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次过后,奉月便得到了韩贵妃的青睐,连带着周围人的面孔都变得和善起来。
许是好事成双,这些日皇帝常来昭德宫留宿,他侍奉在娘娘身边乖顺尽职,再加上韩贵妃有意无意的提点,这让皇帝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皇帝宠爱贵妃,自然爱屋及乌的赏识贵妃身边的人,于是在太始三年建酉日,奉月由皇帝钦点,进了内书堂读书。
宫内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共识,非内书堂不入文书房,非文书房不入司礼监。
奉月此等荣光,吸引了那些与奉月同时期进来,没有找到靠山又对他一直冷言旁观的同僚。不过奉月一直不冷不热,不给他们拉拢关系的机会。
可严旺不死心,他从进宫开始就被安排在净房当差,受打压欺辱不比奉月少,论容貌,他比不得奉月,论运气,也无人扶他一把。眼见着奉月就快飞黄腾达了,可他却还在刷恭桶推净车的。
严旺瞧着旁边直房透出的微光,便知道奉月正在里苦读着诗书。奉月于他,如河中浮木于溺水之人,他若不死死抱住就得溺死在这森森皇宫。
“何人?”
轻缓的敲门声打断了奉月的思绪,外边人回道:“是我,严旺。”
“何事?”
“盛国公府有一公子,排行第三,姓关名樾,听闻关小公子时常因逃学贪玩而被盛国公训责,就在去年他扮作商户进内市被盛国公家法处置,挨了好一顿板子不说,盛国公还亲自上御前请罪呢。”
严旺猜到奉月不会轻易搭理自己,所以他早就想好了应对措施。
奉月最屈辱那日,正逢他轮班回房休息,奉月与那天那位贵公子的交谈他听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给奉月清洗的那两桶热水也是那位贵公子花钱安排他去提回来的。
奉月在此事之前一直死气沉沉,他既不媚主又不结交同僚,受了欺负排挤也不吭声不反抗,严旺都觉得他白生了一副好皮囊,可那日过后,他仿佛脱胎换骨般,听昭德宫的人说,奉月在娘娘面前突然就乖顺机敏,巧舌生莲,深讨娘娘喜欢。
严旺想,那日的屈辱既然能敲醒奉月,那么同样,那日的雪中送炭也能让他刻骨铭心。
“此话怎讲?”
紧闭的房门终是打开了,严旺便知奉月这话是还想装傻充愣呢,但他也不拆穿,小声道:“我们这儿不是先前来了位不知来历的贵人嘛,大伙儿都好奇着,毕竟这边角旮旯的臭地方除了咱们,平时谁还肯来呀。没想到那贵公子就是盛国公家的小少爷,关樾!”
奉月漫不经心问:“噢···那后来怎样了?”
严旺只笑而不语,这可是他费尽心思悬着脑袋才打听到的,一直站在门口说算什么回事。
奉月也清楚严旺那三两心思,便让步道:“你若是无事便进来坐会吧。”
严旺见得逞,便也尽数告知,“万岁爷仁德,未治罪关家。”
话毕,奉月起身送客,“今日辛苦,快早些回去休息吧。”
“你···你!”
