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混着青苔的水滴自缝隙滚落,掉在生锈的铁链上,无限放大它的细节,就像一条蜿蜒曲折的破水沟,在废墟之上静静流淌。
最后落在黑发女孩的脸颊,被一只苍白|精瘦的手敷衍抹去。
纳亚扯了扯手腕上的环扣,无聊地把圈住的位置又稍作调整。
——至少让关节还能保持灵活。
锁链比想象中要长许多,她能够在整间单人牢房里随意走动,只是不能出那扇厚重的铁门。沉重坚固的镣铐捆住了她的双手,却又保留了一丝微不足道的人情味。
真是虚伪的关怀呢。
纳亚无力地靠在墙角,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左侧旧窗户透过来的一点月光,清晰映照出室内灰尘的运行轨迹。
混乱、迷失,携着入此地者的不甘心。
她以为还要这样安静下去很久,直到自己被外面的人遗忘,化作一具爬满蜘蛛与蟑螂的枯骨,孤独地在角落里永眠。
“咔哒”,门却开了。
即使不睁开眼睛,纳亚也知道进来的是谁,她比任何人都熟悉——那位来者的脚步声和气息。
高跟鞋轻盈落地的声响,步步逼近。
或许也只有塞壬,能够如此轻松地驾驭这种折磨人的鞋子,就像她比其他人更有天赋融入这个残忍的世界。
“纳亚。”她笑着开口。
“被关了两天,你应该很饿吧?我可是很关心你的安危,特地申请来给你送食物呢。”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保温盒,取下盖子,从里面端出一只纯白色瓷碗,然后置于纳亚身侧。
被不想见的人打搅,纳亚生不出什么好脾气。
她不耐烦地掀起眼帘,瞥了一眼那只碗,里面盛着满满的白粥,泛着热气,看起来像是刚从锅里捞出来。
这是想烫死她?
纳亚说话向来不喜欢弯弯绕绕,心里想到什么,她便直接嘲讽出声。
听到这样的回应,塞壬一点也不惊讶,反而脸上的笑容愈发夸张。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这不是看你住在这种湿冷的环境里……”她扫了一眼四周,露出嫌弃的眼神,“想给你暖暖。”
“如果只是来送句废话,劝你早点滚出去,我对疯子的挑衅没兴趣。”
“哦?这么无情啊。”
纳亚看着眼前的女人突然蹲下,端起那碗热腾腾的粥,舀起一勺,温柔地吹了吹,然后递到自己嘴边。
胃里突然作呕,与此同时,几张莫名其妙的画面闪过脑海。
她突然有点想念小时候喝过的白粥了。
纳亚推开了她的手,但没有特别用力。
在塞壬略显错愕的目光中,瓷碗猛然倾斜,洒出了一点,落在地上。
“我……”
“没关系。”
奇怪的情绪作祟,对于这一幕,纳亚刚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又被对方打断。
她愕然望去,看见那对微微卷起的眼睫落寞垂下,遮住塞壬眼里的哀伤。
比那更热烈的是化不开的怀念。
纳亚有个改不掉的臭毛病,一看见路边受伤挨饿的小猫小狗,就喜欢带回去救助,因为只有在帮助这些小生命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那么一点价值,不至于彻底成为失去自主意识的傀儡。
文明院长大的十多年里,她没少偷偷往宿舍里藏动物。
为此,她被查寝的教授记过好几次。
长此以往,她就养成了一个更严重的坏毛病——很容易会对露出柔弱情绪的人心软。
但,其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种共情弱者的本能究竟是出于善良,还是单纯出于对学院的反抗。
不管是哪种。
被这刻在骨子里的感情驱使着,她想起那碗递过来的白粥,内心复杂,纠结之后朝塞壬毛茸茸的蓝色卷发伸出手……
触碰到的那一秒,塞壬回过神来,从灰蒙蒙的回忆中惊醒,立刻慌乱地向后退去,跌坐在地上。
她怎么能被过去绊住脚步,明明今天来是为了送别,是要了结所有的不堪,她不该陷进去的!
纳亚的右手停在半空中,她不理解塞壬突然转变的态度,以及那逐渐变暗的瞳孔底色。
长夜笼罩的黑暗寂静无声,却又振聋发聩,她犹豫、摇摆,注视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最终还是收回了空荡荡的指尖。
或许有些不可逾越的鸿沟,还是让它安静地横在那里比较好。
她以为,这次短暂的会面将到此结束,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大概也不会再有下一次接触。可有些话语,有些人,总是喜欢在别人颓丧时给予更加沉痛的攻击。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阿维琳死了哦。”
“……什么?”
