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关山难越

夜虫扑闪在屋檐下的纱灯旁,奉月接过秀兰手中的青白玉梳子,单膝跪在娘娘身侧梳理青丝。

“近来读书很辛苦吧,本宫瞧着你都瘦了不少。秀兰,让厨房备份夜宵来。”

奉月将韩贵妃鬓角的一缕白发藏进青丝下,俏皮道:“还是娘娘最疼奴婢,奴婢此生有三件幸事,一为能进昭德宫侍奉在娘娘左右,二为能得娘娘与陛下垂怜,进那内书堂读书。”

“噢?那第三件呢?”

奉月抬起头,望向镜子里韩贵妃卸下珠宝胭脂后,那张染上了岁月风霜的淡雅面容,笑着说:“自然是得脂凝膏那日,乃奉月此生最幸。”

韩贵妃轻轻摇了摇头,略作责备地用指尖点了点奉月的额头,“书还没读几本倒是越发的油嘴滑舌了。”

说到这时,秀兰端着一碗红枣炖老鸭汤进来,温声道:“娘娘,夜宵备好了。”

“来。”韩贵妃领着奉月走到正厅落座,将汤碗推到他面前:“趁热尝尝,怎么愣着不动?多吃点,看这汤合不合口味,要是味道不好,本宫便让小厨房再多做几样来。”

温热的鸭汤滋滋冒着白气,奉月心急地随意吹了吹便囫囵吞枣的大口喝了起来,边吃边说:“味道好极了,天下珍馐都比不过。”

“还天下珍馐,本宫看拿吃的都堵不住你这净胡说的嘴。”

韩贵妃看着奉月整日故作老成的神情正因一份夜宵喜得鲜活明亮起来,十分孩子气,惹得她胃口都好了点。

皇帝连着几日都在忙于政事未曾来过昭德宫,这些天她都食欲不振,光喝几口粥便不想再动筷,明日便是弘儿的忌日,可怜她的弘儿啊,若是平安长大,会不会现在就像奉月一样白日里读书读累了,晚上就回昭德宫跟自己母妃撒撒娇讨一碗夜宵吃。

奉月同弘儿差不多大,瞧着奉月眉如墨画的小脸,韩贵妃眼眶一红,想她的弘儿长大了一定是天人之资,文韬武略。

敛了敛情绪,她开口言道:“前日里青云庙的大师曾言本宫已得佛祖庇佑,见佛则喜。今日本宫恰得一尊白瓷佛像,这德化窑烧的白瓷细腻如玉,击声如磬,也算是件佳品,本宫收下了。”

奉月边嚼着满嘴的鸭肉,边含糊不清说:“白瓷佛像?娘娘可不可以拿出来让奴婢也开开眼?”

秀兰接到自家娘娘的眼神,便心领神会地拿出一个锦盒,盒子里的佛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且那质地真真细腻得如羊脂玉般纯净。

“哇!这是谁送来的呀,可真有眼光!”

韩贵妃听到奉月这没脸没皮的话,不禁噗呲一笑:“你这浑小子倒是会自夸,本宫虽踏不出这方寸间,但真当本宫不知道是你替王敏出的主意?”

奉月连忙放下汤勺,可怜道:“娘娘英明!”

“哼。”韩贵妃摆摆手,示意秀兰将佛像拿下去收着,又言:“你想结识王敏本宫不反对,但你也要清楚这次王敏图你什么,下次又有何可让他所图。”

“奴婢明白。”

奉月怎会不清楚宫中结交无非图个利,今天有利可图就认得你是谁,改明日了若没什么让对方图的了,谁还管你是谁。

在紫禁城见真心,真真是人间妄想。

韩贵妃瞧着他又小心翼翼起来的稚嫩模样,不禁心里一软,语气也放轻了些,“这后宫佳丽三千,你觉得本宫如何?”