严旺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毫不掩饰的利用完就弃之啊,他简直气懵了,被奉月推搡着赶出去都没回过神来。就在门关的那瞬间,他听到了一句“多谢。”
房中又重归于平静,奉月翻开桌上那本《千字文》,方才正读到了“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其敢毁伤。”这一行。
白日里先生讲地、水、风、火为四大,地以坚为性,承载万物,水以湿为性,包容万物,火则以暖为性,成熟万物,而风以动为性,生长万物,人的身体发肤皆属于地水风火,五常则为仁、义、礼、智、信,此乃儒家道德,一言一行皆要符合于五常。受父母养育之恩,便不能再自毁自伤。
可族人不忠,让他没了家人庇护,而他不孝,没能守住完整身子。这十六个字,字字戳到心窝里。
隔日,内书堂,奉月头一回心不在焉的听着先生讲学,有几回被先生当场问道却不知其所云为何,好不容易熬到散学时,先生却叫住了他。
“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翰林学士对于来内书堂教习这事多以此不齿,而先生陈湛是少数不鄙夷他们这些阉童的,面对先生善意,奉月俏皮道:“先生,您说得太深奥了,奴婢还听不大明白,不过那个美字奴婢倒是知道,先生是在夸我长得俊。”
陈湛无奈的摇了摇头,虽犯规有过者需则责处之,可面前孩童还不足十岁,偶尔说些泼皮话倒也算机灵可爱,难道他还能因此真的责罚不成?揠苗助长,欲速则不达,他曲指轻轻敲了下奉月的脑门,松口道:“明日旬休,但别忘了温习功课。”
“奴婢谨遵先生教诲。”
每月十五休假这等好事奉月怎会不记得,他拜别先生后便火急火燎地赶去找司礼监秉笔王敏,明日正逢庙会开市,商贩云集,什么苏绣蜀绣,珊瑚玉器都无所不有,而让他较为在意的是其中的古董文玩,听说市里会有秦汉的铜镜,德化窑烧制的白瓷塑佛像种种。
都说羁旅之客,但持阿堵入市,顷刻富有。贵妃娘娘爱瓷,他定是要投其所好的。
乾清宫外,王敏站在汉白玉石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前来之人,“今个是刮什么风把你这大红人给刮来了?看来内书堂的课业很是轻松嘛。”
奉月双手拢袖行礼道:“奴婢有件事想求王公公相助。”
若想出去便需要一块进出宫的牙牌,现下他的地位虽不足以去求见万岁,不过在昭德宫时他不止一次看见王敏前来巴结主宫太监盛英的样子,而万岁又常召王敏为其栉发,所以这是一个机会。
“何事啊?”
“明日都城隍庙庙市会有许多各地有名的瓷器文玩,贵妃娘娘爱瓷,奴婢想讨主子一个欢心。”
王敏哼了一声,“你讨娘娘欢心怎么讨到我这儿来了?好大的胆子!”
“公公平日虽事务繁忙,但心里啊是一直挂念着贵妃娘娘的,这不,公公特派我去寻一些小把件来给娘娘解闷。”
说完,奉月又行了个礼,恭敬道:“奴婢入宫晚,求公公照拂。”
四月的京城碧空如洗,柳絮纷飞,盛国公府紧闭的大门和门前昂扬的石狮挫散了奉月刚出宫时的欣喜若狂。
奉月无力地捏了捏衣角,他出来前换了一身粗麻便服,好似寻常人家一样,他错觉自己恢复了自由身,高兴了一路。直到眼前牌匾上盛国公府四个大字显贵得让他又卑微成蝼蚁,伤处作痛,叫他不敢再忘了自己的身份。
罢了,他出来是要去讨娘娘欢心的。
“在我家门口鬼鬼祟祟的小屁孩原来是你啊。”
奉月转身时,国公府的大门也随之打开,他又一次愣在了原地,手指揪着袖角。
“怎么刚来就走啊,我还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呢!”
闻声,奉月回头辩解道:“奴婢出宫办事,无意路过此地。”
关樾大咧咧道:“哦,办事啊,去哪办事?”
“都城隍庙庙市。”
“是吗,来我家和去都城隍庙的方向可谓是天南地北,小屁孩,你还说不是来找我的。”
关樾轻笑了声,见奉月垂着头窘迫又恼怒的样子,他便连忙收敛几分,“好好好,是顺路,顺路!”
奉月抿了抿嘴,有些难堪道:“我走错了路。”
“没事,别的不说,识路这块我倒是熟,走吧,我正好也要去逛逛。”关樾直接走到奉月面前,一把拉起他的手腕,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将人带到后院马厩。
旭光打在关樾脸上,像极了意气风发的神仙游逛人间,奉月一时瞧得出神,惹得关樾撇过头来,“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奉月垂眸,有些不自在道:“我不会骑马。”
关樾拍了拍他的肩,“还以为什么事呢,哥哥我带着你不就行了。”
“不可···”
“为何?”
