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濠港最豪华的赌场酒店,半岛赌场连过道都装修得一派金碧辉煌。
罗马式的拱廊上空是以各色玻璃拼贴而成的拱形天窗,日光穿透窗叶,在昂贵的绒面地毯上投下细碎的花纹。
走在满地碎金当中,沈焉却没心思关注这地方有多豪华。
在他的旁边,邓少瑜被两个着西装的人羁押着,满脸菜色,几度试图跟他搭话,却被身后押着他的人无情镇压了。
沈焉本来也没想再花功夫应付他,时也命也,他其实已经替对方做好了打算,只是不巧,邓少瑜还是很倒霉地被牵扯进来了。
不过说到底也没什么,他这番举动和对方关系并不大,就是放着对方不管,邓少瑜也不至于掉一层皮;何况于他而言,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抬头朝前望去,名为卫萝的女人走在队列之首,跟他隔了约莫有十来步的距离,中间则是六名衣着正式的赌场保镖,男女都有,手腕往上缠有白布,显而易见都是卫墟的人。
沈焉不打算再惹出什么事端,既然看也看不出个名堂,他干脆放开声音,朝身前问:“这就是你们招呼客人的方式吗?”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头也没回,唯有声音从过道那头传过来:“上来就不怀好意砸场子的,能称为客人吗?”
闻言,沈焉却是诧异道:“你们管这叫砸场?我觉得已经够温和了。”
没等女人有所回应,旁边的邓少瑜却是忍无可忍,扯着嗓子就开始了控诉:“他妈的,信你才有鬼了,你他妈出千赢一千万能叫温和吗,刚才还跟我说不会出事没有问题,转眼就被逮了,我不要钱了,不是,我是被胁迫的,能不能行行好放我走啊?”
满腔愤懑地说出这一大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这一次居然不受这群护卫的约束,自由地从喉咙里宣泄而出。
“还有,”抓住了机会的邓少瑜疯狂开麦,“为什么我的手要被绑起来,他就不用啊??”
“因为你会反抗,不像我,”沈焉慢悠悠地一顿,侧过身向他展示自己自由的手腕,而后飞快道,“就很听话。”
邓少瑜怒了:“是这个问题吗?那我也可以很听话——”
这话刚说到一半,他却感到肩膀上传来一股不可抗拒的拉力,叫他登时站定了。
后知后觉地转回头,邓少瑜方才意识到自己的逻辑直接被对方带到了沟里,正是分外窘迫之际,却见卫萝也已顿住了步,转过身面朝他俩的方向,面色却是平静无匹的。
仿佛压根儿没听见他二人先前堪称诡异的对话,女人再度伸出手,五指按在身旁以刺绣壁毯为饰的墙面上,语气平淡如谈论天气:“到了。”
邓少瑜先是一愣,而后蓦地瞪大双眼,心头震惊之情不下于方才亲眼目睹时停之景。
随着女人手指的触碰,眼前的挂毯竟是朝两边分开,露出里头泛着金属光泽的光滑壁面——这竟是一座隐藏在墙壁装饰背后的电梯。
他颇觉震撼地瞧着眼前景象,这里不过是赌场三层迷宫般的通道里极不起眼的一截,倘若不是对方主动在这停下,恐怕别的客人在附近路过上百次都不会发现其中玄机。
他正愣神之际,却又听到女人的声音响起来:“把他带走吧。”
“啊、啊??”
在反应过来以前,邓少瑜先是懵逼地叫唤了好几声。
紧随其后的是身后传来的巨大的力量,他硬是被拉着倒退了好几步,随后身体也被迫转了向,半个身子朝向了沈焉那边,邓少瑜终于反应过来,崩溃似的喊道:“我不和他一起吗,那我要去哪啊??”
“去保安室。”卫萝平淡地扫了他一眼,随后视线转向其他几位在场的卫墟人,开口下令道,“你们不用和我一起,下面会有接应的人。”
最后,她把视线转向了沈焉:“你和我下去,其他人带这位邓先生去一楼,就这么行动吧。”
邓少瑜全然不敢相信对方的话,先不论保安室和电梯下方有什么区别,比起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那显然是他身旁这位爷更危险啊?
