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濠港半岛酒店,西座地下。沈焉醒来时,墙上的挂钟不偏不倚,恰好走到九点。
他从床上撑起半个身体,打了个哈欠,感到一阵十足的无聊涌上心头。
相较于昨天下午一波三折的经历,他住进这间牢房过后,一切复又变得相当寡淡和无趣起来。
沈焉环顾一圈室内,眼中那对色泽奇异的暗红瞳孔,则丝毫不遮挡地敞露在外。
他这次出门,为了遮掩自身异常的瞳色,自然是随身携带了深色的美瞳。
然而眼镜盒显然也不方便随身携带,被谢昭回带到这里之后,他的全身家当就只剩下了一部手机,还是快要没电的那种。
至于别的那些,什么刀啦布啦符啦眼镜盒啦,全都扔在邓少瑜订的那间套房里,也不知道谢昭回会不会帮他留意,把房间里的行李箱给一并收捡起来。
眼下他也没别的办法,干脆把美瞳一抹,冲进下水道里,懒得再用了。
反正接下来见到的八成都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五墟人,哪怕让他们看到自己异色的瞳孔,也不必担心会被怀疑有什么古怪。
昨天晚上,沈焉在房间里躺得太过无聊,还大致翻了翻这间囚室内的布置。
这地方的抽屉柜子里虽然还留着些乱七八糟的旧书,但他随手翻了几番,基本是些类似故事会的猎奇话本,也有两三本高雅点儿的,棋谱和社会学方面的专著,但于他而言,都差不太多。
比起缓解精神上空虚的书籍,他更希望能有个沙包之类,能让他活动活动筋骨,把种种纷杂的思绪排出脑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自少时在谢墟起,他和谢昭回的审美意趣就已经相去甚远。
在墟中时,两个人在幼时尚还住在同一个别院中,可以说基本每时每刻都能见到彼此。
但等到年纪稍长之后,分离的时候便才占了绝大多数。
虽然流言纷纷,但谢昭回毕竟才是身份尊贵的那个,平时的衣食出行都是独一份儿的,而沈焉,自然就是和着别人吃大锅饭、一道上课修习的那个了。
在他去学校读书之前,往往只有当谢在予忙完墟中种种繁杂的事务,借以传功授课的名义,才有机会将三人聚在一块儿。
谢昭回喜静,又不十分惯于习武,因而这种时候,往往是谢在予教授沈焉为主,而他则在一旁乖乖地坐着,看着。
当然,这一切在谢在予娶妻过后,又变得全然不同了。
沈焉从床上起身,扫去脑海中的种种回忆。他情容安定,动作闲散,全看不出分毫怀念之态。
绝大多数五墟人惧怕流亡,不仅是关乎性命安危的缘故;那毕竟是他们的故乡。
但于他而言,墟内墟外都差不太多,区别只在于人而已。除去特定的人外,他对谢墟委实没有太多感情。而如今人已经近在咫尺,自然也谈不上感怀旧事了。
下了床,洗漱完,早晨的餐食已经送了进来,沈焉没滋没味地吃了两口,跷着腿坐在床边上,百无聊赖地思考起当前的处境。
昨日在赌场地下见到谢昭回后,他便被一路带至了这里。
地下的道路虽不算错综复杂,但仍然蜿蜒曲折,叫他难以辨别前行的方向,但仍有一点可以分辨出来:他们的确远离了原先所在的地方,而非刻意在原地打着转。
既然是到了另外一处建筑物的下方,那么现在他所在的位置,最有可能,就是在半岛酒店的另一座,赌场西座的地下。
只是为什么要特意费这么一番功夫,让他从东座转移到西座来?