纳亚机械地转过脑袋,满眼不可置信,呼吸停滞了一刻。
塞壬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她兴奋地欣赏对方流露出的绝望,就像在品尝一杯醇美的陈酒。
然后残忍地给予点评。
“毕竟她违反了象牙塔的最高禁忌嘛,连院花都敢伤害的人,已经不被这个社会所接受了呢。”
“学院已经给足她体面,只是私下处决,没有闹得太难看,也避免了造成其他学生的恐慌。完美的结局,不是吗?”
完美?
她为什么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阿维琳的命,在这群恶魔的眼里真的就这么轻贱?
活生生的人命居然比不上一朵破花!他们都疯了!
——就是这种表情,一副想杀了她的表情,足以撕碎那些挥之不去的、可笑的温情。
塞壬扬起脖颈,突然开始歇斯底里地疯笑,那笑声中透露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
从纳亚的视角看过去,女人嫩白的皮肤
染上不正常的红色,皮下跳动着的青筋甚至清晰可见。
她已经无法进行理智的思考,脑中只剩下那句击溃心理防线的噩耗。
阿维琳死了?
阿维琳死了……
阿维琳死了。
她控制不了摇晃颤动着的双瞳,也无法破除世界颠倒后四肢传来的无力感,残存的潜意识本能指挥她拽过缚住手腕的锁链。
然后向完全没有防备的塞壬扑了过去。
“呃嗯……放、放开!……呃啊……”被粗重的铁链紧紧勒住咽喉,塞壬那张脸因缺氧而呈现出僵硬的紫红色,原本美艳绝伦的容貌屈服于死亡的恐惧,眼睛开始上翻。
一开始,她还在无力地挣扎,手指在半空中徒劳地抓挠着,试图挣脱那来自深渊的致命锁链。
直到最后身体渐渐瘫软,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像亡鸟死前凄惨的悲鸣。
人几乎要断气。
但纳亚依然没有放手,她眼中只剩下要为好友报仇的决绝,手臂上每一寸肌肉都在用力。
满腔愤怒与怨恨,只靠一根锁链传递,尽数投射到塞壬摇摇欲坠的生命线上。
忽然,锁链松了一瞬。
一口来之不易的空气猛灌进喉咙里,她就像枯涸的泉水中一只快要干死的鱼,拼命汲取那一丝生的希望。
却在下一秒又被打回窒息的泥泞。
在她仰嘴呼吸的间隙,纳亚拾起那碗落在地上的白粥,碗里的液体只剩下一半。
她毫不犹豫往塞壬张开的嘴里倒进去。
那些滚烫的粥,以一种灌肠般的手法,统统猛地喂进塞壬的食道,她根本没有机会反应,就被这炙热的温度狠狠烫伤,喉咙里仿佛正在被烧红的铁具烙印,疼痛难忍。
“呜……呃啊啊……噫……”
她想吐出来,却被纳亚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宛如破旧风箱的残喘,然后又被锁链重新勒紧,彻底走向黄泉边际。
嗓子被烫哑,紧接着又迎来第二轮窒息,眼前光景与蜗牛壳上的丑陋漩涡重叠,在混乱中模糊失序。
不规则的走马灯飞快闪过,恍惚间,塞壬又看见那天的叹息桥下,有一个孤独的女孩坐在桥洞里唱歌。
那些用砖块碎片一笔一笔划出来的歌词,刻在洞里的石壁上。
与女孩轻盈温暖的歌声交织在夜色中,共同筑成一道虚假的救赎。
可她明明知道那不属于自己,过了今天,便只是场活在记忆里的梦,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妄想感受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光芒。
就这样卑劣地蚕食余温,她拖着那副病弱重伤的躯体,竟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渐渐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好像又听到了那支歌,一首调子舒缓、却足够盛大热烈的逃亡诗。
“你在做什么?!”一声怒吼打破了奔向死亡时的宁静时光。
物体划破空气,刺穿皮肉的声音传入耳中,纳亚似乎被什么东西射中了。
面朝向自己,纳亚不甘心地瞪大双眼,瞳孔中掀起的仇恨与杀意迟迟未消褪。
伤到她的那东西似乎抹了药,因为极其猛烈的药效,纳亚最终只能堪堪撑起意识望了一眼铁门,她整个人周围的气压突然变冷,然后无法抵抗地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从死神的镰刀下被拉了回来,塞壬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留下的,只有怅然与遗憾。
死在她手里,或许会更好呢?
反复被锁链折磨,她的身体机能也已经达到了极限,精神有种说不上来的疲惫,只想顺应沉眠的**坠入黑夜与梦境。
她好奇纳亚最后看见了什么。
望向被武装队伍破开的牢门,仅存的画面定格在这群人之间,从一排黑压压的军用制服中,赫然走出一位熟悉的面孔。
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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