为什么他要被一大堆人押送到保安室,而对方就可以享受和这等美人独处一室的VIP待遇?
“这就不用了吧。”正是这时,旁边的那位瘟神却是忽然开口,难得说了句中听的人话,“这位邓先生可是你们酒店的常客,错怪好人是会丢掉生意的。”
“还有,”他又懒洋洋地添道,“虽然由我来说不大适合,但不管怎么看,我才是那个危险分子吧。”
闻言,邓少瑜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忙不迭赞同道:“是啊是啊,我真是无辜的,被卷进来的路人!我换筹码用的全是清白资产,耍老千都是这家伙干的——”
沈焉半举起两只手,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嗯嗯,是我。”
“他有没有问题,酒店自然会判断,”女人抬眸瞥了他一眼,“比起为旁人操心,你还是先担忧自己的境况吧。”
不管邓少瑜再怎么反抗,卫墟人要想制服他,都可谓轻而易举的事。
不出两分钟的功夫,他便被一众卫墟人从楼梯口的通道带离了原地。
临行之前,沈焉还颇有闲心地给对方挥了挥手,还比了个“拜”的嘴形,惹得邓少瑜又是一阵不爽的痛骂,声音隔了老远都还能穿过墙让人听个大概。
耸耸肩收回视线,看着电梯的两扇门缓缓打开,沈焉抬头望进轿厢内,方才开口问道:“你们不会真对他做什么吧?”
“例行的检查而已。”女人说,声音波澜不惊,“何况时隙很快就会打开,他不可能独自一人留在赌场。”
“原来如此。”简单地应了声后,沈焉便率先走进了轿厢。
这是一座极其普通的垂直式升降电梯,相较于过道旁堪称奢华的装修风格,电梯内部反倒是朴素得过了头,比一般住宅电梯还稍显逼仄的空间,顶上的灯柱放出不甚明亮的光芒,金属壁面上隐约投射出两个模糊的人形。
环顾一番电梯内部的景象,沈焉不出所料地意识到,这座电梯和荣楼地下那座有着惊人高的相似度,唯一的区别,似乎只在轿厢内的功能性装饰上。
眼前的电梯没有任何一处可供操控的按钮,亦没有显示楼层的数字屏,前后左右全是光裸的金属壁面。
沈焉收回目光,又故作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内部员工通道吗?”
“你可以这么理解。”说着,卫萝也跟着走了进来。随她的动作,轿门仿佛有所感应一般,在他们眼前开始缓缓地合拢。
沈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轿门,待电梯门完全闭上,他忽然又问:“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女人背对着他,声音明晰:“久仰大名。”
“这倒不必。”沈焉蓦然失笑。
他左右看了看,又饶有兴致道,“既然知道我是谁,你怎么有信心让你的同伴们离开,不怕我趁机逃走吗?”
“你会跟来的。”女人说,语气笃定。
这话一落,她跟着便后退一步,深青色的裙摆一瞬间如重瓣牡丹般盛开,整个人却是一转后面朝沈焉。她的目光霎那间如刀般锋利,仿佛要将眼前人直接切割开。
“这不正是你的打算吗?”卫萝说。
未待沈焉做出什么反应,整个轿厢却是陡然暗了下来。白炽灯光熄灭,而紧随其后,亮起的竟是莹莹如玉的碧绿光芒。
在灯光熄灭后不过眨眼的间隙里,沈焉已然退后半步,后背贴上轿厢,膝盖微微弯曲,整个人一如蓄势待发的弓箭般紧绷。
绿光中女人的雪肤红唇一瞬间宛如鬼魅,他看着对方,面上却仍旧是从容自若的神色。
“这是什么意思?”沈焉笑问。
“是时隙。”女人毫不意外,或者说,她仿佛早有所料般,绿光下显得过于凄艳的眉目间却是无动于衷的神色。
“这座电梯不靠电力也能运行,”她伸手按住一旁的壁面,“以备不时之需。不过运行速度会慢许多,另外,监控也不会在时隙中运作。”
“你早就算好了,”沈焉站直身体,眉目间是了然的神色,“要赶在时隙中乘上电梯,又恰好只有你我二人。”
女人不答,只问:“你怎么知道如何找上我的?”
