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清风吹过,檐角风铃微晃,铃铛撞出一声声清灵脆响。
弟子舍,十七岁的弦汐坐在檐下,仰头盯着摇晃的风铃发呆。
天气晴好,明媚春光投在少女青春少艾的面容上,映出玉一般的光泽。
她一身洁白道服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直直望着风铃的眉眼秀丽淡雅,却又依稀透着点木楞,和呆板。
静静坐在那里,犹如一尊唯美安宁的雕像,仅有发丝和衣摆偎着暖风轻轻飘动。
“弦汐——上课啦——”几个师姐匆匆从门口跑过,挥手呼喊她。
弦汐眨了两下眼,赶忙抱书起身,跟上师姐们的脚步。
“小师妹又在发呆啊!”
李师盈笑着打趣她。
付眠翻了翻她手里的书,点头,“嗯,没拿错,是史学书。——要是拿错了,方知老头可是要罚你抄书的!”
弦汐将书本在手里摊开,老老实实任由她翻。
每日辰时,清漪宗六峰金丹期以下的弟子都要去各自学堂听学修行;金丹期以上的,按需参加道法文理课即可,其余时间自行安排。
清漪宗只收单灵根弟子,所以这六峰按灵根分配,金木水火土,以及变异灵根;
弦汐为木灵根,住在木峰,峰主兼师尊明澈仙尊。
这几个师姐和她一样都是明澈仙尊座下弟子,来得比她早,年岁也大一些,差不多都是二三十的年纪,还未结丹。
清漪宗内不允许弟子随意御剑飞行,几人走得晚了些,干脆穿过林间小径急惶惶赶到学堂。
此时距离上课还有半刻钟。
在已端坐于讲台之上的方知长老瞪视下,弦汐等人悄咪咪溜到自己位置上坐好,翻开书本温习上节课学的东西。
半刻钟后,讲台桌角线香燃尽。
方知用卷宗在桌面拍了拍,道:“好了,上课。”
弦汐正襟危坐,抬头看向长老。
“谁来说说,上次讲到哪了?——行云,你来。”
方知随手点了个弟子。
行云唯唯诺诺地站起来:“……讲到……二百一十七年前,神魔大战。”
方知直视他,示意他继续说。
行云额头出了点汗:“然、然后……天帝派出三百万天兵和五子与之对战,太子统率……二十万,攻入魔界,击杀魔君。”
他偷偷瞄一眼方知脸色。
显见,他没说错。
方知态度还算和蔼地让他坐下,对台下众学子说:“二百一十七年前,魔族意图为祸人间,扩张领地,天帝派出三百万精兵与自己膝下九子中的五子——黑龙玄濯,白龙白奕,苍龙苍璃,火龙赤熘,以及应龙应桀下凡镇压;”
“其中,白苍火应四子处理分散在人间的魔族,黑龙太子则统领二十万军攻入魔界,仅用三天,处死魔君,并荡平魔族后方阵营。”
“魔族生性凶残,发现魔君已死,后路也被切断,一怒之下竟打上天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终由诸神联手击败,残党被赶回魔界,永世不得再踏出一步。”
方知捋捋胡子,感慨地眯起眼,“那场大战持续了七天七夜,魔血化作的烈焰也在天宫内燃烧了七天七夜,连凤后的花园都被烧毁一半。”
“——最后还是太子从天元山蟠桃树取来一滴先天壬水,才灭了那场经久不熄的大火。”
弦汐一边听,一边用心做笔记。
听到魔焰烧毁天宫那一段时,她笔尖微微一顿,颤了颤。
恍惚间,眼前忽地亮起一丛殷红似血的火光,蚀骨灼痛顺着脊髓攀爬蔓延,丝丝缕缕,细细密密,令她几欲以为肌肤要被烧红烧透。
……好难受。弦汐蹙起眉尖,腰背微微躬起。
这感觉太过真实,简直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为什么?弦汐记得自己并没被火烧过,只被劳累的娘亲用烧火棍打过几次。那几次虽然痛,和这个感觉却不尽相同。
鼻尖沁出点汗珠,她捏紧毛笔,抛去脑中悚然又莫名的画面,努力让注意全部凝聚在课堂上。
……
捱到下课,弦汐收拾好笔和本,准备回去。
李师盈问她:“弦汐,你要回观穹殿啊?”
