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七月流火,炎日将地面烤得龟裂,庄稼蔫黄地耷拉着,看不出一点生机。
东海沿岸一处小渔村里歪歪斜斜飘出一缕炊烟。
“啪!”
——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小七顿了一秒,放下手中猪草,转头望向茅草屋门口。
偷懒的三哥被娘扇了一耳刮子,正在低头挨训。
娘亲扯着嗓门喊出的辱骂在院子里荡出回音,无比响亮,小七慢半拍地回过神,抓起猪草塞进老母猪嘴里,假装很忙。
她家很穷,穷到整个猪圈只有两头奄奄一息的老母猪,米缸也常年见底,但她家孩子很多,足足有八个。
而她,排行第七,今年七岁。
她没有名字,父母本来也不识得几个大字,给哥哥姐姐们起完名就已耗干全部脑力,到了她这,干脆就叫她小七了。
老母猪被热得没胃口,干嚼两下草后就撇过头不再吃;娘还在背后动作粗暴地做活儿,声音噼哩乓啷的响,小七不敢偷懒,左看右看,拿起镰刀跑出去打草。
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眼前一花,险些摔倒在地。
——好饿。
小七脑袋晕晕地想。
天已过半,她今日吃过的东西却只有一片树皮,这会连走路都有些打颤。
她勉强稳住身形,扶着粗糙的墙面慢慢往前走,手中镰刀蔫蔫垂下,在砂土地面划出痕迹。
虚浮的脚步忽而被一块石子绊住,小七微惊,睁大眼看着地面与自己的脸越来越近!
“——嘿哟!好险好险!”
一条长而有力的胳膊及时接住了她,头顶传来老顽童一般的苍老声音。
小七后知后觉地吓出一身冷汗,喘了两口气,向上望去。
是个须发和衣服一样白的老头子,眉尾长长垂下,搭在肩头。
老头子一只手接着她,另一侧臂弯里挽着拂尘,笑容慈蔼:“小姑娘,有没有事啊?”
小七反应一秒,摇摇头。
经此一吓,本就饿得没力的腿脚越发虚软,她保持着这么一副身体前倾的姿势,一时没能站起来。
明澈盯着她看了一会,从袖子里摸出一颗碧绿丹药喂进她嘴里,“吃吧,吃完这个就有力气了。”
小七下意识将丹药吞了下去。
一入肚,一股温暖又充实的感觉瞬间盈溢全身,她当即腿也不软了,眼也不花了,脑袋更是清明万分。
她不知道吃饱是一种什么体验,但她认为应该就跟此时差不多美好。
小七站直身子朝他道谢:“……谢谢老爷爷。”
明澈却反而蹲了下来,与她平视,捋着花白胡须笑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七。”
小七童音稚嫩,又不常开口说话,是以嗓音又低又哑。
明澈没听清:“嗯?弦汐?……你们这儿起名还挺有水平的。”
小七懵懵地看着他。
他说的名字好像和自己的不太一样。
……算了,随便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明澈见她没否认,又认真道:“老头子我乃当今三大仙宗之一清漪宗的明澈仙尊,今日偶然路过这里,看你根骨奇佳,灵气绕身,是修仙的好料子,想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清漪宗求仙问道,过那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
小七:“?”
听不懂。
明澈自然也知道她没听懂,于是牵了她的手走进院子,询问她那正在忙碌的娘亲。
“这位娘子,打扰一下。”他彬彬有礼地喊道。
小七娘亲陈氏一抬头就见个白衣飘飘好似神仙的老头站在自己面前,手里还牵着她闺女,顿时讶然:“你是谁?”
明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自我介绍,问道:“你家这孩子很有修道潜质,老身有意带她回清漪宗修行,不知娘子可否同意?”
陈氏瞪大了眼睛:“仙尊?修道?!”她将衣着简朴的明澈上下打量一番,脸上满是怀疑,“别骗人,你不会是外地来的人伢子吧?”