“我只是在赌而已。”
沈焉诚实道,他瞧着女人的脸色,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不过看样子,虽然很险,但我应该是赌对了,不是吗。”
同邓少瑜达成委托交易时,他尚未得到谢昭回前往濠港的消息。
如果不是因此,他八成会不露声色,借机潜伏,了解更多濠港卫墟人的情况后再做决定,断不会使用如此冒险的手段。
整个半岛酒店有数百个房间,即便是他,也难以在一夜的时间里遍查所有的客房,找出一个还不知有没有留宿在这里的人。
而如今既然已经知晓谢昭回的行踪,与其守株待兔,还不如引蛇出洞,让知道情报的人为他指路。
在霍家开设的这几家赌场,最可能见到卫墟人的途径显而易见,一者自然是在打开的时隙中,二者就是寻衅滋事,让这些守卫者主动来见他了。
沈焉不打算打草惊蛇,自然不可能采取太过张扬的举动,以时停出千制造连胜之局,是无奈中的无奈之举,相较于其他种种可能,又的确算是相当温和又无害了。
他需要一个位高权重,又恰好对他有所求的卫墟人。能够因监控认出他,又有权暂时叫停其他人的行动——
这甚至算不上布局,如他所说,只是在赌而已。
倘若此举不成,他只能采用些更激烈的手段,正因如此,他才会让邓少瑜先行离开此地。
值得庆幸的是,卫萝出现了。
这个女人恰好符合他的全部要求,又可谓是心眼明亮聪敏无比,在他开口前,就已然窥破了他的种种意图。
“既然咱们把话都说开了,”沈焉放松地摊开双手,“那我就不客气了。五月十一日晚发生在荣园的血案,你应该知道我正好在现场。”
“不错。”卫萝颔首。
“我只好奇一件事。自那天后,我特意在穗城留了有一周时间,这期间可谓是破绽重重,可没有一个霍家或者卫墟的人找上门来。”
沈焉意有所指地一顿,“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女人鹰枭般雪亮的目光紧紧扣在他身上:“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别的不说,至少不会放着一个可能的目击证人不管吧。何况,那天晚上我不但是个目击者,离开前还出手伤了两个卫墟人,不是吗?”
沈焉若有所思地回视对方,语气里满是探究之意,“还是说,你们已经认定这件事与我无关,不打算再向我追究了?”
卫萝皱着眉看他,没有立刻接话。
然而片刻,她却是答道:“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但在这之前,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沈焉微哂,这个女人比他想的还要机敏狡猾得多。
第一个问题,她以反问作答,旨在套出他对荣园血案的了解程度。诚然,沈焉对此并无所谓,然而对第二个问题的拒答,卫萝却是直接摆出了自身的态度——
在这场问答中,她才是占据主导的那一个。沈焉可以选择继续兜圈子,但她并不介意同他耗费一些时间,因为她并不是真正有所求的那一方。
看破了这一点,沈焉耸耸肩,也不再跟对方绕圈子浪费时间,干脆就道:“你问吧。”
“同样是五月十一日晚在荣园。”女人说。
沈焉点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对方脸上,彷佛是在表现自己的诚意。
然而正是这时,眼前人严丝合缝的沉静面容上却是出现了一丝裂隙。
这裂隙轻如羽毛,短不过瞬息,极难捕捉,顷刻便彻底消失在这张面孔上。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那天晚上,你真的见到了卫栖么?”
她仍是美的,美得刚硬,美得密不透风,仿佛刚才的裂隙只是个一闪即逝的错觉。
沈焉注视着她,许久,方才缓缓地、若有所思地说:“恕我冒昧,不过,这位叫卫栖的先生,和您,”他仔细留意着对方面部的痕迹,“是不是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关系?”
