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伞与倔强的背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像是掐着点,跟窗外炸响的闷雷一起滚过。豆大的雨点紧跟着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就在玻璃窗上糊了一层水帘子,外面的世界一片灰蒙。

教室里瞬间炸了锅。

“操!下雨了!”

“完了完了我没带伞!”

“快走快走,趁雨还不大!”

桌椅碰撞声、抱怨声、书包拉链声乱成一团。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向门口。

许烬野慢吞吞地收拾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背包。他倒是不急,早上出门前,隔壁李奶奶硬塞给他一把伞,崭新的,折叠得整整齐齐,说是她儿子单位发的,用不上。许烬野推不掉,就随手塞包里了。

他拉上背包拉链,单肩挎上。抬头看向门口那片混乱。目光下意识地掠过人群,落在那个永远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谢临松站在教室后门靠里的位置,没像其他人一样急着往外挤。他背着那个深色旧书包,站得笔直,深蓝色的校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沉。拉链一如既往拉到顶。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脸上没什么表情。左眼角下方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在门框透进来的微光里,清晰得有点刺眼。

他没动。像一尊被雨幕困住的雕像。

许烬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这冰疙瘩……没带伞?

脑子里瞬间闪过那栋破败的筒子楼,黑洞洞的楼道,还有昨天早上那个被他粗鲁丢过去的、最便宜的菜包……以及,那道沉甸甸的、落在他右耳上的目光。

操!

关我屁事!

许烬野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试图驱散那点不该有的念头。他挤开挡路的人,也朝后门走去。

雨声更大了,哗哗地冲刷着一切。冷风裹着水汽从门口灌进来,带着泥土的腥味。

许烬野走到门边,和谢临松隔着两步的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雨水顺着谢临松冷白的下颌线滑落,没入挺括的衣领。谢临松的目光依旧落在门外的大雨里,深黑色的眼眸像蒙了一层水雾,看不出在想什么。是在计算冒雨跑回去的可行性?还是单纯地……等雨停?

一股莫名的烦躁顶上来。许烬野别开眼,不想再看。他动作有点粗暴地从背包侧袋里抽出那把崭新的伞。伞是深蓝色的,折叠得很紧实,塑料包装袋都没拆。

他手指用力,“刺啦”一声撕开包装袋,露出里面簇新的伞布。他按开伞骨上的卡扣,“嘭”的一声轻响,深蓝色的伞面瞬间在他头顶撑开,像一小片移动的晴空,隔绝了门口飘进来的雨丝。

撑开伞的瞬间,许烬野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再看谢临松一眼。他握着伞柄的手腕猛地一转,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把那把撑开的、还带着崭新塑料味的伞,硬生生塞进了谢临松垂在身侧、微微握拳的手里!

伞柄是冰凉的塑料,带着许烬野掌心残留的一点温热,猝不及防地撞进谢临松微凉的手指间。

谢临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他猛地转过头,深黑色的瞳孔第一次清晰地映出许烬野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那平静无波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骤然掀起波澜。

许烬野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也没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塞完伞,他像完成了什么烫手的任务,猛地收回手,甚至嫌恶似的在裤缝上蹭了一下指尖(虽然什么都没蹭到)。然后,他看也没看谢临松,更没管那把被硬塞过去的伞,直接一头扎进了门外瓢泼的大雨里!

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决绝。

冰冷的雨水瞬间兜头浇下!卫衣的帽子只勉强遮住了后脑勺一点,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针,狠狠刺在他脸上、脖子上,钻进衣领。单薄的卫衣几乎是眨眼间就湿透了,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寒气瞬间刺入骨髓。

许烬野打了个寒颤,却跑得更快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只想逃离的野兽,在雨幕中狂奔。雨水糊住了眼睛,他胡乱抹了一把,脚下的积水被踩得飞溅。书包在湿透的后背上沉重地拍打着。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离开那个地方!离开那把伞!离开谢临松那该死的、带着惊愕的眼神!

