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兼:“救我?”
明仙点头:“是啊是啊!”
“一千两黄金,怎么样,”明仙踩着地上的绿叶,一步步向许兼走来,好声好气地跟他提条件,语气随和得像是在说我这儿的糖葫芦两文钱一串你要不要买一个呀,“我要许神医凭医术挣来的一千两黄金,如此,我可帮你续命三十年。一千两黄金买一条命,经济实惠,价格公道,怎么样,很不错吧!”
“明郎君。”许兼忽然喊他。
“嗯?”明仙不解地看他。
许兼看着月色下清雅如仙言笑晏晏的世家贵公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挺可笑的,于是扯唇笑了一下,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很像天桥底下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还是最拙劣的那种。
从小听到大。
世上嫉妒他才华的庸人实在是太多了。
明仙停下脚步,微微一笑:“许神医难道不相信我,还是说,你是那种不信鬼神之说的人。”
“如果是许神医的话,确实有这个资格呢。”
“不,我信。”许兼捡起明仙掉在地上的剑,抖去剑上飘落的白花,“倘若世上没有鬼神,那就太可惜了。”
他微微抬手,两指轻抚过月光下闪着寒芒的剑身。
宝剑的反光照进他的眼睛里,纤长的眼睫盖下,他的目光像暮春时落满残花的溪水,有种绮丽又遗憾的美。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我相信明郎君的卜算,因为我知道自己命将如何。我的命不可能太长,但也不至于短到立刻就死。我拿不出一千两,明郎君不必费心救我。”
许兼把剑还给他。
明仙哦了一下,接话道:“真令人遗憾。”
“可是,你还能做什么呢。”
对许兼来说,一千两算不上天价,如果他愿意留在京师这种贵人云集的地方,安安心心当他的大夫,千两黄金,不过尔耳,半年就能挣到,在这半年里,所有令他担忧的、痛苦的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尘埃落定。这就是明仙期待他选择的,最为稳妥而安全的道路。闻酬能活多久他不在乎,但只有这样能让轻轻开心。
毕竟,徐家的势力真的很大,徐白庄当年可是帮陛下打下了半壁江山啊,徐家人从来自比天下第一士族,对皇权不知敬畏;青州军不再是隐患之后,陛下也不可能容忍徐家一直盘据幽冀。
两方争利之时,许兼唯一能做的,只有把闻使君遗留下的东西献给陛下,给陛下出师之名,然后安心待在京师享受庇护,举世闻名高高在上,当回以前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世家贵公子不好吗。
至于以上二者谁会赢,这是神仙都不能预料的事,他能做什么,难道他想一个人去对抗徐氏?这也太难了,再者,徐白庄曾经还救过他。
救下自己性命对自己恩同再造的人害了自己全家,这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倘若闻酬真的有机会把剑刺进徐白庄心口,看着这位救命恩人死去的那一刻,他会不会从徐白庄空茫无神的眼睛里想起徐氏掌权者昔日对自己的恩情与厚爱呢。
想必会吧,毕竟,他现在真的很痛苦呢。
倘若生命是一条不能止息的长河,他看起来就要溺死在河水中了。
他想起曾经在冀州见到的一幕。
那是春天,徐氏坞堡的流水桃花宴上。
徐白庄笑盈盈地给一个年轻人祝酒,贺他生辰喜乐。年轻人一身霜白锦衣,发如绸缎,把盏坐在桃树下,气质清冷如山上雪。
徐白庄他知道,闻名天下的大圣人。
他好奇什么人能得圣人优待,于是指着闻酬,问一侧饮酒的友人,说:“这是你们徐家哪位郎君?”
友人嗤笑一声。
“什么郎君?郎主一时心软捡回来的乞丐罢了,不知道给郎主灌了什么**汤,郎主上哪儿都带着他。以前好像是个学医的,不过现在已经是废人了。”
“还是个白眼狼,郎主对他如此亲善,他对郎主一直不冷不热,若不是郎主带他进玉璧,他一个手脚残废的废人活得下去?若不是郎主请最好的大夫帮他治伤,拿最好的药材给他治病,他能出现在这儿?早病死了。”
“啧,听说郎主想把玉璧交由他继承,他配吗!不过他拒绝了,算他有点自知之明……”
“不对,他怎么敢拒绝郎主的?他知不知道郎主是何其显要的大人物?为今天下,郎主与陛下说是共享江山也不为过。”
明仙恹恹地说:“你是反贼吧。”
友人:“呵呵。”
玉璧,徐家主家所在的坞堡,当今天下有名的桃花源,无数人魂牵梦绕之地。
后来徐白庄依旧是徐白庄,桃花源里高高在上的圣人。
许兼离开冀州,去到一个偏僻穷困之地。
一个天下最尊贵士族中最尊贵的掌权者,和一个蜗居小月城给穷苦人治病的江湖郎中,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之间会有什么牵连。
但在鲜少有人知道的过去,徐白庄确实问过许兼,我死以后,你愿不愿意继承玉璧。
许兼告诉他,郎主,道不同不相为谋。
很清高的回答。
当初明仙听一位徐姓友人提起时,还很有兴致地评价过一句:“什么人这么不识好歹。”
友人深以为然地点头:“就是就是!”