“是我在问你问题。”
这一瞬间,卫萝的声音变了。
变得严冷,尖锐,强硬无比,仿佛是蚌肉外的壳,层层包裹,试图掩藏住内里脆弱的芯。
“无意冒犯,”沈焉眨眼笑道,几乎让人觉得言辞诚挚恳切无比,“不巧,只是我对方才那一幕太熟悉了而已。”
的确是太过熟悉了。
仿佛是被什么鬼怪暂且摄走了心魄,在那转瞬即逝的罅隙里,她的沉静和镇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稚嫩的痛苦。仿佛从很早起就已存在于这张面孔上,哪怕她已然成长至此,这种痛苦仍然带着曾经青涩的气息。
沈焉并不为之意外,或者说,他还有几分感慨来得轻易。
但凡在世上活过几旬的人,就鲜有刀枪不入、无懈可击者。身而为人,总有其牵一发便足以制全身的弱点,也许在腰际,也许在足底,也许大如斗碗,也许细若针尖,但最易觉察处,永远是在言语和神色之间。
这是他的制胜之道,在这样分秒攸关的时刻,越早捕捉到对方弱点的人,就越有在对峙中占取上风、获得胜利的可能。
女人冷冷地逼视他:“回答我的问题。有还是没有,你说了之后,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此外,”她特意停顿了一下,“我还可以告诉你,谢昭回具体的行踪。”
沈焉毫不意外她说出这话,显然,慌乱已经让她摆出了自己拥有的底牌。
既已至此,他也不再步步紧逼,故意做出一副心神不宁的表情:“听起来让人很难拒绝。”
“明白的话,”卫萝厉声道,“就不要再绕弯子了。”
“您说的是。”沈焉分外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仿佛真在努力思考回想似的,一字一顿地缓慢说着,“我有没有……见到过卫栖呢?”
如是这般摆出了自问自答的架势,他的大脑却开始飞速运转。
卫萝问的是卫栖的踪迹。
五月十一日晚在荣园,他的确碰到了一个疑似“卫栖”的人。然而那个电梯里的脚步声是否真的是卫栖本人,说到底也只是霍家的一面之词而已。
换言之,他要思考的根本不是真相几何,而是对方到底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她问出这个问题,是想知道什么?
不,他忽然灵光乍现,关键不在于卫栖或是目的,而在于对方所说的问题本身。
荣园当晚的八条命案,霍家和卫墟的口风一致认定是卫栖所为,那么“卫栖”当晚必定去过荣园;可卫萝却问,他见过卫栖吗。
既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就是说,她也不清楚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只是因为不在现场,又何必向一个外人求证?
联想到一开始对方就避开正面回答他的提问,又以谢昭回作为加码,另一种可能,就是她也不知道霍家的打算为何。
然而卫萝明明在濠港半岛酒店身居高位,却并不知道很多事情,那么穗城和濠港的卫墟人,是否情报并不互通,甚至彼此之间存在着龃龉?
想到这时,他心中当即有了对答的思路。
抬头瞄了眼卫萝并不算好的脸色,他作出一副茅塞顿开的神态,张开嘴正准备回答,瞳孔却在一瞬间剧烈收缩——
“卫小姐,按照约定,”一个熟悉的、清澈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只需要将他带下来。刚才电梯内那些,恐怕不在约定范围内。”
卫萝的脸霎时变得苍白。
沈焉猛然往前方望去。
那个熟悉的声音与更为明亮的光一同落进轿厢,叫他的视线陡然陷入一片晃眼的亮白。
不适地稍眯起眼,白光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视野,沈焉终于看清了电梯外的景象。
眼前是一条稍嫌逼仄的甬道,甬道两旁或许站着有人,但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电梯口,别的什么都瞧不见了。
轿厢内的灯光已经悉数熄灭,唯有的光亮从甬道那头横穿而来,映得近前的人宛如剪影,一打眼只能看到个清减的轮廓。
“又见面了。”在对方开口前,他已然反应了过来。
声音里无奈中含着笑,仿佛对眼前所见并无意外,甚至还有几分正中意料的欣喜似的。
谢昭回身披深青色的薄氅,内里是素色的衬衣,眉目影绰,难以辨清。
冽光之中,唯有声音是真切的。
他的嘴唇开合,声音素净却冷冽异常,犹如尚还掺杂着融雪浮冰的早春清溪。
“我说过的,”谢昭回平静地说,“下次再见,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时隔十六章,我产品终于再见对方!!(虽然算下来也就差不多一周时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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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赌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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