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归去(四)

闻言,沈焉便收拢思绪,朝前方一望。

视线当中,先是映入一片葱翠,而紧跟其后,船头在前方忽地一调转,和记忆当中别无二致的卫墟古渡便就此闯入他的眼帘。

和界碑岛上木栈搭成的简易渡口不同,卫墟主岛的这座码头,却是由许多平整的石块堆砌而成的。

码头前方不远,还有座砖石砌成的石牌楼,仅有两柱一间,简洁古朴,上以篆字写着“南渡”二字,似乎是说这里是卫墟南部的渡口。

谢昭回拨动罗盘,让渡船速度减缓,向着码头石台靠拢而去。

沈焉看着距离已近,便率先上到甲板,踩着船舷上了岸,又牵过篷船上的缆绳,将那缆绳在码头石柱上系好了。

尽管七年不曾回到五墟,但这种习以为常的小事,他倒是仍然记得清楚。

谢昭回原先在谢墟内就不事这类粗活,沈焉干脆一步到位,不等他发话,便把这些都一并替他做了。

谢昭回慢他一步,也来到码头的石台上,这也是多亏了那锁链颇长,不然眼下,两人就只能像连体婴似的,肩并着肩,近乎手拉着手一样行动了。

沈焉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当即没忍住,笑吟吟地往着谢昭回一打量,像是在思考对方届时的反应。

谢昭回在旁边,蹙眉看了他一眼,也没问他在笑什么,抬头望向石牌楼的方向,略一颔首,便向着台阶上方走去。

这渡口看来的确荒废已久,石缝里钻出些不知名的藤萝蔓草,长势极好,看起来一派生机勃勃的模样,不知道多久没被人踩过了。

谢昭回走上石阶时,似乎还特意避开了这些生长着荒草的石缝。

沈焉便有样学样,也没有刻意去避开,只是顺着谢昭回的脚印,便轻巧来到了码头的上方。

沿着石阶上了码头,再穿过那座古朴的石牌楼,进去即是卫墟一处墟人的集聚地,或者可以用“边城”来称呼。

墟地当中,集聚地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靠近海岸的边城,第二种则是位于山中的城邑。

边城往往不是墟人真正居住的地方,而是一处暂时的落脚地。

譬如执行巡山任务的时候,或是刚从墟外带着货物回来,身上背着大包小包,不方便带回位于山中的住宅,便在边城挑选一处房屋,暂作落脚的地点。

毕竟以墟地之大,房屋之多,一名墟人随随便便坐拥五六套房不是问题。

真正的难题反而在于,墟内空置的房屋实在太多,就算真的分配了,不但住不过来,墟人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打扫安置房间。如此算来,反倒还成负担了。

因而在边城地带,墟人的房屋大都是共享的,有些闲置多年的,太难打扫,如非必要,就让它一直闲置下去了。

卫墟的这座边城,看起来像是墟外的一座古镇,放眼望去,皆是白墙黑瓦的一层式建筑。

因为靠近渡口,这里过去是做集市用,民居倒不算多,且基本都是一进一间的院子,门户洞开,一眼望进去,前院长久无人打理,如今已荒草丛生,足有半人高了。

城中皆是青石板路,道旁同样筑有石雕灯笼,最外边的屋舍旁围有连续不断的长廊,每隔数十米,筑有一处栖脚用的亭轩。

廊上挂有精巧宫灯,原先自然是作夜间照明用,但长久以来未曾擦拭更替,此刻已布满尘灰,显得破敝非常。

廊柱原本应当是漆成朱红,但如今已然氧化褪色,呈现出一种阴郁的暗赭。

如此光景,显然已经是很久没有重漆过了。

沈焉一边走,一边踢了踢路边一粒石子儿,石子儿往前滚动许久,最后撞上一处墙垣,又弹了回来。

抬头一看,这墙垣上也冒出了不少荒草,看起来当真寥落,是个分外破败的模样。

他四顾一番,方道:“这地方当真一个人都没了?”

