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唱阳回来时,俞灯青已经和小女孩混熟了,两个人正凑在一处,小女孩向俞灯青展示自己在冬天捉到的蚂蚱。
俞灯青大为赞叹:“能在冬日里捉到蚂蚱,你很厉害。”
殷唱阳静立在原地,欣赏着眼前温馨的景象。他先前托老叟去村中挖点山泥,老叟不仅带回满满一篓,竹筐里还放着一些刚刚借来的食材。
老叟局促擦手道:“您忙完不如就在家里吃一顿,食材都是现成的,胜在新鲜,就当尝尝山里野味。”
殷唱阳看见小女孩在偷瞄食材,与此同时,还听见对方悄悄咽口水声,心生恻隐道: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本就有要务在身,不便久待,这些食材来之不易,做给孩子吃吧,让她好好补一补。”
老叟正要推辞,殷唱阳径自接过一筐山泥,因为他气势强硬,神色冷峻,老叟不敢忤逆,从竹筐里把食材拿出,便烧水煮鸡蛋去了。
殷唱阳看见了一小块獐子肉,还有豆腐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菜,当即明白为了凑集这些食材,老叟恐怕没少费心劳神。
眼见小女孩为能吃上丰盛佳肴雀跃起来,殷唱阳的心情也悄然变好了点。
俞灯青想得也没错,给钱才能最快改善这户人家的生活,但不能大张旗鼓地给,殷唱阳决定在走前,悄悄地往老叟的枕头下塞几张银票。
他走到屋中,屋内陈设甚至称得上简陋,外头是一床一桌两张板凳,和内间拉了条粗布帘子相隔。
殷唱阳猜想,里间估计是小女孩的居所。
这样条件自是舍不得费油点灯,天光从破漏屋顶洒下,反倒让屋子比平时更敞亮几分。
屋内所有物件都透着股陈旧,草屋又低矮,殷唱阳索性将桌子拖出去,站在门口修缮屋顶。
木桌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叫人很担心它会突然垮塌。
回想起在树林里,心魔蛊惑他拿树叶盖屋顶,殷唱阳在心中冷笑,这是倚仗他不懂建造?树叶根本不保暖也不避雨,要不了多久房顶就会再次损坏。
既然把人家屋顶削掉了,殷唱阳决意用木头将它修缮得更结实牢固。
殷唱阳在回来前,就已经将木片全幻化成茅草的样子,他在檐口处铺上木条,接着涂抹山泥,按常理该一层茅草一层山泥层层压上去,缘于“茅草”是假的,所以实际上用的是木片。
他是瞒着老叟和小女孩这么做的,想暗中把房屋修葺得更好些。
小女孩好奇地站在桌子边,仰脸看着殷唱阳手上动作。
俞灯青却在此时走过来,突然问她:“明茴,你想不想换种活法?”
话一出口,殷唱阳就知道,对方也瞧出来了,小女孩明茴具有不错的修行资质。
他本就迟疑该不该挑明此事,此时听见,垂眼静待女孩回答。
明茴捏着衣角,扭捏道:“当然啦,我想过很好很好的日子!有肉吃,有新衣服穿,阿翁也不用每天干活了……”
“如若阿翁不能陪你一起呢?”俞灯青柔声问。
“为什么呀,”明茴很不解,“过好日子就不能带上阿翁了吗?”
“因为在那时你会有新的身份。”俞灯青摸了摸她的脑袋。
“是会变成公主侠女吗,”明茴激动起来,手舞足蹈道,“不管变成谁,我还想遇见阿翁,我想让阿翁也过上好日子!”
俞灯青哑然。
殷唱阳当即明白,有些事不必再问,这小女孩孝心重,未必肯跟他们背井离乡去修仙。
“那祝你如愿以偿。”他低声说。
屋檐边大致盖好了,接下来是屋顶中间。殷唱阳把桌子抬回屋中,继续修补棚顶。
食物的香气渐渐飘来,老叟抽空煮好鸡蛋,不敢拿给神情淡漠的殷唱阳,担心被断然拒绝,便热情送给俞灯青,俞灯青连连摆手,却拗不过老叟,还是拿了一个。
未料,他几下剥好鸡蛋,却是塞进明茴嘴里。
明茴惊讶瞪过来,嘴巴圆张,眼睛圆睁,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煞有几分可爱。
“快吃吧,小心噎着。”俞灯青心里好笑,戳了下对方鼓鼓囊囊的脸颊。
殷唱阳面上浮现淡淡笑容,他再次盖上木板,用力拍了拍。
草屋忽而震动起来,唦唦往下掉尘土。
殷唱阳来不及疑惑,下意识冲俞灯青和明茴喊:“快走!”
