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二楼,客厅。
三言二语同对方讲完了事情经过,沈焉耸耸肩膀,说:“也许你不怎么信,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也只来得及搞清楚这么多。”
“‘只来得及搞清楚这么多’,”周无虞把这话在舌尖掂量一遍,语气听起来相当不善,“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沈焉一本正经道,“如你所想,这件事有很多可疑的地方——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去查就是了。”
周无虞偏过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专门搞了张名片来,我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就是你要同我说的全部了?”
沈焉权当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神色自若道:“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毕竟五墟会面当前,抽不出身也是自然。”
“不如说人有亲疏远近吧。”
周无虞不冷不热地道,按在桌面上的指尖再次一点,却是冷不防开口:“你这儿,能抽烟么?”
沈焉没料到他这个转折,不由得奇道:“你什么时候还抽烟了?”
周无虞却没有跟他叙旧的心情,不耐烦道:“你就说行不行吧。”
“我倒是无所谓,”沈焉说着,忽然促狭一笑,“不过这地儿从上到下都是蔺和的——我哪来这么多钱。你要问,也得问他才是。”
不待他说完,周无虞跟变戏法似的,一根细长的卷烟顷刻出现在他右手食指中指之间。
今日分明是个极暖和的天气,他却跟害冷似的,除了将浑身上下罩得一派严实,手上竟还戴了副半掌手套,黑色皮革将大半个手掌都包裹其中,只将五根修长的手指露在外。
摸着烟,周无虞旋即朝他瞥过来一眼,眉目间是一种锋芒毕露的美,却是丝毫不通人情道:“那就是可以了。”
沈焉遗憾地耸耸肩,却见他用指尖在烟身上轻轻一碰,下一秒,那烟却好似突然被什么点着了,一点儿火星自烟身窜起,而后一道烟雾升腾而上,在空中散开袅袅的雪白烟痕。
这番动作中,他手上皮革手套开合,隐约显出其下手掌的模样。
他的手指长而有力,指腹有茧,那是长久握剑留下的痕迹;然而被手套遮挡的那部分手心上,竟有着数道颇为狰狞的伤痕。
沈焉没去留意这些,他在一旁嗅到烟雾的气息,却是略感讶异地微微扬眉。
那烟气味清幽,并不呛人,与其说是烟草的味道,反倒更像是某种定神静心的熏烧香料。
周无虞待烟静静燃烧着,也没有抬手要吸的意思,只隔着烟雾望过来一眼,平静地开口:“我还有要问的,不过礼尚往来,现在到我说了。”
他用指腹摩挲着雪白的烟身,语速不急不徐:“我说霍家找出了作案的凶手,是这么来的。昨晚你走之后,他们清点了全部死者的身份,发现会面结束后的守卫安排中,就算把死者全都算上,也还多出了一个人。”
沈焉听到这儿,不由得一乐,跟听话本似的出声点评:“这安保谁负责的,未免也太差了吧,混了个人进来都不知道?”
周无虞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又道:“能够混进卫墟人中又不被发现,一般而言,有两种可能。一是监守自盗,倘若安排守卫的人就是凶手的同谋,自然可以瞒天过海设计此局而不被发现;其二,就是这个人对卫墟和霍家都非常熟悉,以至于他潜入整个守卫系统中,都不会被其他人发觉。”
沈焉便微微一笑:“那么,霍家得出的答案是哪一种?”
周无虞转向他,冷笑道:“自然不可能是前者。”
他的眉头蹙紧了,脸上不是个好看的神色,“简单来说,霍家派人排查了一整个晚上,今早得出的结论是,混进来的这个凶手,很大可能是一个叫做卫栖的人——卫墟族谱当中,唯一一个生死不明,又不知所踪的青壮年人。”
沈焉在旁道:“卫七?听名字就很随便,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被推出来背锅的人?”
“择木而栖的那个栖,你想到哪个七去了?”
周无虞嘲了他一声,而后面色陡然一冷,道:“你想错了。”
他冷冷地说,“从卫墟对其人的记载来看,卫栖作此案,的确有能力,也有动机——在失踪之前,卫栖在卫墟中,承担的是与外联络和交涉的重任;说是地位仅次于卫墟本家的人,也不为过。
“他失踪是在一四年时,因为早些年作恶的结果被发现了,因此被驱逐出墟,但也有很多人怀疑他此后死在了时隙中,毕竟自那以后,就再没了他的消息。”
听到这儿,沈焉便来了兴致:“他作了什么孽,至于沦落到跟我一样?”
