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唱阳被罚去敷雪崖下静心。
在之前的秘境里,殷唱阳曾在幻境中去过敷雪崖,那是宗中弟子受罚的地方,因崖顶终年积雪而得名。
殷唱阳走时无人相送,据说是因为他触怒了掌门。
有路过主峰的弟子说,在那一日,看见殷唱阳一直跪在雪地里,最后掌门传音叫起,他却不肯,扬言自己要静心。
最后掌门动怒,把他罚去了敷雪崖。
对方在宗中毕竟地位尊崇,弟子们只敢私下议论几句,这事便悄无声息地翻了篇。
俞灯青却没和殷唱阳一起回来。他一得到聚魂草,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丹霞派,潜心炼丹去了。
在对待跟贺殊行苏醒有关的事上,他一向慎重。
俞灯青并不是万剑宗弟子,他是丹霞派掌门的独子,一直被寄养在万剑宗。
丹霞派以出神入化的炼丹手段而闻名修真界,俞灯青得了他父亲真传,于炼丹一途天赋卓绝。
殷唱阳并不希望对方炼出聚魂丹,因为那意味着贺殊行会醒来。
一想到这,他忍不住咬着自己手背泄愤,不知不觉间有血渗出,蜿蜒在手腕上,他这才如梦方醒,冷静下来。
每个被罚去敷雪崖下的弟子,体内灵力都会被暂且封印。
殷唱阳畏寒,一百多年前他还没修炼时,因为在雪天下冰湖,而被损害了身体根基,但这一切病弱都在他修行后痊愈了。
他本不该如此怕冷。殷唱阳打量四下,周围寂静无声,他抱臂轻轻哆嗦,靠来回行走祛寒。
一不留神,他被雪中暗礁绊倒在地,脸埋在雪中,贴近大地时,人更容易听见从前忽视的声音。
殷唱阳听见簌簌流水声。
他怕水,但在这一片让人静得发狂的雪地间,任何变化都格外有吸引力。
殷唱阳顶着朔风,雪水融化,沾湿两鬓,目力所及之处尽是雪色,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扶着山壁,殷唱阳拿本命剑抚霄做手杖,因为失去灵力,无法辟谷,殷唱阳几天来水米未进,脚步虚浮。
他栽倒在那一片飞瀑前。
殷唱阳此前从来不知道敷雪崖下会有瀑布。他伸出手,眼睛因为雪盲而微微刺痛,水汽在瀑布拍击时飞溅。
溅到脸上时,竟是温热的。
殷唱阳后知后觉摸自己脸,这才发现冷得像寒冰。
不应该再这样优柔寡断了,殷唱阳闭目,若是决定趁贺殊行昏迷,徐徐取而代之,就更该努力赢得师父的青睐。
而不是拿珍贵的匕首换聚魂草,既给贺殊行做了嫁衣,又失去师父器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殷唱阳愤愤捶了下雪地,手指本就冻得僵硬,这样一捶,指背霎时红肿起一片。
他嘶了一声,更加痛恨自己的愚蠢。
贺殊行沉眠在病榻上,面目美好,所有人都只记得他的光风霁月,而自己却总因为他丑态频出。
殷唱阳一时不想爬起来,他翻了个身,就这样倒在雪地里,右臂挡住眼,默然喘息着。
清冷的风拂过,掌心如同被人轻轻抚过。殷唱阳悚然一惊,移开手。
最初他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殷唱阳仰躺在地,乌发铺散在雪里。他慢慢眯眼,在飞瀑的细润水泽间,隐隐看见人影。
那个人影身后虹辉浅浅,绮霞映水,他却浮于水面,雪不湿衣,脚不沾地。
殷唱阳看不清那张脸,也没来得及起身,因而还是陷在雪地里,仰面望去时,看世界都是颠倒的。
包括这个古怪的人。
对方面目也似是蒙了层雾,美人如花隔云端,他身上的气息让人感到熟悉,但是,却不像活人。
殷唱阳怔怔伸出手,想挥散眼前幻象,未料,手却被对方倾身,一把抓住。
对方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殷唱阳一颤,立时抽手,却抽不出,手被对方紧紧攥着。
他喃喃默念剑诀,恍然想起现在没有灵力。顿时腰部发力,腾起上半身回身肘击。
这样的姿势其实很难搏斗,于是殷唱阳顷刻被抓住另一只手。
他靠在身后弯腰之人的膝上,喘息未定,对方俯身时,冰冷的发丝掠过殷唱阳面目,游蛇一样。
“倔脾气。”
对方嗓音含笑,嘴唇贴近殷唱阳指背,冰冷的气息扑在肌肤上。
殷唱阳倍感不适地甩手,未果,才发现手背伤痕渐消。
那人又伸出冰凉的手指,扼住殷唱阳脸颊,在细细打量后,倏尔笑道:“怎么瘦了?”
听语气,仿佛跟自己很熟稔,但殷唱阳从没听过这个声音,低沉沙哑,分明不属于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你是谁?”殷唱阳咬牙,“速速离开,否则阁下将遭到追杀!”