电光火石间,俞灯青朝屋外的方向疾奔,他冲向老叟,护住对方往外跑。
而明茴却向里狂奔。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草屋在轰然倒塌,明茴大力掀开帘子,布料在绳子上剧烈颤动。
殷唱阳站得最高,受到冲击也最强。草屋本没有坚硬的大梁,即使屋顶掉下来也不会造成多少损伤,在方才却被殷唱阳铺了很多沉重木板。
那些木板如骨牌般一推即倒,噼里啪啦往下掉。
殷唱阳一跃下桌,扯开帘子,正撞见明茴匆匆从里间出来。
她怀里抱着一个银煤竹色坛子。
殷唱阳眼疾手快,抱起明茴就往外跑。
及至两人出了草屋,这间房子颓然倒下。
老叟就站在屋外的树荫下,目睹此景愣在原地,脸色惨白,显然精神受到了重创。
明茴抱着坛子,怯怯去拉老叟的手:“阿翁,没事的,我已经把最重要的东西带出来了。我们一起努力,总能再盖起房子的。”
老叟浑身发抖,看一眼那坛子,两眼一翻就往地上栽,被俞灯青稳稳扶住。俞灯青急掐他人中,一时未见反应。
殷唱阳问明茴:“方才你命都不要朝里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坛子釉色匀称,工艺称得上精美,与这个清贫之家显得格格不入。
明茴抱紧坛子道:“里、里面装的是阿爹阿娘的骨灰。”
殷唱阳没料到会是这种回答,一时无言。俞灯青见他窘迫,找借口把明茴支开,请她帮忙照看老叟去了。
老叟还没醒,但房屋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外边又冰天雪地,并不好安置病患,俞灯青于是背着老叟去村中借宿,殷唱阳本该跟上,但一时踌躇。
他掉了个头,孤身往雪地里去。
殷唱阳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几近狼狈地离去,这村落不大,他步履不停,很快就走了出去。
树林还是那片树林,但殷唱阳再不想从中穿过。他面色晦暗,像头深陷囚笼的困兽,随便来个人就能点燃怒火的引线。
殷唱阳挥剑狠狠劈向树木,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纾解心中焦躁。
枯叶簌簌落下,沾了殷唱阳满头。良久,他才伸手拂去落叶,呼出一口浊气。
正当此时,心魔突如其来,踏雪而至。
依旧是一袭洁净白衣,沿着殷唱阳的来路而行,雪面上只有殷唱阳先前印下的两排脚印,对方却片雪不沾,雁过无痕。
万山载雪,冬林静谧。他向殷唱阳走来,像经年羁旅的僧侣,面目静和,姿容秀美。
殷唱阳拔剑削过去,那凌厉剑气在触及对方衣袍时却被弹开,剑刃铮鸣,殷唱阳后退一步,虎口生疼。
“你一见了我,不是喊打喊杀,就是大动肝火,我会错认为我对你很重要。”对方轻笑道。
殷唱阳僵住,被对方的话语所震慑。是啊,他如今一见到心魔,就忍不住发怒,这种癫狂失措的丑态,到底要多久才能平复?
不能再这样,落在心魔眼里又成了笑柄。他深呼吸几口气,冷冷问:“你先前为何含糊其辞,并不告诉我不能用木头!”
“若是我说了,师弟就肯信么?”
心魔靠过来,他一接近,寒气就莫名往体内钻,殷唱阳浑身发冷,胸口佛像却热意惊人。
这种感觉极不舒服,殷唱阳绷直背,强忍住瑟缩,逼视对方:“不会,你知不知道我恨你!”
“我知道,”心魔朝他伸出手,“我比谁都更清楚。你以为我是为何诞生的?因为你的恨、贪念,和嫉妒——”
殷唱阳侧过脸,避开对方探来的手,愠怒道:“你干什么!”
心魔隔空一指他的脸颊:“你这里擦伤了,自己都没察觉么?”
殷唱阳冷笑:“只怕你再晚点说,它都要愈合了。”
心魔不以为意,指尖浮现出一层微茫,正要拂过殷唱阳面目。
“滚,我不稀罕你的虚情假意!”
殷唱阳厌恶地拍开对方的手,后退几步,剑抵对方胸膛。
心魔慢慢走过来,剑身没入躯体,像融入茫茫白雾那样,伤不到他。
“我同你说过最好用树叶,你一意孤行,用木头盖房顶,让屋子被压垮,事到如今,还想推诿在我身上——”
他对捅穿胸口的利剑熟视无睹,依旧步步紧逼,殷唱阳呼吸紊乱,死死握住剑。
心魔来到殷唱阳跟前,忽而笑了笑,一点他的额头,温声道:
“师弟,这**分明是拜你所赐。”
明明语气和煦如春风,话里蕴含的恶意却彻骨淋漓,殷唱阳心底发冷,怔在原地。
妄图和心魔共处,无异于与虎谋皮。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明代张岱《龙山雪》
因为当时不是夜晚,所以对后半句稍作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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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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