周无虞稍作一顿,却是若有所思地抬眸看他一眼:“你想知道?”
沈焉奇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
“那你听好了。”
周无虞本来也无所谓,既然沈焉要问,他便径直开始叙述。
“卫栖其人,于一四年被驱逐出墟,时年三十九岁,罪名是蓄意谋杀卫墟数名本家人。更确切地说,从本世纪初,这个卫栖任卫墟使节之位开始,十几年来,卫墟的直系血脉或死于灾祸,或死于顽疾,有人怀疑这些死亡背后是否有人操纵,但一直一无所获。
“一直到一四年时,似乎是因为给卫墟上一辈的某位直系下毒时被发现,这个卫栖才终于阴谋败露,以谋杀罪被驱逐出墟。顺带一提,那名直系正是这次会晤主办人,霍华安的妻子,可惜她最后也没能活下来,卫栖被放逐过后,她没过多久就病故了。”
沈焉听完,略一沉默,而后眉头微皱,脸上却是缓缓漾开个饶有兴味的笑:“有意思啊。”
这番话后,仿佛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他二人都同时不言语了。
周无虞静坐着,仿若出神一般,只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卷烟。
而沈焉这边,却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当中。
思忖良久过后,他再度开口问道:“我有些好奇,既然冠上了如此严重的罪名,卫墟对这个卫栖也仅是以驱逐处理么?”
他眉梢一挑,玩笑道,“总不会他也跟我一样,干不掉吧?”
周无虞抬了抬手,却是说:“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你要是还想问什么,就拿你知道的事情来换吧。”
沈焉不由得失笑:“还真是礼尚往来啊?好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尽力——”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
周无虞毫不留情面地说:“你要是答不出来,那我们后续就不必再谈了。”
说罢,他看了一眼沈焉,“你是专家,说说周四早上那个时隙是什么情况吧。”
尽管知道对方脾性向来如此,沈焉还是不由得被噎了一下。
他便也不再打诨,敛去笑,难得毫不掩饰地显出了点儿冷淡的颜色。
抱着手臂往后一仰,沈焉把目光停在天花板中央的吊灯上,若有所思地开口:“依我的看法,时隙和时停,实际上有很明显的区别。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于其作用的范围大小。时隙,哪怕被认为是异常现象的紊乱时隙,都会无差别地拉入全部墟外人,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时隙相当于一个没有边界的特殊领域,会同时作用在所有曾被‘标记’过的人身上。”
他顿了顿,“但时停,只会在一个小范围的空间内展开,进入的人也是有选择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周沛早上碰到的那个,与其说是时隙,倒不是说是扩大了领域范围的时停。”
周无虞冷冷说道:“那你要怎么让我相信,这件事确实和你没关系?”
沈焉毫不意外地笑了声:“怎么,还想卸磨杀驴啊?”
他不紧不慢地道,“很可惜,你可以问蔺和要酒吧的监控,那天早上我一直在这儿没离开过,更何况时停,目前尚未找到远程生效的方法——要是真能远程实施,我还不得抓紧机会,把看不惯的人给都杀了?”
说这话时,他甚至还颇觉遗憾地一叹气,竟不像是在说笑,反倒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似的。
周无虞静静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对这话做出太大的反应。
似是在心里权衡了一番,他方才退让一步,又问:“那你觉得,什么人的作案嫌疑最大?”
沈焉略一扬眉,也懒得跟他计较那么多,望着天花板思考片刻,方开口了。
“周沛的事情,我找人搞到了他们宿舍的监控。还没拿到手,如果你需要,回头我可以把U盘给你。不过挨个儿看也太麻烦了。我倒是觉得,如果你真想知道是谁设计了这一出,不如从动机出发。”
他向前一俯身,伸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敲,“我建议你先好好回想一番,除了你、我、蔺和三人之外,还有谁知道周沛同你有那么层血缘关系。”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周无虞一眼,“要听我的看法,此人说不定还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要以这样的方式谋害他,来教你遭受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周无虞沉默半晌,却是冷冷地笑了起来:“在背后装神弄鬼,却不敢当面同我寻仇,真是了不得的出息。”
沈焉闻言,不由扬了扬眉,道:“很有精神嘛。”
他打量一番对方神色,顺势又问,“既然如此,我提供的情报应该是足够了?”
