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赌徒(二)

“你是出千了吧,出千了吧?!”

一局完了的间隙里,邓少瑜找了个借口,把对方从牌桌上拖下来,堵在厕所的隔间里。

他左转右看了好几番,直到彻底确保这里没有任何摄像头,方才一脸难以置信地冲对方问道。

谢衍却只懒洋洋地一笑,向他展开两只空荡荡的手:“摄像头比你看得更清楚,我要是出了千,现在可不能还坐在这儿了。”

邓少瑜脑子里一片乱麻:“那你是算牌手?”

虽说嘴上这么问,他心里却清楚,单靠算牌这门手艺,绝无可能达到对方先前连赢数局的胜绩。

他自己也会算牌,先别说心算牌面概率需要时间,不可能做到像对方那样拿牌停牌毫不犹豫。更重要的,如今的赌场少说也有七八副牌混合,想要算到如此精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恐怕得让你失望了,”谢衍甚至还想了想,“我还记得的数学……顶天也就小学四年级水平吧。”

“那……”

邓少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一双眼瞪得溜圆,仿佛是想单靠着肉眼分辨对方到底玩了什么把戏。

“不过看起来,再这么赢下去,他们也得怀疑我是算牌手了。”

谢衍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可以,我想换个更看运气的赌局,你看骰子怎么样?”

邓少瑜给他搞糊涂了,不敢置信道:“你……你来这儿,到底是想干嘛的?”

谢衍也不答,只说:“就当是提前支付的报酬吧。刚才赢来的筹码,分我一成如何?”

邓少瑜呆愣了半晌,终于一咬牙道:“赢的筹码全归你,不过我有个条件,下午你要是赢了,本金要还给我;还有,我要旁观你的每场赌局。”

“你要来看?”谢衍偏过头来看他一眼,似乎颇有些意外,“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不是自己要赌么,要是看我赌,那估计没法兼顾了。”

你要真能把把都赢,那我还赌什么?

邓少瑜心里这么怼回去,面上却竭力摆出个云淡风轻的模样:“我有的是时间,不差这么一会儿——再说你要是真的出了千,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盯着点儿更好!”

下午四点,半岛酒店东座赌场,三楼贵宾厅。

整个大厅装修得富丽堂皇,天花板挑高到足有六米,以壁画与彩绘玻璃为饰,悬下数盏镶金嵌玉的枝状吊灯,罗马式的大理石圆柱和拱门宛如沟渠,将近百台赌桌汇聚在一处又分隔开——

人来到此地,便如步入米诺斯的迷宫,东西南北皆望不到出口;又仿佛途经海妖岛屿的水手,被洗牌机滚动的刷刷声和荷官的吟吟笑声蛊惑,非要千金散尽才肯罢休。

但凡赌场,或多或少都会在设计上玩点儿花招,迷宫也似的装潢和彼此联通的蜿蜒走廊,以期最大化利用人的上瘾机制。

即便是在贵宾厅,能够隔音的全封闭式包厢也在少数,且基本都是开给那些讲究的上层富豪,至于邓少瑜此类,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就只能屈尊降贵,勉强占据由立柱和拱廊围出的一席,和众多赌徒分享这偌大一个奢华的厅堂。

不过这也同样意味着,在贵宾厅中无需任何特殊的操作,只消沿着长廊转上一圈,就可以轻松看到大厅内随便一个人的赌桌。

仅仅过去了不到三个小时,近百张牌桌中本不甚起眼的一张,此刻却宛如金属堆里的一块磁铁,吸引了附近十来桌的赌客,花瓣似的,一圈一圈紧密围绕在四周。

人群围聚的中心,正是邓少瑜先前所在的那张赌桌。

此时此刻,这张绿色的桌面上整整齐齐码着十来堆筹码,连庄家共有三个人坐在桌旁,可但凡是观战超过两把的观客,都知道真正的赌局到底发生在哪两人当中。

原先那位眉眼含笑的年轻荷官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近四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表情严肃的中年女性。

