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人微微动了动手指，随后又是几下眼睫的轻颤，才终于从昏沉中醒来，呆呆地望着头顶。
那里除了洁白的天花板，什么都没有。
“你醒了。”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这让纳亚不禁怀疑，难道自己差点勒死塞壬的所作所为，都是梦境中虚构的吗？
“我……”
“塞壬还在医疗室，我带人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快断气了。”
劳伦斯教授背对着她，将一撮茶叶抖落杯底，倒入热水。
氤氲而起的白雾隐入尘埃。
听了这话，纳亚陷入沉默。
她不知道是该感到可惜还是愉悦，或许自己应该下手再狠厉一点，在军队的人插手之前杀了塞壬。
至少，可以替阿维琳报仇。
劳伦斯又一次看穿了她的想法，一身红衣的男人踩着皮靴走过来，略带些跟的鞋底踏在大理石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脚步优雅。
他坐到床边的木椅上，把手里的茶杯递给了纳亚。
像一位普通的长辈那样，轻轻抚上她的发顶，揉了揉。
“没必要往自己身上强加责任，有些人手上的人命债，你算不完，也讨不回来。”
“……那是我的朋友。”
“朋友？”不知想到了什么，劳伦斯念着这两个字，低低笑出声。“朋友是最不牢靠的关系，没有亲人之间的血脉，没有爱人之间的欲求，甚至没有仇人之间的怨恨……它平平无奇，随时都可以抛弃。”
纳亚不赞同他的话，也不喜欢他说教时的语气。谈起这个话题，劳伦斯教授似乎褪去了令她信任的那一面，年岁稍长的面孔上，铺满她曾经未见过的神色。
那种无视生死的冷漠——像一根坚硬淬毒的刺，扎在心房最软的肉上，拔不出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立刻夹枪带棒地怼了回去：“是因为教授没有朋友吧。”
也是下一秒，她就察觉自己这么说有多不礼貌，更何况是对一个向来待她不错的人。
纳亚悄悄抬眼，瞄向身边一时失语的男人，他的神情在明亮的灯光下更加清晰，毫无躲藏之处，微微停顿的错愕过后，却意外地读不出真实想法。
纳亚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
莫名其妙的自尊令她说不出一声“抱歉”，只能尴尬地僵着，放任空气一点点冻结。
“哼。”
纳亚有些迟疑地抬头，她不敢确认这是劳伦斯发出的声音。
没想到还真是。
劳伦斯教授换回那双笑眯眯的狐狸眼，他并不为刚才的冒犯感到生气，反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大陆一样，托着下巴，光彩流溢的瞳孔中充满新奇。
“小纳亚也学会开玩笑了啊，真是突破性的进步，这也是那个朋友教给你的吗？”
不知怎的，她从这话里隐隐听出了一股醋味……一定是错觉！
“才不是……我又不是木头，为什么不会开玩笑……”而且她也没有在开玩笑。
只是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纳亚想，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犯两次错。
被猝不及防打乱思绪，她突然也没有那么多顾虑和小别扭了，只是往往人越急于解释，就越是给不出一个通顺的逻辑。
“我不是人身攻击的意思，只是教授的话真的让人很生气，朋友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存在。”
“而且、而且教授也是我的朋友，同样都是重要的人，我不希望其中任何一方被诋毁。”
“也没有教授您在说她坏话的意思……总之！你们都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人，是我身边来之不易的温暖，可是塞壬却害了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含冤而死却什么都不做。”
纳亚的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她说得那么好听，可是结果呢，自己并没有能力做到不是吗？
不管是复仇还是保护……
“唉。”劳伦斯教授叹了口气，这次的情绪又不一样，眼里多了几分怜悯。“自己骗自己，真的不累吗？”
纳亚愣住了，窗外的风来得恰到好处，从缝隙里钻进来，吹乱她额前的发丝，替这个女孩遮住眼眸下的慌乱与心虚。
她以为这样就能躲掉，可是那人步步紧逼，一定要将最残忍的真相揭开，一片、一片，拙劣的伪装在眼前无情撕裂。
劳伦斯伸手捻起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不由分说地将它们别在女孩耳后，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让对方濒临崩溃的情感在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海里宣泄。
不再假装坚强之后，泪水奔涌而出。
“为什么要骗我呢？教授？”
他嘴角噙着分明的笑意，目光静静停驻，似拢了漫天温柔的月泽。
