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光(三)

酒吧。

沈焉朝蔺和扬了扬手中的白色信封,问:“你真没看到是谁送来的?”

“没啊,”蔺和也是十足郁闷,“店里还没来得及通监控,我就知道刚周沛回来拿东西,我又刚好上楼去了,下来一看,这封信就塞门缝里了。”

这倒确实是实话。

五分钟前,蔺和从二楼下来,周沛已经走了,他进吧台前一时眼尖,瞄到门口的地板上有个白色的影子,本来还以为是谁没公德心扔的垃圾,孰料走近了一瞧,居然是一张不知道谁送来的白色信笺。

拿起来一看,封口的地方拿胶水粘严实了,摸起来倒是挺厚实,封面上却是一个字儿没写。

蔺和看不出个名堂,又怕贸然拆封破坏什么隐蔽的暗号,当即把沈焉叫了下来,一同来研究这封莫名其妙的信件。

“到处散你那个破名片,”蔺和对他发表严正谴责,“来看是不是给你的东西。”

五分钟后,沈焉拿着手里的信封,翻来覆去看了老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方才向蔺和提出了刚才的疑问。

自然,作为一开始就满腹疑惑的人,蔺和也不可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

“行吧。”得到对方否定的的回答后,沈焉耸耸肩,也不再追问,单是把手里这封信颠来倒去,然而无论正看反看,上面就是没有一个字。

蔺和人在吧台里边,此时也把脸凑过来,啧啧地说:“名字也没写,简直就是无字天书啊。”

沈焉沉思点头:“确实。”

“不拆开看看?”蔺和心痒难耐。

“不忙。”沈焉倒了杯水。

蔺和凑过去看他一眼,见对方一副不慌不忙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由疑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沈焉倒也不瞒他:“大概有些眉目吧。”

“怎么说?”蔺和好奇心十足。

对方却是跟他打起了哑谜:“我说了你会信?”

蔺和不满:“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好吧,”沈焉耸耸肩,“我猜这是谢墟……不,谢昭回写来的。”

此言既出,对方却是诡异地沉默了一下,不说话了。

片刻,蔺和终于开口了,然而说话的同时,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打量着他:“……你还真说对了,我确实不怎么信。”

“这没法聊了,”沈焉摊开双手,“人有梦想不该得到鼓励吗?”

蔺和怂恿:“你拆开不就知道了?”

沈焉却是摇头道:“既然你都不信,我也不敢确定了。”他倏然叹口气,好像心里真是那么觉得的,“不然还是等会儿再拆吧,让我的梦想持续久一点。”

蔺和气不打一处来:“成吧,你就跟你的梦想过日子去吧。”

沈焉便朝他坦然一笑,在对方写满怨念的目光底下,毫无心理负担地把信封收到了一边。

这番对话甫一结束,蔺和便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绕进去了。

他在旁边瞅着沈焉,倒也没什么过激反应。对方这样似真似假地同他说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蔺和下意识便觉得对方应当察觉了什么,不过既然沈焉不打算多说,他便也忍住心头好奇,不再多追问下去。反正在他看来,这封莫名其妙的信件,肯定不是冲自己来的就对了。

正当这时,蔺和忽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眉头一皱,转而问道:“说起来,昨晚在荣园……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晚啊。”沈焉沉吟片刻,“昨晚的事情,说来话就长了。”

“先说结论吧,”他看了一眼蔺和,“我猜周沛遇到的异常时隙,说不定和霍家有什么关系。”

半小时后,沈焉来到楼上的书房,掩上门,再度看了看手里的信件。

信封上的确是空无一字,连一丝折皱的痕迹都没有。要说有什么不寻常,只不过纸质比普通信封更硬一些罢了。

但也正因如此,蔺和没有察觉出这封信的异常。不过,就算他发现了信里有什么,也无法据此判断这封信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