奉月一愣,微微不解道:“娘娘自是凤仪万千,荣冠六宫。”

“荣冠六宫么······”韩贵妃有些苦涩的扬起嘴角,自嘲一笑道:“那又如何?与皇上并肩的是他的妻子,后位上那个人,百年后合葬的仍是他们夫妻二人。本宫?又算得了什么。”

民间都传韩贵妃飞扬跋扈,蛊惑圣心,乃祸国殃民的蛇蝎妖妃,就连朝堂上也时常有文官谏言韩贵妃扰乱后宫干涉内政,还云其妃位不合礼制等等不怕死言论。

奉月听着只觉可笑,一个被困于宫墙内鲜活的人,就被单单几个字轻易的下了定论,虚虚实实,粗暴无比的罗列了罪名。

他打进宫起就在昭德宫当值,还未听到各种声音前就已见到贵妃娘娘的尊容。飞扬跋扈?平日里娘娘说话最是温声细语,内敛端庄,只是也会在某个雨夜里独自一人在窗下抚摸着老虎布偶黯然神伤,偶尔烦躁时还发着不大不小的脾气,他刚开始还老实的承受着,后来时间久了,就知道变着花样哄一哄便可以安然无恙的逃过去。

若说干涉内政,在后宫中但凡有点位份的妃嫔,试问谁敢以家族起誓以性命担保,自己未曾尔虞我诈过,双手干干净净未有染指一点权利的?

那又为何说这些文官不怕死?因为先皇后许氏曾仗着自己皇后的身份,在饷午时分惩罚韩贵妃跪了一个钟头,韩贵妃因此中暑昏阙,卧床久病了一场,皇帝得知,不顾百官阻拦,硬是废掉了许氏。

有了这位废后的例子在前,让前朝对韩贵妃的争议都消停了不少。圣心昭昭若日月之明,韩贵妃虽无皇后之名,却胜于皇后之权,可即便这样贵妃娘娘依旧难以展颜。

奉月是有些不理解的,但这终归只在心里藏着想,即便娘娘未曾如传言所说飞扬跋扈蛇蝎心肠,可依旧得记着她是主子,主子只需有用之人,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好好当个有用的奴婢,讨主子欢心便好。

奉月起身走到韩贵妃身后轻揉其肩,稚气道:“可奴婢明明听到皇上在昭德宫常说娘娘才是他的妻子!那坤宁宫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啊你,有些话在这里说说便罢。”韩贵妃语重心长道:“你可去过东郊边上的千众山?坊间传闻千众山山路陡峭,山顶更是狭窄崎岖,若有人想上去,便得有人下来。本宫听说山顶有株辛夷,你若有心,明日得空便去看看山顶的风景,替本宫折一枝辛夷花回来吧。但若无心也罢,本宫不喜勉强于人。”

闻言,奉月走至韩贵妃身前,长跪叩首:“奴婢遵命。”

望着那小小的背影踏出寝殿,秀兰扶着韩贵妃走去床榻,有些不忍道:“娘娘,奴婢听说登千众山异常凶险,寻常成年男子尚不能及,更何况奉月还是个孩子。”

“那本宫问你,紫禁城养有多少人?”

秀兰不懂韩贵妃为何突然问起紫禁城内的人数,只好如实道:“奴婢不知,但算来也是数不清的。”

韩贵妃叹道:“是啊,这紫禁城千万人,数不清的。所以若他与寻常人无异,那本宫要他有何用,又为何要在数不清的人中独照抚于他?”

次日阴蒙蒙的乌云压在京师上空,关樾半眯着眼,翘着二郎腿躺在凉亭摇椅上昏昏欲睡。凉亭前便是一片荷塘,塘对岸突然出现一抹贵气十足的身影,正通过水廊桥走到这边来。

在凉亭候着的下人见状,赶忙小声说:“小少爷,国公爷来啦!”

闻声,关樾一个鲤鱼打挺,正准备转身从另一边溜走时,水廊桥上传来盛国公关廷不容抗拒的声音:“站住!”

“父亲您下朝回来啦?可有吃早饭?”待人走近,关樾便微躬着身咳嗽不止,连说话也有气无力。

“······”

关廷气得无语凝噎,他这混账小儿隔三差五的翘学不说,先前还知道出去躲着不在家里碍眼,现在是连耍都不出门耍了,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躺在家里,比他这个老头子还闲,一被抓到就是这副泼皮无赖样。

关樾正了正身,再装下去今晚就非得屁股开花趴着睡不成,见父亲缄默不语,颇有暴风雨前宁静之相,他连忙赔笑道:“今日天气不好,我昨日睡又没睡好,您看看我这眼底都黑了一圈,明日,明日我一定去上学。诶,大哥呢?”