“娘子多虑了,老头子我真的是仙门修士。——这是宗门令牌。”明澈好脾气地摘下腰间令牌递到她面前,上面明晃晃写着“清漪宗”三个字。
然而陈氏并不识字,尤其是这么复杂的字眼。
明澈没办法,只得两指一并,直指那摇摇欲坠的茅草屋!
一道白光闪过,原本破败不堪的屋子霎时焕然一新。
漏风屋顶叠满整齐锃亮的瓦片,薄薄的泥墙也变得厚实又干净,连门口挂着的两串辣椒似乎都鲜红了不少。
陈氏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再回首,脸上已堆满了笑:“原来真的是仙人!诶哟,失敬失敬!没想到我们家小七居然这么有福气,居然能被仙人选中!那个……您、您想带她走就带走吧!小七,以后要听仙人的话知道没?!”
最后一句她厉声对小七警告道。
小七眨了眨眼,依稀从娘亲语气里听出点既崇敬,又害怕的意味。
她不是很想离开这里,但在娘亲的注视下,还是懵懵懂懂地点头:“知道了,娘。”
明澈这才意识到这孩子是叫小七,而不是弦汐,不禁尴尬地搔搔后脑。
对于自己突然出现并带走人家孩子的行为,明澈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走前又塞给陈氏二十两银子,算是替小七报答了这几年的养育之恩。
陈氏欢天喜地收下,正欲问问明澈有没有其他看好的孩子,一抬眼,明澈却已带着小七消失在原地,不见踪影。
*
白茫茫的高空,拂尘手柄乘着两人平稳前行,纤长云丝在风中悠悠飘逸。
明澈盘膝坐着,将瘦小的小七抱在手臂上,瞧着她那淡定中掺杂着点好奇的小脸,问:“你不害怕吗?”
一下子到这么高的地方。
小七摇摇头。
明澈觉得新奇。
就是宗门里十几岁的少年,最初御剑登高之时也难免胆颤心惊,这丁点大的乡野孩子为何半点不惧?
他这般想着,也直接问了:“为何不怕?”
小七不解道:“怕什么?”
她神情木然。
“……”
这是明澈首次发觉,小七与常人有些不一样。
她的情感反应似乎太过薄弱迟钝,就像……一块无动于衷的木头。
是因为幼年过得太苦,伤了身体底子吗?
明澈拈拈胡须,再次探了探她的根骨。
嗯,很强劲。
那可能是先天不足。不过没关系,修道嘛,脑子单纯点也好,不易生杂念。
垂眼看看小七那满是补丁和破洞的粗布麻衣,以及脏兮兮的小身板,明澈伸指在她肩头一点——
衣服立刻变得崭新干净,脏污也彻底消失。
小七微感奇异,再次道谢。
明澈询问道:“‘小七’这个名字有点随意,不够正式,想不想给自己换个新的?”
小七一脸茫然:“换成什么?”
在她看来,名字只是一个叫到她时必须要有回应的信号。居然还有正式和随便之分吗?
看她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明澈有些无奈:“清漪宗比较讲究,登记名册的人估计不会接受‘小七’这个名号……要不就叫你弦汐怎么样?琴弦的弦,潮汐的汐。”
完全不知这两个字如何写的小七:“好。”
明澈:“……”
有够随遇而安的。
清漪宗在东海沿岸,离小渔村不算太远,拂尘穿越云层,神行百里,很快便见到远处一座琉璃塔在日光下隐隐闪烁光辉。
明澈指着那亮晶晶的塔尖说:“那是藏经阁,清漪宗最高的建筑,里面什么古籍密卷都有,且随时可进,——你以后可以常去那里转转。”
小七,现在该叫弦汐,点头道:“好的,老爷爷。”
“不要叫我老爷爷,现在该改口……”正想矫正她称呼的明澈话音顿了顿,问:“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弦汐:“愿意。”
明澈:“……”他直觉,刚才问题里的他换成别的任何一个人,得到的答案大抵都会是这个。
他长叹一声,道:“那既然如此,就改口叫我师尊吧。”
罢了罢了,孩子不够伶俐,能听话点也行,以后慢慢教吧。
拂尘平平稳稳落在清漪宗主峰,明澈将弦汐放下,牵着她走进装潢磅礴恢弘的大门。
这位明澈仙尊似乎在宗门内人缘颇好,路过弟子抱拳行礼后,有不少亲切地凑过来问:“仙尊,这孩子是你新收的弟子吗?”