弦汐将椅子挪进书桌:“嗯,上次识植考试没合格,师尊让我今天放课去他那背书。”
李师盈满脸同情:“好可怜……快去吧快去吧!”
她摆摆手,转头跟付眠聊起一会修行过后下山去哪玩。
弦汐抱着书走出学堂。
其实识植考试不合格,并不是因为她没好好学习,而是试卷上考的东西和她背的似乎完全不一样,她也只好按照自己知道的回答问题。
比如,书上关于月华兰的介绍是这样的:
只生长在北部地区,夏季夜间有月光时开花,其余时候一律闭合;花枝被活物触碰会长刺,被雨水浇灌会生叶,花蕊可入药,治干热久咳,颜色随月光照射时间增长而逐渐加深。
弦汐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而试卷上的题目是:如图,某医修走在路上时发现前方有大片月华兰倒影,请写出此时医修所处的精准时间和地点,并说明原因。
对着那颜色深深浅浅、颇具层次感的图画,弦汐左看右看,完全猜不出答案。
思索再三,她提笔写下:北部,夏季,夜间。
原因:书上写的。
——都是书上的词,肯定正确。
结果答案是雍凉六月中旬丑时二刻。
错处当然不止这一个。
似懂非懂地听长老讲解完一系列人文数理气候等原因,弦汐依旧转不过来弯,索性选择放弃思考。
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只装了一根直来直去的筋,并不想如此为难自己。
然而教授识植的木笙长老见不得她这副不上心的样子,愤懑地跟明澈仙尊打了小报告,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遭。
弦汐有些发愁地叹出口气,认命爬上山坡,来到明澈日常休憩的主殿。
叩叩。
她敲敲门,喊道:“师尊,我来了。”
没有回应。
她干脆推门进去。
——震天响的鼾声冲入耳膜。
让她今天过来背书学习的明澈正四仰八叉地倒在藤椅上,手里提着个土陶酒坛,醉气熏天,睡得不省人事。
弦汐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她封住嗅觉,走过去推推明澈:“师尊,醒醒,我来背书了。”
鼾声卡壳一下,明澈迷迷瞪瞪睁开眼,也不知有没有认出来者是谁就说:“嗯……?哦、哦,你来了……哈……”
他搓着老脸打了个哈欠。
弦汐在一旁老实站着,等他自个儿清醒。
明澈抻了抻胳膊腿儿,又坐在藤椅上发了会呆,眼神这才清明。他看向弦汐,慈爱道:“哟,小汐儿啊?来找师尊干嘛?”