操!许烬野!你他妈又犯什么病?!他在心里疯狂地咒骂自己,雨水呛进喉咙,又冷又涩。那把伞是新的!李奶奶给的!你就这么给那个冰疙瘩了?!他缺你这把伞吗?他昨天收你包子连个屁都没放!你上赶着送温暖?!傻逼!大傻逼!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右耳的耳钉在湿漉漉的发丝间若隐若现,冰凉的金属紧贴着皮肤。

他跑得飞快,把教学楼、把校门、把身后所有的一切都远远甩开。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也似乎冲刷着他心里那点翻腾的、无法言喻的混乱和憋闷。

***

谢临松还僵立在教室后门口,手里握着那把被硬塞过来的、深蓝色的伞。

伞柄上还残留着许烬野指尖那点转瞬即逝的温热。伞面撑开着,在他头顶隔绝出一小片干燥的空间,将门外倾泻的雨声都隔绝得模糊了一些。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深黑色的眼眸里,刚才那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已经平息下去,重新变得深不见底。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翻涌、沉淀。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握着伞柄的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伞是新的,深蓝色的伞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伞骨结实,散发着淡淡的塑料和布料混合的气味。

然后,他的目光抬起,穿过洞开的教室门,望向外面那片被大雨彻底模糊的世界。

雨幕如织,白茫茫一片。

那个黑色的、在暴雨中狂奔的身影,已经跑到了操场的边缘,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快速移动的小点。像一头倔强的、被雨水打湿翅膀却依旧奋力奔跑的孤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狼狈和决绝,一头扎进了更深的雨幕和远处灰暗的楼宇之间,消失不见。

只有哗哗的雨声,充斥在天地间。

谢临松握着伞柄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他左眼角下方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在伞下阴影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沉默地站在伞下,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任由门外的风雨喧嚣。

过了许久,久到教室里最后几个磨蹭的学生也撑着伞或顶着书包冲进了雨里,走廊彻底空寂下来。

谢临松才终于动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度,蹭过自己左眼角下方那颗痣的位置。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缓。

蹭完痣,他收回了目光。

然后,他握着那把深蓝色的伞,抬步,走入了门外的滂沱大雨之中。

伞面稳稳地撑在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水。他的脚步依旧平稳,校服拉链一丝不苟地抵着下巴,走向那片灰蒙的、通往破旧筒子楼的方向。深蓝色的伞,像一座移动的孤岛,在茫茫雨幕中,沉默地前行。

***

许烬野一路狂奔回家。

冰冷的雨水早就把他浇了个透心凉,卫衣和牛仔裤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沉得像灌了铅。头发一绺绺地黏在额角和脖颈上,不断往下淌水。他冲进熟悉的单元门,楼道里那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他身上浓重的水汽,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

他哆嗦着掏出钥匙,手冻得有点僵,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咔嚓!”

门开了,一股熟悉又带着点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甩掉湿透的鞋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他三下五除二扒掉身上湿透的卫衣和T恤,露出精瘦却因为寒冷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上身。湿透的牛仔裤也被他胡乱褪下,扔在地上。

顾不上擦干,他冲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刺骨的冷水浇在头上、身上,激得他牙齿咯咯打战。他胡乱抹了把脸,冰冷的自来水稍微冲掉了一点雨水的黏腻感,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气。

他扯过一条半旧的毛巾,粗暴地擦着头发和身体。皮肤被粗糙的布料摩擦得发红。擦到右耳时,指尖触到那枚冰凉的银质耳钉,他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擦过去。

操!他暗骂一声,不知道在骂谁。擦完,他把湿毛巾随手一扔,套上一条干爽的旧运动裤和一件领口有点松垮的灰色长袖T恤。布料摩擦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大概是淋了雨加上没吃晚饭。他烦躁地揉了揉胃部,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旧木桌前,想找点吃的。桌子上除了那盒白色胃药,空空如也。他昨晚买的几个便宜馒头,早就吃完了。

他拉开抽屉,里面也空荡荡的。兜里?更是一毛钱不剩了。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空落感瞬间将他淹没。他颓然地坐到那张嘎吱作响的旧椅子上,手肘撑在桌面上,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他低下头,把脸埋进手掌里。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滴在桌面上,形成一小滩深色的水渍。

冷。饿。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和……后悔?

