安符也放了进去。云姝又做了一大包肉干,托书棋带给曹二。
自冬至那天之后,雪便没有停过,除了必须出门,云姝跟二丫窝在炕上快要生了根。当初修房子,这边新起的屋子都盘了炕,只书棋一个人可怜巴巴的仍睡着床。不过何石头用鹿皮袋子给他装了滚热的水,晚上暖着脚也好入睡。
今年过年也不怎么热闹,码头封了之后黑老三和秋娘来何家住过小半月,赶在年三十前回去了。
年初二回楼姥姥家时,云姝见着了楼麒,听村里的婶子们打趣大舅母就要接新媳妇了,恍然才忆起,腊月里林致远应该已经娶妻了。旧年灯火阑珊中那眼神虽清冷,但待自己却再温和不过的男子,终究变成了她生命中的过客。
怅然的情绪升起不过一瞬,云姝的注意力便被豹哥儿拿来的冻柿子吸引住了。
“小表哥,这是哪里来的?”云姝有些惊喜的拿过来。红彤彤的一串,裹在冰里,看起来晶莹剔透。
“这是山上的野柿子,不能吃,不过图个好看罢了。这小子今儿一早就爬去说要给你带点回来,那树又高,枝条又细,多大的人了还没轻没重的。”楼姥姥在一旁串着晚上要用的灯花儿,一边含笑训道。
楼豹嘿嘿一笑,又掏出个冻梨给她:“云云,我今儿秋天的时候跟着爹挖了好多藕去卖,爹分了我不少铜板,你想要啥,十五灯会的时候给你买!”
去年十五灯会,楼豹看中了一套核雕,奈何手中的银钱早就被花光了,还是云姝掏了私房钱替他买下的,他惦念了一年,攒着银子一直不敢乱花,就等着今年还了这笔账呢,省得他娘每次念叨他不懂事都把这事拿出来说一遍。
云姝忙点头应道:“上回咱们去看的那吹糖人儿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
“那肯定有,你还要炮仗不?咱们买点儿去炸雀儿?”
云姝皱眉摇头:“雀儿能有几两肉,咱们炸鱼去吧。”
楼豹一拍大腿:“嘿!这主意好,我要吃你上回弄那个烤鱼!”
蛋蛋本来在旁边迷迷瞪瞪的要睡着了,听得烤鱼两字,哈喇子都快留下来了:“带蛋!去烤鱼!”
楼豹把他从被窝里抱起来往肩膀上一扛:“那先跟哥哥去看看,咱们炸池塘里哪块儿地的鱼最肥!”
“罢哟,两个淘气崽。”楼姥姥在一边听得直摇头。楼家几个小子年纪都不小了,只是因为前头楼麒还没娶媳妇,剩下的四个都等着呢。
眼看楼麒就要成家了,也开始有媒婆上门走动,给楼家这四个小子说亲了。这征兵一事叫大家都看得清楚,背靠大树好乘凉,楼家一个小子都没动,不仅是因为楼麒的关系,家底也是丰厚得不得了。所以他家这几个孩子一时炙手可热起来。
云姝拿起蛋蛋的帽子追了出去:“别让蛋蛋吹风!”
楼姥姥看着外孙女的背影,想起前不久大儿媳妇提的那事,楼麒不成,楼霖的年纪却和云姝更相当些,且人也沉稳。只是因为之前楼麒的事情失了信,林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跟月娘提,便委婉的跟婆婆说了自己的想法,楼姥姥心里却也欢喜,云姝嫁回自己家里,肯定比到别家要让她放心得多。她决定私底下跟女儿说一说这事。
大年一晃眼就过去了,还没开春地里就开始有人干活了,这一年到底也不好过,征兵去了大半的壮丁,赋税又去了大半甚至全部的家底,不少人家里还欠着外债,码头上寻工的人也从青年壮丁变成了半大小子和年老体弱的男人居多。
惊蛰过后便是春分,今年从春分那日起便下了一场大雨,过后春雨一直绵绵不断。村里的老人看着阴沉沉的天色直摇头。
何石头从地里回来,解了身上的蓑衣,将雨水抖净后挂在一边墙上。云姝从窗户里探头出来问道:“爹,大哥呢?”
“你曹爷爷喊村里人通水渠,大郎留在那边了,我回来拿点工具过去。”何石头一边回答一边往炤房堆放农具的小隔间走去。
小隔间里养着两只白胖的小猪崽,正挤在一堆睡得哼哧哼哧的。因为蛋蛋身体大好了,云姝她们也不需要将全部精神放在他身上,所以今年跟何石头他们商量了一回,抱了两只小猪回来养,也能给家里添不少进项。
月娘停了手里的针线出来帮忙理农具。何石头脸上还挂着雨水,她取了布帕擦了擦,神色有些担忧:“他爹,今年的雨水也太多了些,地里的庄稼吃得住吗?”
何石头将锄头和铲子从里面抽出来,往地上杵了杵,见还算稳固,便回道:“别担心,这不是去通水渠了么。”话虽如此,但他自己心里的担忧却也不减,毕竟这雨连绵下了也快小半月,地里刚种下的小苗有不少都快被淹死了。
月娘给他披上蓑衣,见他消失在雨幕中才折转回卧房。云姝正在教蛋蛋识字,二丫一边绣花一边问道:“爹他们晌午回来吃饭吗?”