明澈对每个人都笑着介绍:“是啊,这孩子叫弦汐,以后就是我观穹殿的小徒弟了,你们可不能欺负人。”
弟子们笑嘻嘻:“怎么会怎么会!”
明澈带弦汐步行走过山桥,到了他口中所说的观穹殿,踏上重重白玉阶,推门而入。
门后是和凡间不一样的清爽凉快,弦汐进入的一瞬间,只感觉有柔和的气体从四面八方冲进体内,源源不断,将通体骨髓经脉洗刷了个遍。
很舒服。
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两侧丹红梁柱云雾缭绕,缥缈又仙气,她跟着明澈往前走,眼睛一眨,前方却突然多出个人——
一个墨发如瀑,华服纯白,又有一双金黄眼眸的男人。
即便相隔十几米距离,那双灿灿金瞳依旧明亮夺目,恍若朝阳。
弦汐蓦地停了脚步。
胸腔内,那颗自降生以来一直平稳跳动的心脏,突兀地搏动一声,沉重击打在耳膜上。
弦汐定定地看着他一步步走来。
她感受到一股逐渐增强的压迫感。
一股天生居于上位、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玄濯?”
她听到师尊这样称呼他。
那男人应了一声,驻足,在弦汐跟前蹲下。
那双金瞳凑近了看有些慑人,漆黑瞳仁微尖,隐隐带着审视的光,衬得那轮廓深邃的五官更具攻击性。弦汐心跳愈快,握紧了明澈的手,一动不敢动。
玄濯盯着她,散漫地笑起来:“师尊,这是谁?”
明澈道:“这是弦汐,琴弦的弦,潮汐的汐。今日我去东海除祟之时路过一个小渔村,见这孩子周身灵气环绕,是个修道的好料子,就带她回来了。”
“哦,小师妹。”
玄濯很顺口地喊上了,随后摸着下巴玩味道:“弦汐……和我的名字有点像呢。”
明澈一想还真是。
大概是下意识所为。
他低头对弦汐道:“弦汐,这位是玄濯,以后就是你师兄了。”
弦汐点点头。
三人俱沉默一秒。
“……”明澈很有耐心地俯下身,柔声提醒道:“跟师兄打个招呼。”
原来是在等她打招呼。
弦汐反应过来,却又不太敢跟玄濯开口说话,于是往明澈身后稍稍躲了躲,小声道:“……师兄好。”
玄濯眼中多了些琢磨的意味。
明澈解释:“这孩子过得苦,估计根子受了点损伤,要是以后犯了什么错,你也多让着她些。”
玄濯轻笑:“我又不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他看看弦汐干瘪的小身板,那张因常年饥饿和劳苦而过分瘦削、颧骨凸立的巴掌脸上嵌着一双黑淩淩的大眼睛。
眼里没什么神采,显得有些木讷呆板。
“长得这么瘦弱,脑子也不灵光,啧啧,怪可怜了。”
他轻飘飘地感慨两句,起身往殿外走。
高大健硕的身躯从弦汐旁侧掠过,黑沉阴影将她整个人覆盖其下,一时间,鼻腔肺腑间满是浓郁的龙涎香。
黑影离去的那一刻,弦汐忽然松开握着明澈的手,直愣愣跟在玄濯身后。
“——嗯?”察觉到背后多了个小尾巴,玄濯回过头,好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弦汐怔怔看着他,一言不发。
被抛下的明澈赶忙过来牵她,“弦汐别乱跑,咱们还得去登记弟子入门名册呢!”
他牵弦汐,弦汐也顺从地跟他走,只是转身时,视线依旧凝在玄濯身上。
见到玄濯的第一眼,她心底蓦然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一个仿佛与生俱来的,使命般的念头——
她必须要为玄濯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很重要的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