纳亚却只读出令人后怕的寒霜，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落入刺骨的冰湖。
“你们是认识的吧？或者说，是同伴吧？从多久之前，你们就开始着手这场恶作剧了呢？为什么是我？”
男人依然笑而不语。
她讥讽自己天真，沉痛地闭上双眼，一滴渺小的水珠滴落。
——阿维琳，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被关在牢里暗无天日的时光，她的大脑完全不由自己控制，潜意识中的理智驱使着后台卖力运转，把那些被刻意隐藏的事实翻了个彻底。
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不如让我来帮你复盘吧，从最初的起点开始。”
好啊。
从头开始。
阿维琳第一次见她，是在风声喧嚣的天台上，教授只允许她远远观望那抹孤单的背影，在逆流的人群中越拉越长。
人离开了，她却深深记住了那个女孩。
“这就是任务目标吗？相识那么久，从未见你对谁如此关注过，把我派过去，究竟是打了什么坏主意？”
她收回视线，转身靠在天台边缘搭设的铁网上，双手插兜的动作肆意洒脱，和后来那个唯唯诺诺的病弱学生判若两人。
教授失笑：“别把我说成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啊，只是和那孩子投缘，想帮她一把，跳出这个窒息的牢笼。”
“哦。”她才不信呢，这个老男人收养自己的时候，说的也是一样的鬼话。
结果呢，还不是因为看上了她的研究天赋，找个正当理由收入麾下罢了。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虽然还是离自由遥遥无期，但至少有了金钱和权力，以及偶尔得以喘息的空间。
“那我要用什么身份接近呢？”
“一个突然在竞赛中崛起的天才，然后被心生嫉妒的学员陷害、欺凌，以受害者的姿态进入她的视角。我会进行幕后处理，那个学员的罪过将被包庇，而你会被扣上窃取学术成果的罪名，私下处罚，作为下一场表演的重要转折点。”
说完，教授递去一份报名表，最醒目的位置，印着“基因植物培养赛”几个大字。
阿维琳不屑一顾，略微敷衍地收起纸张，懒洋洋道：“这种水准的比赛，可真没意思……找茬的学员人选也定好了？你还有能用的可信之人吗？”
教授摇了摇头，他看向天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影，蛮不在乎地勾起唇角。
“这种一次性的配角，只需要轻轻煽动普通人的情绪就行了，文明院的每一位参赛选手，都可以是合格的演员。”
阿维琳不再多言，她只是短暂感叹了一下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擅长玩弄别人的心。
在实力不容小觑的魔术师面前，把一张扑克牌变成任意他想要的模样，简直是最容易的送分题。
后来，她遵循教授的意愿去接近那个女孩，在她的行进之路上饰演被霸凌的一方，而女孩也如他所料，毫不犹豫救下了被欺负的自己。
“你的伤严重吗？我送你去医务室吧。”女孩弯下腰，朝她伸出了手，也是这个时候，她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女孩的容貌。
黑色的狼尾半扎发，墨绿色双瞳，富有极端环境下动物的野性……但其实她的长相很温婉，是那种会让人心生保护欲的类型。
打扮成如今的模样，是为了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时赶走不怀好意的人吗？
“谢谢。”她小声回答，立足了身为一个弱者的人设，然后轻轻勾住对方伸过来的手。
比想象中更加温暖。
女孩送她去治疗，随后却因为痛扁了那名“欺凌弱小”的学员被文明院处分，她想去看一眼……这也是为了演足戏份，才不是因为真的关心。
她知道，这只是任务，她们以后不会有更多的交集。
但教授这时唤她去办公室，冷不丁地说道：“你暂时不用出场了，进度到此为止。”
阿维琳对此感到不解，既然要接近她，为什么要在即将有进展的时刻突然抽身离去？不过临门一脚的事，她们马上就可以成为朋友了。
“朋友？阿维琳，我想你搞错了，我要的不是你们成为真正的朋友。”这话里的语气有点冲，她抬眼望去。
教授面向玻璃窗外的云海，只留给她一个修长落寞的背影。
“建立太深的羁绊，对她的成长未必有用，我只需要她继续维持现在的状态，孤身一人直到毕业考核。那会，才是你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
“我知道了。”
阿维琳没再问下去，当那个男人开始逃避别人的眼神、注视一望无际的天空，说明他已经不想谈话了，懂事的人应该退下。
她走出房间，轻声关上了门。
整篇文的基调都是偏灰暗的，从创作之初，我这个落笔人就已经定好了故事的结局。打个预防针……可能会比较扎心。
但即便是末日，也总会有那么一点希望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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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