她已不需要靠巧言令色来迷惑赌客,让她坐在这里的,是拿骰更稳的双手,和杀赔时更为毒辣的眼神——时间带给她的可不只是美貌的折损,以及眼角细密的鱼尾纹。

六米高的吊顶上,掩隐在瑰丽壁画当中,数个不易察觉的摄像头在人为操控下转向人群围聚的中心,成百上千个画面实时转录进数百米外的闭路电视屏幕。

酒店一楼的监控室中,近十人坐在黑暗里,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一帧一帧地反复回放这两个小时以来的全部录像,试图从中分析出老千的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赌场的监管经理也隐匿于观局的赌客中,双目牢牢锁定此刻牌桌上的局势,紧锁的眉头足以充作雕塑褶皱的模具。

这是更换的第三名庄家。

如果这一次更换后也仍然维持不变的胜局,那就有必要……让保安部的人出马了。

赌桌旁。

邓少瑜坐在复古雕花的真皮高脚椅上,明明占据了绝佳的观局位置,却只觉浑身大汗淋漓,周围那些似有似无的眼光和窃窃私语宛如无形的箭,分明不是冲他而来,却叫他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起身,打开天光墟的委托界面,把身旁这人的底细扒个干净才肯罢休。

然而这一切议论和低语的中心,他身旁这个叫做谢衍的年轻人,却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分外泰然地伸手推出筹码,开始了又一场的赌局。

邓少瑜额头渗出细密的汗,交叠在桌面上的手指不自觉开始颤抖——自两小时前两人从卫生间里出来,这家伙就……从未输过!

比起得瑟或是捡到宝的狂喜,他心里更多的却是恐惧。

没有人能在技术成熟的现代赌场里出千超过三次,即便是规则范围内的算牌,也会被暗处的监控人员从无数切割的镜头里,依据看牌时的停顿和神情寻出端倪。

然而他就是这么做了,毫无破绽,把把皆胜,好像所谓概率或是无处不在的监控根本就是个笑话。

邓少瑜动作很轻微地偏过头,想看一眼对方到底是以何种神态、何种心情连胜这么多局的。

他几乎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根本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因为自己的不谨慎被怀疑为作弊的同伙,哪怕他就算坐在如此近的距离,也根本看不出对方有过任何可能出老千的小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望过去,视线范围内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拿牌停牌都极其自然——要让他说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只有先前对方提过换成骰子,最后却仍是选择了牌局。

毕竟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骰子都远比扑克牌不可控得多。

邓少瑜目光游离了几下,随后只得挫败又茫然地收了回来。

要么对方真是运气爆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当代赌神,要么他的确出了千,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出来到底玩了什么把戏,就好像他替人做那些金融造假的生意,哪怕有人觉得有不对,却又死活寻不出证据,这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

有人凭空制造出了时隙一样。

邓少瑜倒抽一口气,忽然感觉有点儿头晕目眩。

不受控制地,一天前两人刚见面时的那番对话闯入脑海。

——姓谢,你是谢墟出来的?有点少见啊……

——是谢墟人,二十有六,正巧,我是一一年毕业的。

谢墟……一一年……学校……

那时候他觉得有些不对头,却又忽略了的……是什么?

——想想也真是遗憾,当年我毕业时还想着十年后回母校做做贡献,没想到会出那种事……

邓少瑜呼吸一窒,险些被自己深吸的这口气呛到,拼死拼活把气顺匀了,脑中正是一片乱麻之际,周遭竟是骤然响起了猛烈的口哨和叫好声。

他茫然地抬起头,却正见赌桌对面的女庄家苍白着一张脸,脸上写着困惑和不易觉察的恐惧,两个人面面相觑,正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般。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又赢了?

几乎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邓少瑜就已经扭过头,下意识去看身旁人手中的牌。

然而这个动作只到半途就宣告无果,无他,只是因为他刚好跟对方的视线撞上了。

谢衍……或者说,化名为谢衍的某个人,看见他的脸色,却是笑了下:“怎么了?”