谢昭回说:“现在的卫墟人,大都聚集在北部的另一座城邑里,平时常用的是北渡口,不过现在,那地方也不叫这个名字了。”

他莫名一顿,而后方道,“北渡离山中城邑更近,可以说就在北山的脚下,如今换了个名,叫‘观音渡’。”

和墟外不同,墟中的山川,如若不是尤为重要的地理标识,大都不会特意命名。譬如刚才他们上岸的码头,就只以简洁的“南渡”为名,表明这是卫墟南部的渡口。

除此之外,卫墟还有个“北渡”,顾名思义,自然就是位于北方的渡口。而岛上这大小两座起伏的山陵,也是同样,一为南山,一为北山,如此起名,质朴平实,又简洁明了。

要同别墟的同名山川区分时,直接在前头添个“卫墟”便是。

然而眼下,谢昭回脱口而出的这个“观音渡”,显然不可能是卫墟本土起的名,甚至一听便知,是从墟外“舶来”的产物。

沈焉奇道:“卫墟已经被同化成这样了?”

片刻后又笑道,“会叫观音渡,不会真是因为卫墟的南北山,合起来就像个横放的观音像吧?”

谢昭回点点头,又伸手向前一指,那却是一座五层高塔,立在一排只有一层楼高的建筑当中,分外醒目。

“这是……”

沈焉有些许讶异,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听谢昭回淡淡道:“佛塔。”

这的确应当是座佛塔。

塔顶坐落着鎏金的塔刹,视线往下,能看到每层檐角上均塑有一尊小佛像,下方则坠着一枚铜制风铃。

偶有风来,还能听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在这荒无人烟的边城里,显得分外寂寥。

沈焉忽然又想起什么,道:“我记得从前见过这座塔,不过那时候应该还没竣工,看起来没有现在这么高。”

谢昭回颔首应道:“这塔已经建造很久了。我们以前来时应当有见过,不过那时候尚未建成,也没有特地留意,尚不知道背后的渊源。零九年时我又来过一次,那时候塔已经基本建成,但我那时对墟外信仰尚不了解,不知道这塔具体拜的是什么。”

在一二年之前,五墟中每年都会有互相拜访的活动。

托谢在予的福,彼时年纪尚幼的两人,也有一些离开上三墟、去往别墟的机会。

满打满算,谢昭回来过卫墟共有十次,前几次皆有沈焉一同,等到零八年后,沈焉已经去学校读书,便只有他自己一人,跟着谢在予一道,要去拜访彼时的卫墟本家人。

那会儿是零九年,谢昭回入学的前一年,他时年十四,已不算懵懂,甚至对未来早早地有了某种悲观的预感,但对于墟内外的许多事情,仍然不会像现在这般通彻明了。

而现在想来,彼时的卫墟也已经有了衰败的迹象。

码头上的人流已然少了许多,谢在予没有带他在南渡集市上多停留,而是很快向北,赶到卫墟位于两山之间的主宅当中,与当时的卫墟本家人们挨个见面,彼此间敬茶致意,为以后几十年里的友好相处做下准备。

谢昭回虽然年仅十四,却也要开始学习接过墟主的重任,何况再是一年,他就要履行谢墟和学校的约定,前往墟外就读,接触墟外的世界。

中间缺少的三年,要在这一年里提早补足,以免未来在这方面留下什么遗缺。

那时候他认识了十数名卫墟本家人,甚至有几位年纪同他差不了几岁。

在他的记忆里,这些人中只有一位算得上聪颖早慧的少女,其他人大都骄矜倨傲,尚且活在自恃尊贵的大梦中。

而到如今,这些人几乎都已无缘无故地死去,化作卫墟祠堂里一座若木制成的牌位。

记得他第一次同沈焉来这里的时候,是零四年,他九岁,沈焉十一,卫墟集市繁荣,有不少墟外小物在此地售卖。

其实也不算价钱,墟地里不愁吃穿,无需用金银钱财来换取衣食,但墟人大都喜欢收集些精致美丽的小玩意儿,因而这种时候,见多识广的卫墟人,便能靠着从墟外带回的新奇商品赚个盆满钵满。