在脑海里检索了一番已知的信息,沈焉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半岛酒店的东座与西座,要说最为人知的差别,自然是修建的年代不同。
西座建成的时间要早上近四十年,换言之,这也同样意味着,西座地底的种种设施,说不定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规划并建成了。
想到这儿,他忽地站起身,绕着室内缓慢地走了一圈,锁链被拉直到极限,与横杆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仔细检查着室内的各种细节,伸手去触碰房间各处的墙壁和角落。这间房应该是很多年前就修好的,可一开始修建的目的,是不是作囚室用也很难说。
正如他刚进门的所想一样,作为牢房,这个房间未免也太精心准备了些,开玩笑的说,倘若真是囚室,他也只能想到“金屋藏娇”的解释。
那还有什么可能?
沈焉若有所思地站定了,开始细细思索。
有人在这里生活,并不是作为被关押着的囚犯,而是有意识地打算住在这里,因此专门建造了这样的一个房间。
他想到谢昭回的话——“地底”,以昨天他们往下走的深度来看,这里显然算不上地底,顶多算进入地底前的一处缓冲带。
就在这时,一个可能的解释突然跃入了他的脑海。
监工,他想。
这片地下的建筑,恐怕远不止这点儿深度。
从这里往下走,深入地底的部分,也许正在进行着什么。
而几十年前,甚至或许几十年以来,负责监管地底工程的人,有时不一定能回到地面上,而是需要暂时停留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
联想到他受到“阻碍”的时停,霍家荣园地底的通道,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那么这个地方,究竟“镇压”着什么?
沈焉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愈发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
只是他如今被暂时“关押”在了这里,就算隐约猜到个大概,也没法亲自去验证一番。
他倒也不心急,谢昭回说了一天或者两天,那必然会在明天之前回来见他,绝不会违约。
说到底,比起霍家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他本来就只关心谢昭回的意图和打算。至于别的那些,那就该是轮到蔺和操心的事了。
想到蔺和,沈焉方才难得觉出些紧迫感。
他不抱希望地掏出手机,果不其然,自从到了这个地方,它便直接成了一块砖头。
可能是用了什么信号屏蔽的设备,或者只是因为在地下的方位太深,从昨晚上起,它就连半格信号都没有。此刻掏出来一看,连电量都只剩了一小格,恐怕再要不了半天就得彻底歇菜了。
既然已经完全没了用处,沈焉干脆直接按下关机键,让它彻底变成了一块砖头。
想来蔺和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联络他,就算真的找他,联系不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该见面的时候总能见上,沈焉有恃无恐地想着,在床边上跷着腿坐下来,干脆把友情和大义一并抛之脑后,专心致志为自己筹谋和盘算了起来。
昨日他与谢昭回的二见,实在算不得有多么好。
如果说一周前在荣园的初见尚可以用意外之喜来形容,那昨天在半岛赌场发生的一切,似乎已不能再用“意料之外”来描述了。
他的行动与打算,似乎都落在了谢昭回的谋划之中。
如果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当作前提,再去倒推这两周来的种种事件,那些似是而非的疑点似乎都有了解答。
甚至说,一周前在荣园的阔别重逢,是否也在对方计算当中?
想到这儿,沈焉脑中忽地冒出个将一切前后串联起来的猜想,便索性就着时间线,在脑海里整理起思路来。
上周六在荣园,谢昭回突然出现在天青楼楼顶,见到他时也并未露出意外的神态,而是出言邀他一同前往荣楼,探查有关霍家的情报。
抵达荣楼后,见到满地鲜血与尸体之际,谢昭回的惊愕与沉默不似作假,故而令沈焉忽略了对方或许早有预料的可能。
然而次日,周无虞却告诉他,在前一夜的五墟会面中,谢墟已经同霍家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
再接下来,由信封送来的那枚圜钱,再联系上之前的种种疑点,都使得他心中的疑问不断增加,也是因此,他在天光墟接下了一个前往濠港的委托,企图在霍家的宴请开始之前,找到同谢昭回见面的机会——
而他的的确确见到了。
不仅见到,还颇为讽刺地得知,濠港的这一见,早就已经在谢昭回的计划当中了。
这一切真的只是碰巧吗?
还是说,这是专门为他而设下的瓮中捉鳖之局?