周无虞不置可否,只道:“说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有些好奇,”沈焉便问,“昨夜我好歹也伤了两个卫墟人,霍家不会就这么算了吧?”
周无虞的目光在他身上倏忽一顿,却是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不过霍家已经同谢墟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他停顿片刻,语气揶揄,“你的事情,或许被划作了谢墟家事也说不定。”
沈焉罕见地一怔:“什么合作关系?”
“你不知道?”
周无虞再度瞥他一眼,里头怀疑占据了一大半,“霍家打算在六月再筹办一次晚宴,以宣布未来应对紊乱时隙的举措。到那时候,请的就不只是三四个人,而是广发‘英雄帖’,召集墟内外有心出力的好汉。至于谢昭回,正好是最先答应入局的那个。”
他漫不经心道,“如今谢、岳二墟都在谢昭回手里,再加上一个听话驯服的卫墟,能得到三座墟地的支持,我看霍家这次也算是遂心如意了。”
听闻此言,沈焉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眉头蓦然皱紧片刻,却又很快被他抹平了。
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头疑虑,沈焉复又试探道:“怎么,你不打算赴宴?”
周无虞却说:“我倒是打算去看看。”
沈焉不由奇道:“我还以为周墟不会想掺合这种事情?”
周无虞眼皮都不抬一下:“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不过我可没说周墟要同霍家合作。”
他的语气分外笃定,像是在说什么显而易见的事实,“我是我,周墟是周墟,我对霍家的宴请有兴趣,和周墟要入伙是两码事。总没有规定说身为周墟的人,就一定要闭门不出吧?”
沈焉被他的强盗逻辑逗乐了:“我对周家主可谓是心悦诚服,五体投地啊。”
和他想的差不多,眼前这人与其说是去谈合作的,不如说是去砸场子的。
倘若说下月霍家的宴请出了什么状况,那一定得算眼前这位一份功劳。
对方却没理会他奚弄似的话语,又摸出根新的烟点燃了,隔着烟雾淡淡道:“还有要问的没?最后一个问题,过期不候。”
沈焉便问:“话说回来,那道挂屏上留下的血迹,霍家找人验过指纹了没?”
听闻此言,周无虞却是犹疑地眯起了眼睛。
“什么指纹?”
他望向沈焉,眼中满是探究之意,“要是能有指纹这东西,恐怕霍家早就拿出来当铁证了。”
沈焉心中蓦地一沉,昨夜谢昭回最后的那个举动陡然出现在他脑海中,零散的片段悉数连点成线,让他顷刻生出了一个猜测。
然而此刻,他只不动声色地一笑,含糊其词道:“既然没有指印,那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周无虞像是觉察了什么异样,皱着眉看他片刻,但到最后,还是收回视线,没有追问下去。
这番谈话既罢,该说的皆已说完,许是因为两人都没什么值得闲聊的,室内便再次被沉默笼罩住了。
周无虞不知道在想什么,而沈焉此刻,却像是骤然茅塞顿开,将昨夜谢昭回种种看似说不通的举动尽数串联在了一起。
他不打算显出什么端倪,仅仅是不动声色地在心中盘算着。
在这个过程中,他倒还分出两三分心思,似有所思地打量起左手旁的来人。
昨晚他在荣园陷入两难困境,正是因为最后见到周无虞其人,方才得以解围。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今天同对方的这次交涉,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也是不亏的。
事实上,这七年间,为了某些凑巧相通的目的,他和周无虞在墟外,也算友好地见过几面。
他对此人揭晓身为男性的身份并未太过惊奇,早在刚进学校时,一众五墟同学当中,唯有对方一人给了他某种熟悉到亲切的感觉。
好比一个久病而常喝中药的人身上会有清冽又微苦的气息,要分辨出同样积疾的人自然要比其他人更容易。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滋味叫做仇恨。
为此,他还难得大发善心对蔺和提出过警告,至于最后为什么“就范”,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不过真正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很久过去之后了。
在谢墟家变后的不久,他曾经流落在外数月,直到再度重返墟外人的交际圈过后,方才得知当年那起事件的后续。
在谢墟之后,周墟则是第二个发生家变的墟地。