有些如今看来随处可见的塑料吊坠,当时却引得墟人连连称赞,不惜以一枚颇精美的玉石坠子来交换。

还有从外头带回装了电池的玩具小车的,墟人只道墟玉能做能源,从未见过无需安置墟玉便能自行驱动的小玩意儿,见着了此物,自然是啧啧称奇赞口不绝,甚至最高有人给出了一整块鸾纹玉佩的价钱。

谢昭回看得眼热,沈焉却在背后拉住他手,不以为然地同他说,这玩意儿他原先在墟外的家里有一摞,真想要去墟外买就是,让谢昭回不要被这些头脑精明的卫墟人给骗了。

再到后来,他们去墟外的机会多了,谢昭回方知沈焉这话不假。

墟中的玉石品质上好,水色极佳,随便拿到墟外的玉石鉴定店里,都是万元起步的价码。一块巴掌大的玉佩拿到墟外,不知道可以换多少玩具小车回来。

然而到那时候,见过的世面多了,也想不起小时候初次看见时,分外歆羨的心情了。

在上三墟真正对外开放之前,卫墟就已同外来往已久。

那时卫墟对上三墟墟人的吸引力当真非凡,几乎每月都有好几次集市的开放日,墟人纷纷算着日子,要到卫墟中逛集市,甚至有流连忘返的,干脆在卫墟这边住下了,呆个几天都不算完。

一直到零六年前后,学校的设施已基本建设完毕,上三墟几近于彻底放开,墟人有想外出游历的,只消递上一份文书,转交到学校方,等那边的部门办好墟外必要的证件,再到学校里做个简单的“培训”,了解墟外的基本知识过后,便可以自由往来于墟内外。

自那之后,卫墟的吸引力便一落千丈,等到谢昭回再去时,这座塔就已经建成了。

卫墟人如果拜佛,拜的是什么佛,祈求的又是什么愿?

又有什么值得他们放弃墟中的神殿,要在墟中另建高塔,转而向外寻求的?

回忆当中,却是沈焉的声音,如同石子坠入潭水,将他骤然从记忆中唤醒了。

“所以,”沈焉说,“这塔是谁修的?”

谢昭回定了定神,方道:“霍家。”

“居心叵测啊。”沈焉感慨。

谢昭回不再说什么,纵使他也不觉得墟内的信仰同墟外有什么高下之分,但冰冻三尺,总非一日之寒。

无需他多说,沈焉就已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卫墟人接受墟外的货物,接受墟外的节日,再到接受墟外的信仰与观念,一步一步,被墟外同化,又到如今墟人纷纷离开,墟地近乎废弃,统共不过几十年的时间。

但最关键的催化节点,又是在什么时候?

谢昭回不再多说,两人便一路向前,间或也有驻步,却是因为沈焉瞧见了还留有印象的地方,要拉着他驻足回忆一番。

这座市集不算大,两人走走停停,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便已横穿镇子而过,来到集市的另一端。