弦汐把识植课用的教学书册递给他:“我识植考试不合格,您昨天让我过来背书。”
“啊?”明澈大抵是早把这事忘了个干净,他皱着眉头接过书,眯眼看上面的小字,“哦……背书是吧?……对对,是有这回事来着。”
他将书还给弦汐,“这上面的东西你都看完了,没用,你去那个……书阁,四楼北边第二层有一本《仙草百解》,那是你楚箫师兄的书,你拿那个过来,里面有他做的摘录。”
楚箫是明澈带的第一任弟子之一,主修丹药,于识植一门造诣颇高。
差不多是每次考学都能拿甲等的程度。
弦汐依言去了书阁。
清漪宗内,除了主峰上有藏经阁外,各峰也有单独的书阁,放的都是和各自所属灵根相关的法术卷宗和道法经文。
一楼书架旁离地半寸浮着一张翠绿飞毯,弦汐站上去,驱使飞毯飘到四楼。
今日书阁里人有些少,打眼一看,几乎可以说是空旷。
可能最近作乱的妖物比较多,大家都出去执行任务了……
飞毯在扶手前停下,弦汐推开阻拦门,踏上四楼地板。
四楼,北边,二层……啊。
快要走到北边,弦汐却停了脚步。
她见到了今日第二个醉鬼。
——玄濯背倚书架坐在地上,一条长腿屈起,碧蓝衣摆逶迤于地,腰间玉带悬挂一枚首尾近乎相接的墨色环形龙玉佩,手边放着一只比明澈那个小一些的枣红酒坛。
酒味不重,反倒逸散着清浅花香。
窗外洒入暖黄的光,他闭着眼,乌发松散,浓密长睫在眼睑落下一小片阴影,那双锋芒慑人的金瞳掩在薄薄眼皮后,使得面庞减弱了几分强势的攻击性。
是大师兄。
弦汐好奇地盯着他看。
她跟这位师兄交集不多,又或者说基本没什么交集,这会儿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书阁里喝酒。
玄濯在清漪宗是个特殊的存在。
他已有六百多岁,比明澈还大两百岁,却和楚箫一样是明澈的第一批弟子之一;
他不用修行,也不用和普通弟子一起参加课程;整日神出鬼没,甚少跟人打交道,也没人敢置喙他的任何作为——恰恰相反,他还因此更受追捧。
不过他从来也不搭理就是了。
弦汐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喜欢他。
说不出为何喜欢,只是每次见到他时,视线都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牵走。
她认为这很正常,毕竟玄濯本身就十分吸引人。
气度从容,优雅而自信,好像生来就拥有一切,也能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
举手投足总是浸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味道,与旁的对话时,原本就因那比常人高出许多的身量而需垂眸睇眄,眉宇间又凝着与生俱来的傲慢骄矜,仿佛睥睨,令人不免又矮上一截。
孤僻高傲到了极点。
相貌、出身、地位、权势、实力……玄濯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达到了极致。
当初听明澈说起玄濯来历时,弦汐还问过明澈:师兄已经那么厉害了,为何要来清漪宗?
明澈说他在天界待够了,想去别的地方逛一逛,顺便学点新东西。
弦汐直白道:“那他拜师尊为师,是想跟师尊学炼丹制药吗?”
明澈不善武力,虽说修为高,却也不是什么能打的人,能当上木峰之主全凭一身炼丹本领,以及妙手回春的顶级医术。
可听到她这么问,明澈还是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就炼丹吧……他受的伤自己马上就能痊愈,应该也没什么悬壶济世的理想……”
确实。
弦汐盯着玄濯看了一会,走过去,半蹲在他身边,往书架上摸索。
——露在外面的书里没有《仙草百解》,那看来是被他压在身后了。
她想像叫醒明澈一样叫醒玄濯,可犹豫半天,终究是没敢伸手推,只用气音轻轻喊道:“师兄,醒醒。”
玄濯没动。
弦汐觉得奇怪。
凭玄濯的实力,合该在她进入书阁的那一刻就觉察到了才对,怎么这会凑得这么近还叫不醒?
难道他喝的酒真的很醉人?
嗅觉在出了主殿之后就已解封,弦汐双手撑地,倾身凑到位于他另一侧的酒坛口上,闻了闻。
嗯,闻不出是什么花酿出来的。但花香清甜冷冽,让她一个没喝过酒的都有点意动。
不过凑近了闻,酒味依旧浅淡。
这种酒醉不了人吧?
弦汐若有所思地后退回去,一转头,却霍然对上一双灿然含笑的金瞳。
“……”
“……”
还没完全坐回去的弦汐刹在半路,僵硬着不敢再动。
两人鼻尖仅相隔一寸不到的距离,四目相对半晌,玄濯慢悠悠地开口道:“干什么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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