思及此,沈焉并未有太大反应,却像是感到十分有趣一般,眉梢微扬,露出个饶有兴致的微笑来。
他舒展上身伸了个懒腰,却是干脆枕着手臂,跷着腿,再度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放空脑袋,干脆什么也不再去想了。
在这里空想起不到任何用处,更何况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有机会算得过谢昭回。
与其像卫萝那样殚精竭虑精心设计只为胜过对方半子,倒不如积蓄精力,等待谢昭回再来见他的时刻。
不管如何,沈焉懒懒地心想,等到对方再来见他的时候,是耶非耶,他总能得到一个答案。
*
同一时间,穗城。
太阳已然高升,但温度还未彻底升上来,是个暖融融的夏日清晨。
周沛走出酒吧时尚有些庆幸,这两天穗城急速升温,提前步入盛夏时节,要是再晚个半小时出门,恐怕他就得头顶烈日赶回学校了。
这两天周末的时间过得飞快,现在回想起来,就跟做了个梦似的。
上周五傍晚,在蔺和的介绍下,他便同沈焉一道结识了林砚青其人。
不过短短几句交谈的功夫,他和林砚青便一见如故,接连两个晚上都聊个不停,大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思。
林砚青也是学计算机的,尽管半途辍了学,但在技术方面却比许多科班生还要熟稔老练得多,辍学那年正好和一个朋友去搞创业,还搞的相当不错,如今在公司里担任技术总监,换个周沛更喜欢的词儿,也就是首席技术官CTO。
碍于保密协议,林砚青并没有向他透露公司业务的具体内容,不过交谈当中,周沛对于技术方面已经了解了个大概。
他们所做的项目要用到时兴的电子货币及区块链技术,不过目前整个项目的系统已经搭建完毕,如今的主要任务就是系统的维护和更新了。
换句话说,尽管周沛只是个大二学生,但这样的工作对他来说并不算难,只需要一定时间的培训就能熟练处理。
林砚青说他们部门的人不算太多,有两三个同事还是从零学起的,假若周沛有意愿加入团队,那他自然是相当乐意的。不过具体如何,还是得问过顶头老板——也就是他的那个朋友才行。
周沛这边,能得到对方的认可,拥有这么个一举两得两全其美的好机会,内心自然是喜不自胜。
自从两周前掉进时隙以来,他的情绪接连起伏,就跟坐过山车似的。
但结识林砚青,可以说是这两周以来,他收获的最大的好消息了。
除此之外,这周末还有另外一件值得说道的好事。
趁着周末的闲暇,他抽空登上天光墟的网站,注册了论坛账号,ID只能用中文,周沛想了半天,最后选了踏青社团里取的名字,以“决明子”为名。
和许多粗制滥造的网页不同,天光墟的网站竟是设计得相当漂亮,以暗青为底色,却有着深浅不一的纹路,仿佛大朵聚集的云层,愈往上色调便愈浅,直至最后归于一线明亮的天光,颇有种“天光乍破”似的瑰丽之感。
官网的名字相当正式,叫“天光墟探宝协会”,看起来像是个爱好者建立的探宝论坛,首页上刊登着对于不同地区天光墟的探宝记录,乍一看起来,就跟真有这么一回事儿似的。
网站的右上角有注册和登入论坛的选项,然而如果没有从办事处获得邀请码,自然就没办法通过论坛审核。
故而对那些误入其中的正常人来说,这个网站就像是无数个停止运营的过时论坛一样,只不过是早期互联网的又一个遗迹罢了。
然而如果能注册上账号,正式进入论坛,便有如穿过了时间的限制,来到一片崭新的桃花源中。
周沛粗略扫了番论坛的帖子,因为刚注册时的权限不够,能够浏览的页面并不多,然而仅是对于“新人”开放的那些版块里的帖子,就足以让他兴奋不已地彻夜浏览了。
尽管周六沈焉跟蔺和都离开了穗城,但整个周末他都不再有害怕或是孤立无助的感觉。
不单是因为林砚青还在这儿,还因为一整个论坛的墟外人都隔着网络与他遥遥相连,彼此间实时分享着现实生活中的大小琐事。这让周沛感到安心无比,仿佛自己的一切生存痕迹,都因为互联网上飞鸿踏雪般的信息流而有了证明似的。
一转到了周日,这天下午申时六刻会有一次时隙,然而林砚青刚好有点别的事儿,正纠结要不要推后几天再去,然而周沛思量一番,便让对方先行去办,不用管自己。