后悔把伞给了那个冰疙瘩?

还是后悔自己像个傻逼一样淋雨跑回来?

或者……是别的什么?

右耳的耳钉冰凉的触感格外清晰。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蓝眼睛里全是烦躁。他一把抓起桌上那盒胃药,粗暴地倒出两片,连水都没找,直接干咽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烦躁地踱了两步,像只困兽。最后,他走到床边,把自己重重摔进那床带着潮气的薄被里,用被子裹紧自己,蜷缩起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哗哗地敲打着玻璃窗。屋子里又冷又暗,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的、一点昏黄模糊的光线。

许烬野闭着眼,试图睡觉,用睡眠来对抗寒冷、饥饿和心里那团乱麻。但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停不下来。

谢临松惊愕的眼神……

那把被硬塞过去的深蓝色新伞……

自己像落汤鸡一样在暴雨里狂奔的狼狈样子……

还有那扇该死的、锈迹斑斑的绿漆铁门……

操!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似乎听到门外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声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地上的声音?

许烬野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

楼道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是错觉?

还是……隔壁李奶奶又给他塞东西了?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掀开被子,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冰凉的水泥地刺激着脚心。他凑近猫眼。

老式的猫眼视野狭窄又模糊。昏暗的楼道里,空无一人。

他皱了下眉,轻轻拧开门锁,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缝隙。

一股带着雨水清冽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

门口的水泥地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个东西。

不是吃的。

是那把深蓝色的伞。

折叠得整整齐齐,簇新的伞布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伞柄上系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好像是钱?

许烬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飞快地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楼道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弯腰,一把抓起伞和那张折好的纸。触手冰凉。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他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

伞确实是他的那把,叠得一丝不苟,连伞带都系得规规矩矩。只是伞布摸上去带着室外雨水的微凉湿气。

他展开那张折好的纸。

是一张十块钱的纸币。平平整整。

纸币下面,还压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条。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字迹工整,锋利,像印刷体,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简洁。

**“伞钱。谢。”**

许烬野盯着那三个字,还有那张十块钱的纸币,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伞钱?

谢?

操!

一股巨大的、被羞辱般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比昨天被无视、比被那道目光看穿时更甚!

这他妈算什么?!

划清界限?!

两不相欠?!

他许烬野送出去的东西,是让你他妈拿钱来买的吗?!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脸颊滚烫,握着伞和钱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节泛白。那把簇新的伞和那张平整的十块钱,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

他猛地扬起手,想把伞和钱狠狠砸在地上!想冲出去对着空荡荡的楼道破口大骂!

但手臂举到半空,却僵住了。

他看到了那张纸条上最后一个字。

**“谢。”**

一个谢字。

一个他认识谢临松以来,听他说过、或者看到过的,最完整、也最冰冷的字眼。

像一块冰,砸在他滚烫的怒火上,发出刺耳的“嗤”声。

许烬野举着手臂,僵在昏暗的门后。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滴在脖颈上,冰凉。胃里的绞痛似乎又开始隐隐发作。

他看着手里那把叠得整整齐齐的伞,那张平平整整的十块钱,还有那张写着冰冷三个字的小纸条。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被彻底推开、被冰冷地划清界限的尖锐刺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怒火,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寒冷和……茫然。

他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臂。

那把伞和那张十块钱,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两块烫手又冰冷的石头。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哗哗哗……声音单调而冰冷,填满了这间狭小、潮湿、又空荡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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