月娘摇了摇头:“许是不能回来,村里的水渠四通八达,连着田地周边的一起,也得两三日的功夫。我看这雨势愈发的急了,他们应该会赶着通出来。”
云姝道:“那我得去熬点胡辣汤备着,这雨浸了骨头里,可是要发寒病的。”说着嘱咐了蛋蛋自己写字,匆匆往炤房去了。
月娘便跟着一块儿去帮忙。二丫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雨势有些发愁,她虽不常下地干活,但是也总听得老人言,春雨如油,油多苗死,怕出灾年。
外头唰唰的雨声伴着从窗沿滴滴答答的往下掉滴水声,听得人心里更加忧愁烦闷。这样的雨天,也不知曹二他们行军到了何处,算着日子怕是早就出了青州,也不知是要去上京还是直接往北。
二丫一腔闲愁无法发散,愣了半晌,又收回目光,低头继续做自己的针线活儿,突然听得蛋蛋欢呼起来:“大姐,看哥哥,鱼!!”
她抬眼望向窗外,只见书棋用草绳提着两尾活蹦乱跳的草鱼,从大门进了院子。
二丫忙拿了干净的帕子迎了出去,书棋摆摆手:“不用,一会儿还得出去。”说罢把鱼递给她,说是他们通村里过河边儿上的大水渠这一伙子人挖到的,大家都分了一两条,何石头叫他先拿回家来。
月娘闻声出来,拎了两条鱼过去,一条约莫有一斤多重,她问书棋道:“大郎,你曹大叔家两个分到了村中那截水渠是不?”方才何石头回来拿农具,听他提了一句。
书棋点头,月娘便拿了其中一条略小点的给他:“他们那定是挖不到的,给你娥儿婶子送一条去,叫她留着给佑儿熬汤喝。”
佑儿便是许娘子生下的儿子,这孩子也快半岁了,虽说也是早产,但也不过差着十来天就到产期了,早先在娘胎里养得不错,生下来也挺健康。另外大概是月子里焦心的缘故,许娘子的奶水不多,孩子早早就断了奶,吃上了米汤糊糊之类的,可便就这样也仍然长得白白胖胖惹人喜欢。大家都觉得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所以曹大旺给他取了名叫曹佑安,寄望这孩子的福气能分点给他战场上的二叔,能佑他平安。
平常里这类的事情也不少,两家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要互相分点儿,这本也没什么,可二丫方才还在想着曹二,又加上李娥自曹二走后来何家走动也愈发勤快,时不时就拉着她说说话,夸赞两句。她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月娘与何石头也不曾有过别的表示,想来也是一种默许的态度。想到这里她愈发的羞窘,提了另一条鱼就往炤房去了。
炤房里云姝正在理菜,她本想着熬胡辣汤,可火烧起来才发现家里的胡椒早没了,无奈只好先准备午饭。瞧着二丫提了鱼进来,不由眼前一亮:“熬个酸酸辣辣的鱼汤却也不错!”
中午何家两个男人没能回来,月娘打着伞去送饭,途中瞧见一条手臂粗的大蛇从泥道上缓缓的游过,她心中一惊,脚下不免打了个滑,好在是条土道,虽然泥泞不堪,但没什么大石头硌着人。那蛇懒洋洋的回头望了她一眼,吓得月娘屏住了呼吸。许是见她跌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大蛇又摆过头去继续游走了。
等到蛇消失不见,月娘才敢慢腾腾爬起来,她一瘸一拐的回了家,把云姝他们吓了一跳,二丫去烧水,云姝去给月娘准备干净的衣服,蛋蛋拿了棉帕过去给她。
月娘放了蓑衣,把脸上的雨水擦了擦,她下面半身已全部打湿,只觉得尾椎骨隐隐作痛。云姝拿了衣服出来,见她脸色有些发白,忙问她怎么回事。
月娘直叹晦气,往常这个季节也是冬蛇出穴的时候,可从没见过那样大的蛇。云姝听了心里一个咯噔,他们村蛇虫鼠蚁常见,但确实从未有人看到过那么大的蛇,怕是西山上的山蟒,只是这山蟒如何会突然下山呢?她平素就怕这些东西,想到家附近可能有条巨蟒,不由得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晚上何石头归家,月娘跟他说了这事,他也有些吃惊,但仍安慰道:“别怕,明日我跟曹里正说一说这事,分些人手来探查一下。若是这条大蟒在村中逗留未走,怕要伤及人畜。”
曹里正听了这事很是上心,立刻安排了人手在村子周边探查,又派了人在附近几个村传了消息。果然也有别的村人见过这条大蟒,奈何它行迹比较偏僻,村人见它时,大多是独自一人,早已被骇得胆颤心惊,哪里还敢高声呼人前来。
一时间村民们人人自危起来,冒雨到王大夫家里求蛇药的人络绎不绝。不过担惊受怕了几天,再也没听说有人见过这条山蟒的踪迹。
大蟒带来的不安直到多日之后,天渐渐放晴才消散。
今年从春分时节便开始下雨,雨停后没过两天便酷日高悬,气温一下子拔高,不少人前日还穿着薄夹袄,后日就换上了夏衫。
“这天气怪死个人!”黑老三拿了条布巾子把额头上的汗水抹去,顶着这烈日,感觉人都快晒昏了。往年夏天便是最热的时候也不过如此,江面还会有风送点凉气过来,比起这两日可是好过不少。
秋娘坐在一边的阴凉处扇着扇子道:“今年的收成恐怕难了。”
黑老三看了看码头上零星几个光着膀子的抗货人和寥寥无几的船只,长出一口气道:“咱们的生意怕也艰难。”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