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周无虞抬起目光,似乎有些复杂地扫了他一眼。
他伸手弹了弹烟灰,语气竟难得放得有些柔和:“你打听谢昭回动向做什么?”
沈焉略感意外地微微扬眉,却是婉言谢道:“不是说礼尚往来、各取所需么,周家主现在问这些,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周无虞冷冷看他,反唇相讥道:“你昨夜出现在荣园,不离开反倒出手伤人,事后谢昭回又从死了人的房间里走出来,我还没怀疑你俩暗地里搞什么名堂,你反还先申起冤了?”
沈焉只稍微一想,便觉得他所言甚是,不由得乐出了声音:“好吧好吧,很有道理,那你想如何,把昨晚荣楼发生的事都告诉你吗?”
“免了,”周无虞毫不领情,“我对别人的家事没有兴趣。你要真想说,我还未必愿意听。”
他语气冷冽,眼中似乎隐隐淌过什么道不明的情绪,却是敛了神色,转而又道:“我问你打听动向做什么,是为了之后行事方便。你以为我很闲,能成天替你盯着谢昭回,别的什么都不干?”
沈焉听着这话,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番话相当不符合对方个性。
依他对周无虞的了解,冷不防碰了个软钉子,不收回成命都算好了,怎么可能还出言解释自己的动机?
不过既然对方有这个心思,他自然也何乐而不为,略一思索,便开口了:“你不是说,霍家同谢墟达成了合作关系吗?如果是这样,六月之前,恐怕他们除了昨天的正式会晤以外,还会有私底下的会面。”
他再度郑重其事道,“如果你有谢昭回再度离墟、或是暂留在外的消息,请务必知会我一声。”
周无虞颔首应了声,眼中再度浮现出了先前复杂不明的神色。
沈焉想了想,忽然再次开口道:“话又说回来,我听昭回说,霍家如今是想借天光墟的形式,再度建立墟内外的合作关系?我已经知道周墟的打算了,那么季双鹤呢,他又是什么态度?”
言罢,他打量着对方,心中揣测对方是否会有所回答——他这番问话其实已经有了越界的嫌疑,然而对方此刻略显软化的态度,忽然让他有了某种猜测:
也许他提及谢昭回时某些不自觉的情绪流露,让对方产生了某种共情?
他不能直接断定。
毕竟在此之前,周无虞给他的观感,可不像是个会被情感左右判断的人。
沈焉已然做好了被刻薄一番的准备,然而片刻,不知道该说意料之外还是情理当中,一番忖量过后,对方竟是真的开口了。
“季双鹤么,”周无虞神色冷淡,语带揶揄,“以他对蔺一则的感情,自然不可能答应。虽然没有直说,不过六月霍家的宴请,他八成不会来赴宴。”
沈焉闻声便问:“哪怕霍家这次说不定真能事成?”
周无虞出言讽道:“恐怕只有霍家或者天光墟改姓蔺的那天,他才有可能松口吧。”
沈焉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心说还是一副刻薄口气,跟眼前这人要相称多了。
他心中大致有了思量,便再度探向对方,直截了当就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已经不打算再抱期望了。”
周无虞说着,语气冷淡,表情厌倦。
“霍家同卫墟的现状,你不也已经看到了?”
说罢,他干脆站起身,走到阳台的落地窗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窗外景象。
窗外艳阳高照,晴空明丽,然而他伸手按在玻璃窗面上,语气却如同寒冬一般冷峭无匹。
“与其费尽心机思考如何磨合,在此期间互相提防、利用、陷害,以至一方彻底压倒、掌控另一方,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尝试联系。本来就是两个世界,没有必要强行融合在一起。”
他望着窗外,语气平淡至极,“这七年里,北方有季双鹤同蔺一则的旧部,南方也有新兴的天光墟,就算用不着其他几墟的帮扶,墟外人的日子不也过得还行吗。”
沈焉扬了扬眉,倒也明白他话中暗指之意。
先不谈霍家和卫墟如今的情况,当年学校和上三墟幕后的那些暗潮汹涌,真正知晓内情的人并不多——而他和面前这人,不巧,正是知道不少内幕的人之一。
不过此刻,他却也没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而是环起手臂,往着沙发上一靠,不紧不慢地说道:“过去还能说一句不错,现如今紊乱时隙一出,你非要说还行,那就是在颠倒黑白——”
“那就解决问题。”
周无虞冷冷地往后一瞥,直接打断他,“处理完后,一切照旧。”
“原来如此,”沈焉若有所思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你不这么想?”
闻言,周无虞便再度转过头来,这一眼里比起先前的森寒,倒是讥嘲更多了。
“我有什么能耐,”沈焉眉目舒展,又是一笑,“能管得了这样大的事情?”