这其实是很平常的一个表情,与他之前对待邓少瑜的态度别无二致。

然而被想象中的血腥和死亡震慑住,邓少瑜却是毫无知觉地打起了哆嗦:“我、我说,你该不会还没赢够吧,”他飞快扫了眼桌上的筹码,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这都翻了十几倍……”

“钱多少倒不是问题,”对方活动了一下手腕,竟是好端端地回答了他,“只不过还没到我的预期罢了。”

“那你还想……”

邓少瑜险些脱口说出整句话,临门一脚却又刹住了车,这回倒不是出于对面前人的畏惧,而是他忽然意识到,要是他这厢口不择言,这番诡异的对话怕不是该被周围的人听去了。

这么想着,他心虚地左右打量,生怕被人瞧出半分端倪,然而正是因这一举,他的表情却是骤然发生了扭曲。

这是……怎样的景象啊。

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那其实早在对方开口前就已发生,只是他未能留意到罢了。

只是一抬头,对面的女庄家便正好映入他眼中,她稍低下头,面色凝重而苍白,正伸出手试图去接洗牌机里的扑克。

可以说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她抬起的手正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永恒地等待着洗牌机里只冒出了个头的扑克牌。

邓少瑜一瞬不瞬地凝望着眼前的景象,比起恐惧或是别的什么,他却率先感到一种,明明早有所料、却又极度难以理解现状的茫然。

纵使他曾无数次在墟外的时隙中出生入死,但他从未见过在时隙中静止的人类。

或者说,人是不会在时隙中停止的。

一旦掉入时隙当中,他或是她便会被打上“标记”,成为墟外人中的一份子,此后要么被虚物吞噬、彻底消失于世,要么此后余生都无法摆脱时隙的诅咒,无限次地重复相同的宿命。

然而此刻,他却仿佛触碰到了“规则”外的冰山一角。

眼前的女人在他面前彻底停滞了,但脸颊却仍有着血色,发梢在灯光下根根分明,宛如一尊被雕刻得纤毫毕现的现实主义雕像。

邓少瑜瞪大双眼,只觉头皮发麻,心脏几乎都要停跳,这片凝固的领域是如此安静,静得几乎让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衣袖摩擦声——

“注意到了?”

对方的声音适时响起,分明是很随意的语气,落在邓少瑜耳中却如丧葬时敲响的钟声,叫他登时从愣神中醒转过来。

他扭过头,看到对方弯弯的眼睛,只觉整个人又僵硬了几分。

“别这么担心,”对方却是说,“我只是想找你商量个事。”

邓少瑜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对方朝他笑笑,笑里竟是显出些无奈的意思:“时间不多,咱们长话短说吧。天光墟说今天申时会有时隙,但现在已经四点多了,恐怕再过不了多久,时隙就会打开。虽然说卫墟人的领地,这里肯定设有阵法,但赌场到底不可能在时隙中持续营业,到时候我们都只能被迫离场——不过我是想问,等时隙结束后,你打算如何?”

邓少瑜心里闪过一万句“我操”,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好声好气答:“我这,还不是得看……你的打算了。”

他这厢自觉已是十二万分的低声下气,然而听罢此言,对方却是毫无知觉,甚至还有几分讶异地道:“我?我不是跟你来这儿的吗,用不着问我的意见。”

邓少瑜心里刚窜起无名野火,却又听对方说:“不过真要我说,我比较希望你拿这些筹码换了钱,”对方收起了笑,语气也跟着正经起来,“等时隙结束,就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邓少瑜露出十足懵逼的表情,他是彻底搞不懂对方目的了。

一开始他以为对方借故来赌场是为了筹备资金,找上他不过是因为需要本金而已;但如果是要钱,以这家伙的能力和手段,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折,可照眼下这番话的意思,他竟是连钱都不要了。

那他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换个身份体验生活,还是干脆来做慈善的?

想到这,邓少瑜不免又满腹疑惑,再度问起先前问过数次的问题:“你……到底是来这儿干嘛的?”

“就当帮我个小忙,”对方并不应答,只笑吟吟地开出了价,“赢的钱都算你的,这个报酬不算少了吧?”

邓少瑜望了一眼桌上的筹码,心里像有无数根羽毛在挠。

他当然是心动的,可事情当真会如此简单吗?

他咽了口唾沫,又哆哆嗦嗦道:“你赢这么多……我会不会被……”

他话还只开了个头,对方却是失笑出了声:“你是港片看多了吧,正规赌场要是找不出耍老千的证据,就不会做出什么越矩的行动。好歹是大赌场,千把万的肚量他们还是有的。不然为什么现在都没人站出来,就任我连胜了这么多把?”

邓少瑜听得心里更痒了,犹豫了片刻,他一脸狐疑地问:“你很有经验?”