沈焉轻易摸到了那东西的位置,手指略微用力,信的外封便凹陷了进去,浮现出一圈小小的圆形轮廓。

那是一枚钱币的形状。

早在昨晚前往墟中清理衣物时,沈焉便发觉蔺和先前给他的那枚铜钱遗失了。按照常理来想,八成是昨晚在荣楼动手时,掉在了二楼的某个位置。

这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还没顾得上向蔺和说起这回事。

然而他没料到的却是,这枚铜钱竟然被谁捡到,还给送回来了。

沈焉在心里简单过了遍从昨晚到今早发生的种种,断定会专程送还这枚铜钱的人,只可能是谢昭回了。

但既然会专门将其送回来……

他隔着纸面,轻轻摩挲这一小圈轮廓,在心中思索,这封信里不可能只有这一枚铜钱,还会有些别的东西才对。

如此想着,他便对着光,沿着封线将信封撕开个口——哈。沈焉只扫了一眼,便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虽是笑着,眉心却骤然聚作一处,不知是觉得有意思,还是倍感遗憾。

信封里,除了被他料中的一枚古钱,整个是空空如也。

他捏着空荡荡的信封,朝着虚空里一望,很遗憾似的长叹了一声。

然而尽管如此,他眼中却并未流露出什么伤感之色。

把硬币握在手里,又把信封仔细捋平整了,他从书房的柜子里挑出一本大小合适的书,将信封夹在书页其间,又拉开书桌抽屉,把这本夹了信的书放进抽屉角落里。

做完这件事后,沈焉捡了把椅子,面朝着椅背坐下,胳膊肘搭在椅背上,把手里的铜钱对着光瞧了瞧,瞧不出个名堂,便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整理起思路来。

刚才在楼下时,略去了有关谢昭回的绝大部分,他把昨夜和今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跟蔺和大致讲了一遍。

从霍家准备重启墟内外合作一事,再到昨晚发生在荣楼的血案,周无虞告诉他的卫墟过往,时停失效,卫栖疑案,种种古怪之事齐聚一堂,叫蔺和听得眉头直皱,到最后整张脸都变成了个苦瓜模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到最后,蔺和便只能回到一开头,那句让他略感震惊、却比之后每条都要好接受许多的话上,询问沈焉为什么觉得霍家会和周沛碰到的时隙有所牵扯。

事实上,对于这个推论,沈焉自己也说不准有几分把握。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有了什么关键的线索,而是从时间点和事情的相似程度上来看,周沛撞见的异常时隙和荣园中出现的时停失效,两件事实在很难不让人将之串起来想。

虽然他向周无虞提供了“从动机出发”的思路,然而无论是知晓周沛身份的第四人,还是对周无虞有着深仇大恨的仇敌,都是只有对方自己才清楚的事情。

也就是说,眼下他手上几乎可以说没什么能用的线索。现在唯一能着手推进的调查思路,就是从霍家身上入手了。

思路又回到了霍家这边,他不由得再次对着光,打量起手上的这枚圆孔圆钱。

昨夜在荣园发生的种种事情顷刻在他思绪中上涌,他不由得想:你是想说什么呢?

然而只出神了片刻,沈焉便把铜钱收回手中,撑着椅背站了起来。

沈焉其人,有个颇为可贵的优点,就是从不在已发生的事上纠结,并且十分擅长往事情好的一面看。

谢昭回不会无故作出这一举动,亦不可能是出于意气之举,信封里虽说别无他物,却绝不会是为表恩断义绝之意——虽然遗憾,但也遗憾得有限。

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这枚古钱其中另有玄机。要么是对方将什么信息秘藏其中,要么,就是铜钱本身就有特殊之处。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无法抹去这两日来的种种所获。

他会见到谢昭回出乎意料,谢昭回会同霍家合作亦出乎意料,但这两个出乎意料加起来,就成了出乎意料的天降馅饼——这一面之后,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会再度见到对方。

下月霍家举办的宴席上,谢昭回必定会出席,而届时他所怀疑和猜测的种种可能,只需要借机与对方当面一谈,就能有所解答了。

想到这儿,沈焉便舒展眉目,索性也不再多想,把铜钱在手里轻轻一抛,推开书房门,慢悠悠地下楼去了。

与此同时,大学城,步行街上。

此时正值下午两点出头,太阳最毒辣的时辰,街上游客大都躲在路边阴凉的店子里喝茶饮水,以躲避此刻如火似的日光。

道旁的一顶遮阳伞下,却有一名男子大剌剌地坐在室外,形容颇为落拓不羁,岔着两条腿,手里抄着把折扇散热,双眼巴巴地落在对面的街道上,似乎正在等着什么人一样。

他面前支起了一张小桌,桌上摆了两碗加了冰的杨枝甘露,里头的冰沙已经快化得差不多了,他却仍然安坐如泰山,丝毫没有动嘴的意思。

不多时,一个穿衬衫短裤的半大少年出现在道路对面。

这少年并未打伞,头顶烈日走过了这段路程,面目上却仍是极光洁的,竟仿佛是冰雪制成的骨肉一般,没有一滴汗水从脸庞上淌下。

待他走近了,那男子便向他问:“事成了?”