奉月刚开口说到奴婢二字,关樾便笑着打断他的话,“对哦,你出来是办正事的,若是被宫中有心之人瞧见你与我同行,怕是会给你带来不少麻烦。方才是我思虑不周了,这里离都城隍庙那有些远,我可是刚从我老爹眼皮子底下偷溜出来的,挪用车马,葛叔定第一时间去给我老爹报信来打断我的狗腿,这样吧,就委屈你戴下帷帽,小爷我送你过去。”
“可别再拒绝我了。”
庙市西起都城隍庙,东至刑部街,整个场地大约有三里长,奇珍异宝,游人杂沓,倒也没人注意人海里奉月关樾二人。
平日里宝物见多了,关樾对这庙市的东西提不起多大兴趣,倒是前方的奉月,一路东瞧瞧,西看看,新奇得很。
到底是个小孩,再怎么老成也掩不住内心对周围事物的探究好奇。
“这个多少?”
奉月指了指面前摊位上的白瓷佛像,老板刚报了价钱,关樾便抛给对方一袋银钱,“要了,包起来吧。”
“不用,我自己来。”
关樾看了眼奉月强行塞到自己手中的东西,“这是你存了多久的俸禄?你要办的事就是买这个?”
奉月不做回答,抱着瓷佛鞠躬道:“多谢公子相助。”
关樾也不深究,晃了晃手中的小钱袋,“谢什么,这不没帮到嘛。”
奉月摇摇头,解释道:“不止是今日。”
“你的东西买好了,我还什么收获都没有,咱们都好不容易出来一次,陪我逛逛吧。”
关樾云淡风轻的绕过了话题,让奉月后边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好。”奉月轻声应答道。
关樾放慢了步子,跟在奉月身后,“小屁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奉月,明月的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诶你别说,光听名字咱兄弟俩还挺投缘的。”关樾学腔道:“自我介绍下,我姓关,名樾,樾荫的樾,别公子公子的,你叫我名就是,也可跟我兄长一样唤我字,知白。”
半响,奉月仍未改口,“公子那日为何会去内市?”
这是他一直都想知道的问题,但关樾说:“你都知道我是谁了,那你肯定也知道我一贯这么惹是生非的。内市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小爷我当然想瞧瞧。”
“你不是这样的人。”
奉月的声音坚定又真挚,会让人觉得此人不是谄媚攀附之流,关樾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打第一回见面就觉得奉月不该住在玄武门边上那破旧狭小的直房里,但关樾却惊讶奉月对他的笃定,便奇道:“哦?哪样的人?加上今日,你总共才见过我两回,就这么确定我的为人了?”
“庙市琳琅满目至此,你都不带看一眼,又怎么会对内市感兴趣。”奉月说着,便将怀里的瓷佛放到脚边,然后腾出手从佩囊中拿出一个白玉盒来,“这是给你的···谢礼。”
关樾打开盒子凑近一闻,“这物我认得,是叫脂凝膏吧,有祛腐生肌之奇效,是太医院亲制。先前我大嫂被野猫抓伤了手臂留下疤痕,皇后娘娘便赐了她一罐,大嫂涂后手上的疤痕还真淡了不少。托你的福,我也能用上此等宝药了。”
他院子里有一棵参天古树,他每次犯错挨了板子,就会闹脾气的爬到树上藏起来,一来二去的就养成了习惯。今日一大早,他就坐在了树杈子上吹着晨风,正惬意时,就看见大门外一踌躇不决的身影。这小屁孩还说不是来找他的,明明连药膏都准备好了。
“伤重吗?”
薄纱后边是奉月关切的眼神,关樾提起地上的瓷佛,笑道:“不重,我家那老头可心疼我了。难得一见,去年的旧事就不提了,走吧,趁时间还早,再逛逛。”
“好。”
人来人往,奉月总觉得自己走得太快了,要不然怎么一晃就到了刑部街。
分别时,关樾说:“看你现在过得不错,我很开心。今日一别,往后怕是难再相见了,你自己多保重。”
说完,他以为奉月也会说些什么话来道别,可等了好一会,奉月都抿着嘴一言不发。小孩子就是别扭,关樾摇摇头,正转身准备打道回府时,他听见身后奉月小声喊道:“公子……”
“你说。”
“我现在在内书堂读书,最近学到了一个词。”
“什么?”
难得见关樾一脸懵的样子,奉月笑道:“后会有期。”
难再相见了吗?他不信,可盛国公府的小公子啊,他该走到哪一步才能如自己所言,后会有期,日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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