他慢悠悠地道,“能回到谢墟,对我来说就算天大的好事了。”
周无虞对此仅仅回以一声冷哧,随后也不再多言语,转身面朝着窗外,静静等待手中的纸烟燃尽。
漫长的沉寂当中,周无虞忽然又开了口,却是突兀问:“你真想再回到谢墟当中?”
“不然呢?”沈焉随口回道。
“我还以为你同我是一样的,”周无虞平静地说,“墟内墟外,无论在哪边过,都差不太多。”
沈焉就笑:“听起来真是凄凉啊。”
周无虞懒得理他,只望着窗外艳阳,冷淡应道:“随你怎么说吧,不过真正被放逐的人是什么样的,你以为我会不清楚吗?”
沈焉笑了笑,不置可否。
然而片刻,他忽又撑起身来,望向阳台上的背影:“那你觉得,真正被放逐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周无虞懒得回答:“你自己也清楚得很,又何必要来问我?”
沈焉便换了个问法:“那如果我不是被流放的,又为什么要离开谢墟?”
周无虞却是笃定道:“你是自愿离开的。”
“怎么说?”
“你很有自信,同那时的我一样。以为自己能够轻松跨越墟内外之间的沟壑——你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回去,没有什么能够真正困住你。话又说回来,谢昭回也不可能真的将你流放了。”
周无虞顿了顿,却是再度道,“可一切当真那么容易吗?”
他平静地望向窗外,仿佛在谈什么与己无关的人和事,“我那时候以为,墟内同墟外的差别,不过是一条需要渡水而过的河流。也许有人会溺水而亡,但那永远不会是我。”
沈焉忽然问:“你后悔了?”
而对方的回答来得十分笃定:“没有。以后也绝无可能。”
“我也是。”沈焉便笑了笑。
这话过后,周无虞终于转身回到茶几旁,将手中将要燃尽的烟按灭了。他扔下烟头,起身看向沈焉,眼中复又是起先那般寒冽的神色。
“既然你不后悔,那就这么定了吧,英雄。”他嘲道。
说罢,他干脆做了个总结:“你代我照看周沛并调查幕后凶手的线索,我帮你探听谢昭回同霍家的行踪——”
他凌厉的目光横扫过来,是个探询的眼色。
沈焉便轻松一笑,利落应道:“成交。”
*
与此同时,酒吧一楼。
收拾好地上的碎玻璃片过后,周沛手里捧着刚泡好的热乎清茶,呆呆地坐在吧台旁边,试图琢磨出个所以然,奈何他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名堂。
此刻他的书包和笔记本电脑通通都放在楼上,一时之间也没法干正事,穷极无聊之际,周沛索性打开手机浏览器,搜索起“时隙”“五墟”之类的关键词,结果自然是除了些古代的神话传说外一无所获。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机里的故事,一边又分出一半心神,拿余光去偷瞄身边的蔺和。
奇哉怪也,自从刚才那名周墟人来后,蔺和就变得有些怪怪的。
眼下对方泡好了一壶茶过后,就再没了什么动静,单是撑着下巴,在吧台里边呆坐着,一只手拿着根汤匙,在茶杯里机械性地旋转着,也不知道在转个什么,就连茶水溅出来了都不知道,俨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恍惚模样。
周沛这边,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着蔺和久久不语,他一时也不好意思出声,只得在手机里换了个别的app,又变着花样,搜索起同样的关键词来。
不过,虽然手上的动作没停下,但他脑子里仍然忍不住回想之前那一幕,几乎没把多少心思放在摆弄手机上。
从刚才那名周墟来客上门算起,他跟蔺和两人,已经在楼下干坐了得有二十多分钟了。
楼上的二位没有半分动静,店里也一直没有别的客人进来。
如果是在昨天,周沛倒还乐得清闲,然而在今天这般堪称奇诡的氛围中,他却颇希望能有几位客人上门,好拯救一下此刻安静到有些诡异的沉闷氛围。
不料就在这时,仿佛梦想照进现实,店门那头再度传来了被人推开的声响。
周沛一时高兴过了头,当即跳了起来,险些就要转头朝着门口立正鞠躬毕恭毕敬来一句“欢迎光临”,孰料还没来得及转身,紧跟着却听到了蔺和的声音。
对方的语气尤为镇定,叫住他道:“别激动,是送外卖的。”
周沛:“……”
蔺和走过去,接过餐盒拎进店里,顺手放在吧台上,又转过身,同周沛大眼瞪起了小眼。
“要不……”
他支支吾吾的,“你上去跟沈焉说一声,过会儿记得下来吃午饭?”