酒吧一楼就有着墟地的入口,毕竟他迟早也得独自面对时隙,只不过是早或者晚的问题,不如干脆趁还在穗城的时候趁早体验一下。
于是昨天下午四点半,他便独自一人待在酒吧,第一次一个人度过了一整个时隙。
回想起来仍有些恍惚,好在这次时隙并不算长,他在墟地里待了没多久就结束了。
当晚他没敢回宿舍,在酒吧二楼度过了一整个晚上,今早醒来,只觉自己如获新生,再世为人,不再是原来那个胆怯怕事的自己了。
锁好酒吧的外门,周沛长呼一口气,伸手搓了搓脸颊,正准备过渡回现实中的生活时,却忽然注意到酒吧旁边的墙壁旁,有个人的影子拖到了自己脚底下。
周沛下意识望过去,那儿的确靠着个人,半倚在墙边,正抬起脸朝这边看来。
两人视线交汇之际,周沛不由得一愣,紧跟着,对方却是直接站直了,就好像认出了他一般,大步向着他走来。
这是个相貌称得上俊朗的年轻人,轮廓分明秀挺,看起来似乎跟周沛差不多年纪。他穿灰黑色的圆领卫衣和工装裤,脖子上挂着根银白色的链子,左边的耳朵里塞了枚耳机,没有耳机线,估摸是蓝牙的。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来者开口就问:“你就是那个周……”
对方露出思考的表情,“周什么来着?”
周沛茫然中掺杂了些警觉,反问道:“你是谁啊?”
对方朝他露齿而笑,露出嘴里一枚稚气的小虎牙:“我找沈焉沈老板,你应该认识吧?”
“知道是知道,”见对方这副开门见山的明朗模样,周沛心里一宽,不由得放松了警惕,跟对方解释起来,“不过他这两天都不在店子里,要找他等过几天再来吧。”
对方歪了歪脑袋,若有所思地问:“可我看你才从这里出来。”
“我只是……呃,算是借住在这里?帮忙打打杂什么的。”
周沛跟他解释说,“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等他回来我跟你说一声?”
对方一下子不笑了,目光冷冷淡淡地在他脸上一扫,却是没头没尾地开口道:“你就不能直接打个电话,把他叫回来吗。”
周沛稍微一怔,觉得眼前这人的语气十分古怪,好像以为别人听他的话是理所当然似的。
正当他不知如何作答时,对方打量着他的反应,仿佛自言自语似的道:“看起来不是很乐意啊。”
年轻人瞟了他一眼,复又笑了起来:“不打也没关系,在他回来前,跟我走一趟,不过分吧?”
周沛眉头一皱,刚想说你谁啊我干嘛听你的,下一秒钟,却感觉肩膀被什么有重量的东西搭住了。
他脑中涌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想伸手去拂;然而下一刻,他就被反应过来的事实砸懵了。
一个轻快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配合一下?你也不想和我动武吧。”
周沛瞪目结舌,几乎觉得喉咙被人紧住了。
酒吧在远离人流的巷子里,此刻周围除了他们再无二人,自然也没有别的人旁观到这一幕。然而作为唯一的目击者,周沛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看到的。
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嘴唇,发出个极短促的音节:“好……”
“这就对了嘛。”
对方笑着晃了晃他肩膀,随后就着这个姿势,揽着周沛转过半边方向,直接面朝酒吧的大门口,仰着脸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的声音分明还是轻快明亮的,然而此刻听在周沛耳中,却无端有种狠戾在里头。
“走咯,下回再来拜访,”他笑嘻嘻地道,朝酒吧的方向招了招手,甚至还刻意抬了抬音量,“沈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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