对方看不清的面目抖了一下,无端的,殷唱阳知道对方是在笑。他懊丧极了,既然双手被缚,干脆拿头去撞对方身体。
但他什么也没撞上,殷唱阳穿过对方身躯,那人如同雪雾,顷刻间萦了殷唱阳满怀。
风过无痕,浅淡的雪水气散开。
殷唱阳睁大眼,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的双手已经解脱,打眼望去,掌心里什么也没有,就在殷唱阳分神之际,一双手臂悄然贴合他脖颈。
那人从背后环住他,阴寒之气沁体,殷唱阳冷得打颤,对方轻缓拨开他耳边头发,唇抵耳畔:
“师弟,我们来日方长。”
会叫他师弟的人?难道是贺殊行——
殷唱阳愕然回首,但身后已空无一人。
他愣在原地,心口越来越烫,才恍惚摸向发烫的根源,那是他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佛。
这玉佛是俞灯青所赠,经过千佛寺的佛修主持开光,通体碧绿,此刻却微微发红,烫得惊人。
莫非他是撞上邪祟了?
*
殷唱阳在崖下磨练了十日,等师父派人来问时,他出人意料,爽快认错。
而殷唱阳一回到崖上,恢复灵力后,就直奔贺殊行的住所。
他要查清楚,那人是不是贺殊行。
殷唱阳抵达望月峰东边,为了抓包,顾不得仪容,连日来的饥寒交加,让他颊上发烫,眼下泛红。
他来时并没有撞见其他人。殷唱阳走进贺殊行沉眠的内室,发现桌上的鲜花犹带露珠,显然不久前才被换过。
殷唱阳站在病榻边,神色复杂,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床上人。
他忘不掉这张可憎的脸。
殷唱阳是被贺殊行领进宗门的,那时候对方相貌普通,人缘平平;而殷唱阳早慧俊秀,天赋也高,在当时,师门上下明明都更倚重他……
到底是从何时起,他开始一败涂地?
殷唱阳手指微抖,他揭开盖在贺殊行身上的薄衾,寄希望于看见萎缩的、丑陋的小腿肌肉。
可是并没有,贺殊行被照顾得很好,身上的肌肉全无退化,简直像才刚入眠。
殷唱阳垂首,手搭在贺殊行脸上,那并非温情的摩挲,更偏近于一种观测。
贺殊行琼枝玉树,即使落难陷入昏迷,也难掩端雅俊丽,恰如佛龛上的仙人被从莲座拉下。
殷唱阳无从得知,以贺殊行的修为,是如何能在历练时丢了魂魄的。
但他庆幸对方出了事,这让自己得以残喘,不至于被灭顶的绝望摧垮心志。
殷唱阳摸过床上人的浓睫、高鼻和薄唇,那只手不由自主,顺势滑到贺殊行的喉间。
要是他能死掉就好了,殷唱阳阴暗地想,不能等到俞灯青炼出聚魂丹,不然的话一切就又重蹈从前的老路了。
有贺殊行在,谁还能看得见他?
他已经做错太多事,不忍让俞灯青失望,所以忤逆了师父的意思,眼下弥补,为时不晚。
殷唱阳双手渐渐攀上贺殊行的脖子。眼下他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自己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终结一直以来罩在头顶的阴云。
很划算,不是吗?
殷唱阳指骨攥得发白,明明是在掐贺殊行,自己脸色却憋红了,他收紧手,床上人没有魂魄,因而安静得像个死物。
即使被殷唱阳掐住脖子,他看起来也是如此恬静安然。
殷唱阳腾出一只手,甩了对方一耳光:“你起来!”
对方毫无反应。
不像是装的。
又是掐脖子又是扇耳光,要是装昏,怎么也该露出破绽,看来瀑布边的那个人不是他,殷唱阳泄了气。
人一旦松懈,就容易意兴阑珊,殷唱阳放弃了掐死贺殊行的想法。
掐死他虽容易,但一下子就会查到自己身上。殷唱阳不傻,他还不想身败名裂。
他朝床上人啐了一口:“算你命大。”
岂料,在此时,从门口传出跨过门槛声。
殷唱阳慌了,一转头,就看见面容憔悴的俞灯青!
也许是潜心炼丹,俞灯青眼底青黑,下巴冒出浅浅青茬,显得萧索失意,唯独一双眼因为振奋而发亮。
这亮光在目睹此景时,熄灭了。
殷唱阳坐在榻边,眼尾泛红,一双手正放在贺殊行脖子上,要做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你在做什么?”俞灯青厉声质问。
怎么办?居然被俞灯青撞见了!
完了,俞灯青会厌弃他,师门会厌弃他,他坐实了心术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嫉妒到想掐死师兄了!
殷唱阳双手在抖,脑海空白,什么也没想,他两手托住贺殊行下颚,倾身吻下去!
“我心悦于师兄。”
俄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阴冷如魂灵。
再抬头时,他看见俞灯青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你!”
俞灯青瞪着他,说不出话。
殷唱阳从榻上起身,一步一步逼近,俞灯青后退一步。
一切都完了,他把一切都搞砸了!殷唱阳戳着俞灯青胸口,直视对方双眼,心中突然蹿起火,要烧掉一切——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换聚魂草,因为我爱他!”
因为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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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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