“不、不了吧……”
周沛回想起刚才那位周墟来客的气场,整个人都不由得一个哆嗦,“我跟那位周……呃,周先生也不熟,还是蔺哥你去比较合适。”
两个人正你来我往互相谦让之际,吧台旁的小门里头,忽然响起两道下楼的脚步声。
周沛一时颇觉背时,怎么怕什么就来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向小门望过去。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紧张了,谁料旋即余光却瞥见身旁的蔺和屏息凝神立正稍息,整个人僵硬得好似千年老尸刚苏醒,简直连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顿时在心中生出一种既啼笑皆非、又分外怜爱的心情。
不知道蔺和跟这位周墟来客到底有什么过节,他在心里瞎琢磨,不过看起来,能怕成这样,恐怕不只是因为周墟和学校之间的那番旧事吧?
正想着,却见沈焉同周无虞前后脚从小门里走出,一个眉目舒展笑意明朗,惬意得好像刚从某个冤大头身上诈走了下半辈子的养老钱,另一个却是面色和目光均称得上森冷寒冽,好似被诈的那个冤大头就是他一样。
纵使这二位显然都是非同凡响的人物,周沛也险些被自己乱七八糟的联想给逗笑。
他赶忙绷紧了脸,避免自己当场失笑出声,又往角落里站了站,试图隐没自己的存在感。
谁料这时候,沈焉却一眼就瞧见了他。
对方抬起手朝他一招,周沛这才注意到,沈焉居然把自己的书包给一并带下来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嗯嗯应了两声,硬着头皮去接自己的包。
谁料还没迈出两步,却瞥见另外两人也把目光一并朝着他投来。
猝不及防成为在场注意力的“焦点”,周沛心里一阵诚惶诚恐,只觉得自己的社恐症都快要发作了。
不料就在这时,好巧不巧,他兜里的手机铃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手机默认的铃声里,周沛尴尬地左顾右盼,这时候,蔺和果然是心地最善良的那个,当即出声,替他解围道:“没事,你先去接吧。”
周沛得了恩准,小鸡啄米般点头,快步溜到角落里,接起了这通极没眼力见的电话。
下一秒,他惊讶地回道:“喂,爸?”
在角落里压低声音简单回了几句,周沛心里挂念着这边的情况,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迅速结束了战斗。
他拿着手机,忐忑不安地走回原地,只想赶快拿了包就躲到一旁去,不要再被其他人行注目礼了,谁料这时,蔺和居然开口问他: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
周沛的脸一时发起了热,不答也不是,心里头感到一阵害臊,只能小声回答说:“今天不是母亲节吗,我爸让我记得给我妈打个电话来着……”
他刚说完,周无虞目光骤然扫过二人,却是轻描淡写地开口了。
“你们二位,关系很好吗?”
蔺和:“……”
周沛:“……”
猝不及防被卷入这两人的矛盾当中,周沛当即断定自己是被当了枪,立马求助似的转过头,望向一旁的沈焉。
孰料对方却是毫不掩饰地露齿而笑,抱着臂施施然作壁上观,一副看好戏似的促狭模样。
诡异的沉默维持了数秒,见其他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沈焉终于勉为其难开了尊口,内容却是十二万分的煽风点火:“既然都中午了,好容易来一趟,不如留下来吃顿午饭?”
周无虞看他一眼,抬了抬手:“免了。”
他的目光在吧台的餐盒上扫过,语气中的揶揄显而易见,“和你们一起,吃外卖吗?”
周沛顿时就震惊了,他是在开玩笑吗?这种冰雪严寒似的人物,也会开玩笑吗?
他心头正兀自惊着,被晾在旁边好会儿的蔺和却是忽然开口,声音小得快要听不清:“也可以……去吃点儿别的。”
像是没料到他会说话,周无虞沉默片刻,终于说:“不了,我中午有约。”
沈焉在旁奇道:“你还会跟人有约?”
周无虞冷冷地瞥他一眼:“霍家的饭局,你以为呢?”
“好吧,”沈焉到底还是服了软,“那慢走,不送啊。”
说完,他便走过来把包还给周沛,正色向他道:“先吃饭,吃完我有事跟你说。”
周无虞也不管他们,把口罩戴回到脸上,只留下半截端丽的眉眼还露在外。
戴上口罩,他转过身,意义不明地对沈焉留下一句:“这事儿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他便大步如风,头也不回地从门口离去了。
沈焉耸耸肩,到吧台上取过外卖,没事人一样扫了另外两人各一眼,在一方卡座上摆开餐盒,说:“人都走了,咱们开吃吧。”
几人皆落座,待手上拿起筷子,周沛瞅了眼身旁貌似很沮丧的蔺和,回想起刚才仿佛打哑谜似的情景,心中顿时冒出了无数个小问号:
这是在干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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