男孩点点头,便见对方“唰”地一下把折扇合拢了,脸上是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他伸出手,拉了根塑料小凳给他,又把桌上的杨枝甘露推了一碗到男孩身前。

“律啊,”这男人半是叹息半是感慨地说,“来,你也尝尝,这可是墟内吃不到的好东西啊。”

谢律便乖乖坐下了。

的确如这男子所说,墟内尽管也有季节之分,但除去冬季之外,温度却几乎称得上四季如春,即便盛夏之际也顶多不过二十来度,自然也没有芒果一类的热带水果。

当年尚还同墟外保持往来时,墟人还会专程派人外出采购这些“奇珍异果”,然而在上三墟与世隔绝的如今,墟人大都闭门不出,更别说出外采购了。

然而对谢律来说,他虽是小孩,却生性不喜爱吃甜食,对于芒果的醇香甘甜并不大感冒,因此碎冰混合着果料入口,只觉甘甜,却并未品出什么山珍海味之感。

在他对面,岳朗星却是赞不绝口,直道墟外人杰地灵,连吃食都比墟内丰富美味多了。

“我可真是有好些年头没出来了,”岳朗星嘴里嚼着冰沙,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跟对方唠扯,“还是墟外有意思,不像墟内,就那么旮旯大地方,再好看也早看腻了。就是这太阳,实在晒得人受不了——早知道就不该为了什么原滋原味的体验,连冰鉴玉都没带上枚……真是失策、失策。”

听到这儿,谢律便松开手中的塑料勺,低下头,伸手摸了摸颈上挂着的那枚晶莹剔透的冰种飘花玉牌。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当他指尖触及玉牌表面时,翡翠玉石内的墨绿飘花竟显出些如水般流动的迹象,然而再定睛一看,那水墨般的飘花仍旧凝定在原处,又何来流动之意?

他握住了胸前的那枚玉牌,望向对桌的男子,问:“你要这个吗?”

岳朗星眼热地看了又看,终于还是放弃道:“算了,要是连小孩子东西都抢,那还像什么话?就算你哥不说什么,我也唾弃我自己,呸呸呸。”

谢律垂下眼睛,嘴角似乎隐隐向上翘了翘,却没说话。那幅度极微弱,却没能逃过岳朗星的眼睛。

岳朗星眉头一挑,心说这回来墟外是来对了,小孩子成天在墟地里待着,人不给憋坏啊?

待他二人用完了午后餐点,从甜品店外离开,在步行街上闲晃悠着,岳朗星便又开口,问谢律还有什么感兴趣的,反正这天下午也没别的事,不如把能逛的都好好逛一通,就当饱个眼福嘛。

没走上一会儿,谢律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罕见地主动开口道:“我想去看那个。”

岳朗星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竟是瞧见了一座摆在路边的卦摊。

那卦摊挑着个“神机妙算”的黄布招子,摊主还专门戴了顶瓜皮帽,席地而坐,摇头晃脑,身边竟还围了几个年轻男女,一看就是擅长花言巧语招摇撞骗的惯犯。

岳朗星纳闷道:“看那个做什么?”

“我想去算一算。”谢律说。

岳朗星啼笑皆非,伸手捏了捏眉心,半是好笑半是忧愁地说:“律啊,怎么说我也算半个岳墟人,这种东西,你去找墟外的人来算,我不要面子的吗?”

他话还没说完,却感觉自己的手掌被人拽住了。小孩的手干燥、清凉,即便蹭到了他手心的汗水,也并没有松开的意思。

“可是……小舅舅。”

男孩捉紧了他的手,声音不大,里头却罕见地带了一丝情绪,“哥哥不是说,哪怕是岳墟人,要想能预见未来,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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