许兼刚刚讽刺他说,明郎君似乎什么都知道,其实,以上就是他知道的全部。
关于许兼,他有很多不知道并且想要知道的事,比如,为什么拒绝他给出的选择,又比如,许兼到底想干什么。他开始好奇了。
“许神医。”明仙跟上许兼,漫不经心地把玩铜钱,钱币在几根手指间转了一圈,月光照在他修长的指节上,霜白如玉。
“你现在是举世闻名的神医,东宫的座上宾,之前的案子真相大白,无数人敬仰你的高义、赞颂你的慈悲,你的前辈欣赏你,你的后辈仰慕你,更重要的是,你和妹妹相认了。这可真是一场美梦,闻酬,你大可什么都不做,或者,让别人去做,你有能力让这场美梦永远继续下去,一直持续到你死去的那一天,你吃了那么多苦,这是你应得的。可为什么要从梦中醒来呢,真实的世界就那么吸引你吗。”
许兼没有说话,只见一道残影向上,明仙单手横剑拦住他的前路,语气稀松平常到像是在谈论天气:“闻酬,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得这么可怜吗,像条狗一样。”
许兼:“……”
明仙微微偏过头来,乌黑的眼珠平静地盯着树下安静的青年,语气幽幽:“因为你永远会放弃安逸的坦途,走上那条没人敢走的、愚蠢的、艰难的道路。”
“可在道路尽头,你会得到什么。”
寂静的树林里,风声簌簌。许兼停下脚步,几朵白花落在他长长的黑发上。他伸手接住落花,白花微湿,锦袖往下滑,露出冷白的手腕和细细密密的伤痕。
明仙的话说得很明白,他开始厌倦了,自十六岁那场大火至今,他时常觉得厌倦。
许兼阖了阖眼睛,声音飘渺得像一阵风:“我会得到……”
“——我想要的一切。”
他垂下眼帘,掌心下翻,洁白的花朵散入风中,像幽州太徒山上一场清冷的雪。
许兼离开了,空气中只余下很淡的药草香。
明仙想起入京之前师父交代的话。
“轻轻最近寄来的信里时常提起一个人,姓许名兼字容之,我对这孩子有些在意,听说你要去京师,倘如见到了,帮我关照他。还有,照顾好你师妹。”
明仙远望许兼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低下脑袋,轻轻踢开一颗小石子。
他有些烦恼地啧一声,小声说:“好麻烦啊。”
次日一早,一轮红日从群山之后缓缓升起,天空是冷清的蟹青色,罩着雾,巷子里不时地响起鸡鸣。
这会儿天色还早,宋书张将军他们早已醒来,忙着清点行李、喂马、套车、准备启程。从临节到京师,还有半日的车程,这时启程,抵京时大约是正午。
明仙在县衙中借宿了一晚,和闻青轻见过一面就打算离开。
开玩笑,他刚在京中干下一桩大事,为躲追杀甚至躲进狱中来了,跟他们一起回京是在找死吗。
他甚至能料想到,倘他进京被人认出来,抓进牢里,太子殿下非但不会保他,反而会撇清关系,叮嘱京兆府让他早点去死。
秋后问斩太晚了,现在就推出午门吧。
晦气。
不过……
明仙在他们离开前找到江醒,想了想,说:“我得带轻轻回青要山,你知道陛下想要什么,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太久了,徐家盘踞幽冀,直扼京师咽喉,彻底杀灭徐家之前,天下不会有真正的太平,但徐白庄难道是那种只会等死的废物吗。这里很危险,轻轻不能待在这儿。”
红衣青年站在稀薄的晨雾里,眼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语气温和,说话很有礼貌:“祈真兄,现在还不走,是打算死在这里吗。”
“……”
明仙微微笑道:“我们说好的,我帮你做一件事,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太子殿下当然一诺千金。
江醒漫不经心道:“可以啊,你提其他的。”
气死了,江醒这个狗东西。
——
又过了半个时辰,日头升高,鸡鸣声渐渐停了,车队启程上路。
闻青轻醒得太早,上车时还困着,于是在马车上又睡了一会儿。
睡梦中想起,今天早上,日头刚刚跃出群山的时候,一身松灰锦衣的青年出现在她面前,微微倾身,摸摸她的脑袋,用诱哄的语气,说:“天下将乱,你我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执棋者皆是梦中人。轻轻,跟师兄回青要山吧。”
她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她还有未完成的事。
她摇摇头,拉住明仙水一般柔滑的衣袖,想问师兄为何这样说,转眼间,青年的身形却如朝雾一般消散了。此时天色已由蟹青转为蔚蓝,马车路过一片湖泊,湖上隐约传来白鹤的啼鸣。
闻青轻从梦中惊醒。
闻青轻搓搓脸,心道,师兄说话时,真的很喜欢用一些奇妙的比喻,但像这样神神叨叨地说话,怎么想都会被人打死的吧!
“怎么了。”
闻青轻揉揉眼睛,摇头,语气温软,声音有些模糊:“没事,只是有点不明白师兄的话。”
江醒:“不是你的问题,他不会说人话。”
什么啊。
闻青轻忍不住弯了下眼睛。
江醒喂她一盏凉茶,拿木梳给她梳头发,又用浸湿的巾帕给她洗洗脸。闻青轻心安理得地享受太子殿下的侍奉,她这会儿回笼觉刚醒,意识还迷糊着,神色倦懒地靠在江醒身上,抓住他肩前的一捋长发玩。
江醒说:“手。”
闻青轻伸出一只手。
江醒拿湿布给她擦擦手。
明仙,字祈真
——
轻轻的梦改一下,很喜欢后赤壁赋,写文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所以加了个梦境中人变鹤的剧情,但仔细想想其实没必要,会让整段剧情显得松散,所以改一改,磕头——,给大家安利后赤壁赋,仙品!
下一章就开始最后一卷了,大概会有十几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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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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