不过,周无虞倒是比传闻中“叛乱”的他自己要幸运多了,该杀的仇人也杀了,还顺利接手了周墟的墟主之位——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但说来有意思的是,当年明明是谢墟先发生的家变,但周墟却是一马当先,率先宣布同学校和墟外断交的那个。
这也决定了,如今对学校仍旧抱有眷恋、怀念所谓“黄金十年”的墟外人,第一仇恨对象往往不是谢墟,而是周墟。
说来也是,周无虞作为一个曾经受到学校馈赠方才得以回到周墟继任的墟人,却在“目的”达成后直接宣布同学校决裂,如此行为,说句不好听的,简直称得上“忘恩负义”了。
故而在当年的那起事件中,相比起隔壁的正统继承人谢昭回,周墟自然是更容易受到质疑和抨击的那个。
甚至在现如今的墟外,沈焉觉得对方的风评,恐怕比自己还要差多了。
然而面前这个人,却好像完全不把那些贬损的恶词当作一回事,哪怕几年前同他在墟外出任务的时候,听到了不少对于周墟的唾弃和谤议之词,对方也仍然是面不改色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周无虞此人,的确从来不像是个在乎外人眼光的个性。
毕竟当年,对方为了回到周墟而伪造身份进入学校,甚至连性别都换了一个,对此,沈焉只觉得甘拜下风,自愧弗如。
毕竟连女人都能扮,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玩笑归玩笑,周墟有祖传的幻术术法和缩骨技巧,这件事如今看来虽然十分离谱,但仔细想想,可行性也并不算低。
不过说来说去,最后苦的人,倒是成了当年情窦初开的蔺和。
沈焉虽然不时也会拿对方过去时的暗恋来开开玩笑,但总的来说,还是手下留情,没有时不时地鞭尸一通,拿出来说道说道。
周无虞过去时的个性,与其说是冷漠,倒不如说刻意不与人为伍。
其实亲近以后,会发现这个人其实并不算寡言,也并不像冰山,反而更像一把刀,锋利而不饶人,刻薄且嘴毒。
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在因为莫名其妙的契机熟悉以后,他们两个人但凡凑到了一起,要是没什么正事干,八成的时间都会耗在唇枪舌剑和互相奚弄上。
而当年他们两人能和睦共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是有蔺和在中间调和疏通的缘故。
不过今天,或许是因为有正事要谈,对方倒是收起了不少刻薄刺头,虽时也有尖刻之语,总体上也算得上顺当和睦了。
同周无虞谈事至少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干脆利落,有事说事,绝不拖泥带水蔓生枝节。
仅仅不过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两个人已然到了聊无可聊的境地——虽然有一半都是被噎回来的。
沈焉大致回想了一番,便觉得能问的基本都已问到,至于别的那些,没必要再同对方在这里耗着,从别的途径,他一样能获知同样的情报。
他心下了然,于是再度抬起眼,却见周无虞手腕微动,给自己又点上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之中,对方的凌厉眉目也似乎变得柔和。
他捻着烟,忽然说:“刚才我上来时,特意看了眼周沛。他并没有认出我是谁。我以前没碰到过类似的情况,倒不知道这算不算正常。”
“有意思。”沈焉沉吟片刻,“照这么说,因为时隙而消失的记忆,不会因时隙回来吗。”
“还不能定论。”周无虞平静地阐述,“他那时候还太小了。没有记忆,或者忘了个七八,也都有可能。”
他稍微一顿,却是说,“但无论哪种,对我来说都是好消息。”
沈焉便饶有兴致地看他:“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所想的意思。”周无虞探出目光,环视一圈客厅内景,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轻描淡写地道:“既然你们都在这儿置办了不动产,要想留意一个当地的大学生,应当也不算什么难事。”
“是不是难事我不好讲,”沈焉笑了笑,“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周家主是否可以考虑考虑?”
周无虞拿着烟的手腕动了动:“说。”
沈焉便笑了笑,也不再同他打哑谜,语气里有着一种难得的郑重之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想请你代我留意谢墟,”他说着,不知有意无意,却是换了个词,“或者说,谢昭回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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