“崇瑾在书房待客。”

“这大清早的是谁来了啊?”

“陈学士。”一问一答完,关廷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被逆子一下一下的把话给带偏了,正要发作时,关樾边喊边跑道:“我去书房读书了!父亲您也躺一会,这摇椅老舒服了!”

“······”

书房内,关淼与陈湛二人正同往常般赏阅书画,就见关樾门也不敲门便疾风带闪电的闯了进来。

“哟,在聊什么呢?”

关淼扶额道:“今日是把礼数也睡忘了吗?”

关樾笑着冲关淼道:“愚弟知错了。”又转向陈湛拱手打招呼:“陈学士。”

“知白今日也翘课了?”

听到陈湛这话,关淼恨铁不成钢道:“他不翘课才算稀奇。”说罢,又问向弟弟:“父亲没抓到你?”

“我若没被他老人家抓到又怎会得知兄长在书房的?”关樾转头看向陈湛:“为何说我也翘课了?还有谁翘课了?”

见陈湛叹气又摇头,关樾戏谑道:“能惹陈学士生气的,看来混账不在我之下嘛。”

“知白!”关淼谦谦君子,即便是生气也是温润如玉,丝毫压不住关樾,只见关樾不改嬉皮笑脸,关淼没辙,转而关心陈湛:“怎么了?可是内书堂的事?”

陈湛点头:“是啊,我先前曾和你提过一个学生,叫奉月。崇瑾可还有印象?”

听到这名字,关淼有几分印象,记得是陈湛在内书堂教的一个内使,既聪明又刻苦,因而陈湛颇为看重,于是他好奇起来:“可是因何事情?”

陈湛感叹:“那孩子心中杂念太多。”

关樾插嘴问:“陈学士何出此言?”

陈湛回答道:“他今日宁愿挨板子也非要去登顶千众山。”

听到千众山三字,关淼微不可察地看向关樾,见对方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这才收回目光,对陈湛说:“小孩子贪玩罢了,只是京郊边的山不少,为何非要去千众山?”

陈湛无奈道:“只说奉命而为,不得不为。”

这一听,其中缘由大家都能猜到个七八分,关淼摇摇头:“那倒不能怪他,这孩子也是苦命,希望他能处处小心,平安回来吧。”

“处处小心个屁!”

“知白!”关淼连忙喊着,他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不省心弟弟只回:“无聊,小爷我去吃茶了!”

千众山脚下,一匹黝黑的骏马风驰电掣,卷着尘沙驰骋,直到终于寻到了目的地,长吁一声,关樾勒马缰绳,马蹄长扬。

翻身下马,他大步走向前方十米处站着的灰白色身影,待到奉月的脸怼在了面前,这才没好气道:“喂,等我多久了?别给我狡辩。”

奉月有些意外,“你怎知···”

“陈湛视我兄长为知己无话不说,他一天到晚除了去内书堂教书外别无其它事情,而他又很看重你这个学生,天天九九八十一的谈古论今赏阅书画也腻了,总得找找身边的事说吧?这不,他身边就内书堂就你这么点事可说。”

“我本来还不确定,但是现在我确定了。陈湛说你一早就过来了,从我家快马加鞭抄近道到这里怎么说也得一个多时辰,现在你还站在这里。再加上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这儿树木杂草积水繁多,大早上的湿气重得很,诺,你衣裳都湿了。”

手心紧握缰绳久了,摩擦得有些生疼,关樾搓了搓手,睨向奉月:“这山路不好走,纵是周围药户上山采药也会避开千众山,你是非要去?”

奉月又惊又喜道:“是。公子既知登山凶险,又为何前来?”

“我上去过一次,熟路。正好在家中待着也无聊,还惹得我家老头子不舒坦。”关樾稍稍俯身,凑近端详着奉月说:“我倒好奇若我没来,你会等到什么时候?”

奉月低着头,说:“正打算上去的。”

“那看来我还算及时。”说着,关樾已往前走了好几步,见人还在原地发愣,他侧身催促:“走吧,还愣着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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