这却是一片岛中湖,湖边栽种林柏垂柳,沿岸又有栏杆和石阶,一路蜿蜒通到湖边,俱是以汉白玉般的材质打造,如此风景,秀丽婉约,俨然与墟外芝兰湾所见并无不同。

湖上有拱桥,近了桥头,又是一座牌楼,有四柱三间,雕饰则要华美精致许多,柱脚设有托石,柱顶饰有云纹,上书“南湖”二字,似乎是这座岛中湖的名字。

一瞧见此景,沈焉便也意识到了异样。

墟中建筑,通常分为两种类型,一为木石建筑,是以木材和石块为主体建成,古朴拙雅,雄浑开阔,色调则简洁明快,以红、白、黑三色为主。

如果是本家人所住的大宅或是墟中较为重要的建筑,多是红柱黑檐,有些也会用上青碧的琉璃瓦,墙壁则雪白和明黄兼有之。

而如果是寻常民居,则往往是简单的白墙青瓦,看似普通,却在檐下设有硕大斗拱,将屋檐向外出深、向上挑高,便以悬挂数盏内置墟玉的精巧宫灯。

其二,则是修筑于深山中的宫殿。

这些宫殿均是以大面积的青铜铸成,内有大量金石之器、玉石之观,处处皆有瑰丽的雕饰,华美之至,说是琼楼玉宇、桂殿兰宫也不为过。

在五墟人的观念里,这种宫殿往往被视为墟中“神明”的居住地,为了方便,有时干脆以“神殿”代称之。

若非如此,便难以解释为何山中会有如此庞大而精美的建筑,有时这些建筑又被视为用于举办祭祀的庙宇,以供墟民们在祭祀时朝拜各方神明。

然而眼前这片岛中湖,无论是湖上桥梁,还是湖畔栏阶,均不属于以上二者,明显能看出是从墟外来的风格。

谢昭回放眼望去,将目光落在那犹如白玉带的拱桥上:“一二年以前,卫墟人还会在这座南湖上,举办赛‘龙舟’的比赛。”

沈焉笑了:“那他们吃粽子吗?”

谢昭回垂眸:“从这里往下游走,有一片数百米宽的箬竹林。”

箬竹的叶片,即是常用来包粽子的粽叶。

“卫墟中又没有屈原投湖的典故,”沈焉耸耸肩,“连这都照搬,未免太不讲究。”

谢昭回并不多言,只静静地瞧着面前的湖泊。

在澄澈的天光下,它像是一面镜子,静悄悄地照映着人从外来了又走,及至到如今,一切复又回归到最初杳无人烟的模样。

一路走到此,所见实在让人心惊。

这地方似乎呈现出了一种古怪的二象性:既荒无人烟,又满是墟外人留下的痕迹。

见谢昭回站定不语,沈焉便在心中回顾先前所见,登时觉出了不少异样。

他于是问:“这才过了七年不到,卫墟的这座边城,就能衰落成这样,甚至说一个人都不在了?这不是正常会出现的情况吧。”

谢昭回不置可否:“不好说。毕竟其他几座墟地,也不曾经历过类似的处境。”

“话说回来,既然卫墟的本家人差不多全没了,”沈焉忽又想起什么,“那卫墟的玉韘呢?现在在谁手里?”

谢昭回沉默片刻:“霍华安。”

沈焉失笑道:“还真是他?为什么,就因为他那个流着一半卫墟血脉的儿子吗?”

谢昭回平静道:“一四年后,卫墟本家的血脉只剩下霍子越,彼时霍子越尚未成年,玉韘转交到卫怜因的丈夫手里,也只有如此了。”

“真是野心勃勃,”沈焉点评,“我本来还以为,他出这一手,是想让霍家血脉掌握卫墟,不过还真没想到,卫墟已经被糟蹋成这副模样了。”

谢昭回略作沉默,望向远方,却是说:“或许他从没想过,让霍子越接手卫墟的责任。”

沈焉敏锐地察觉有异,转向他,眉梢一挑便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昭回垂眸:“对于霍家,或许会想要卫墟成为附庸。但对于霍华安来说,卫墟已经没有用处了。”

他顿了顿,“或许不止如此。或许对他来说……卫墟是一处令人厌恶之地。”

沈焉便静待着他的下一句话,不料旋即,谢昭回却没了下文。他再度一挑眉,若有所思地从旁打量起对方此刻的神色来。

谢昭回垂眉敛目,嘴唇微抿,显然是不打算再多说的模样。

不知是否有意,对方刚才的那番话,颇有些在同他打机锋的意思。

但细看对方眼下这副模样,却又不像是在故意在同他打哑谜,反倒像是碍于种种不可说的缘故,尚不能向他挑明而已。

沈焉心下一琢磨,觉得这里头显然有古怪,但谢昭回既然不愿多说,当下便也没继续追问。

两人便再度向前,往那拱桥上走去。

又走了几步,沈焉忽然道:“我们这一路,不会是要徒步走到卫墟的北渡,再乘船回谢墟吧?”

谢昭回看向前方的远山,摇摇头,却是道:“我们去卫墟的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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