“不算,”对方摸着下巴想了想,“不过也有一次吧。”

不等邓少瑜回应,他复又折回了先前的话题:“题外话先不谈,考虑下我刚才的提议吧。我也不强求,看你的意思,成还是不成?”

对方都这么说了,心想这钱不赚白不赚,邓少瑜一咬牙,举起三根手指就道:“成,只要你保证不出事,时隙结束我立马就走,要我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也不是问题——”

对方又是一笑:“这就不用了。不过等你回到穗城,咱们的交易就已终止,记得在天光墟上点选完成。待会儿打开的时隙,我会按约履行委托上的护卫任务,至于返程,就得你一个人走了。”

言罢,他老神在在地又添上一句,“放心,照我说的做,没有人会为难你的。”

这话一落,仿佛是解开了什么封印的禁咒一般,邓少瑜的耳畔再度响起了人声。

世界复又流动起来了,没有人觉出任何异常,他二人的举止与先前毫无痕迹地衔接为一体,正如一滴水融入海洋那般无声无息。

邓少瑜呆愣愣地盯着眼前桌面上堆叠的筹码,如果他现在能把这些筹码全带走,回去后在穗城的中心地段换套房都不是问题,可比起这些,他此刻却是为别的事情而发神。

周遭的议论低语声仍在继续,浑然不知先前出现了何等匪夷所思的境况。

从他们那番话开始,究竟过了多久?

又或者说,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真的还能用“时间”这个概念衡量吗?

他心中正是漫无头绪胡思乱想之际,却是不料,远处的人堆里猛然炸开了一阵喧闹的声音。

而紧随其后,仿佛被巨轮劈开的海水,人群纷纷往两侧退开。

喧哗声也安静下来了,像是被某种东西所震慑,拥在赌桌旁的人都自觉地让开了位置,铸成了一条以人为壁的甬道。

邓少瑜抬起头,入目的是一队穿黑西装、气势迫人的男性。

这些人在不远处就站定了,左右分成两列,中间留出一人宽的通道,而通道的正中,有人从队尾走过来,宛如一尾浮上水面的游鱼,以十足优雅的步态,逐渐现出了身形。

这是个很美的女人,有着如夜般漆黑的大波浪卷和明艳的正红色唇,一袭深青色鱼尾礼裙,十厘米高的鞋跟落在绒面地毯上几近无声。

她的妆容和衣饰都有些复古的韵味,仿佛刚从上世纪香岛的荧幕中走下,这便使她美得几乎不辨年龄,仿若超脱了时间的限制,但仍有些微小的细节泄露了谜底——年轻又美丽的女人大都是骄纵的,鲜少有人拥有她这般孤寂的眼神。

邓少瑜看得两眼发直,女人却并不看他,在周遭人满是艳羡的眼光当中,径直走到他身旁人的面前。

“介绍一下。”女人说。

她伸出手,俯下前身,将皎白如玉的五指按在牌桌上。

黑发顷刻如瀑布般从肩颈一泻而下,披散在手臂上,几乎让人错以为能闻到她身上的芬香——

“半岛酒店,保安部经理,卫萝。”女人说。

言罢,她直起身,手臂也随之抬起,环抱在胸前。

有来不及收回视线者,却随即瞪目结舌地发现,那只手看起来分明是柔若无骨的,在桌面不过轻轻按了片刻,此刻却在原地留下了五个确凿无疑的凹痕!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压低的惊呼声,女人却是目不斜视,目光如刀,不紧不慢地在他二人脸上刮过,随后道:“两位,跟我走一趟吧。”

邓少瑜的脸霎时白了。

正当其时,周围的惊呼全都化作此起彼伏的议论和嘘声,邓少瑜脑子乱成了锅粥,那些议论声悉数灌进了他耳中,大都是些“果真如此”之类的发言,直道原来所谓的“赌神”也不过是耍了点儿厉害的老千,这下被逮住,可有的是好戏看了。

邓少瑜慌里慌张地扭过头,内心岂可用一个落魂失魄来形容,孰料视线当中,身旁这位煞神却不见分毫慌乱之色,神情反倒说得上泰然自若,像是对如此情景早有所料似的。

众人幸灾乐祸的呼声当中,他利落地站起身,不以为意地笑笑,竟是对那女人坦然说道:

“我等你们很久了。”

赌神小沈,在线出千.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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