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衣裳穿得单薄，霜白里衣配鲜红的外袍，长发松松挽着，眉眼间还有三分病气，大概是之前跳河跳的，不知道阿兄到临节后有没有给他看病。闻青轻想到这里，迷糊间喊了一句：“哥哥——”
江醒拿着湿布的手指一顿，指背微微染上湿意。
闻青轻口中的哥哥，想见得不是在喊他，他是那个很喜欢但不能嫁也不想嫁的太子殿下，这祖宗愿意半真半假地喊句师兄都是给他脸了，不过现在到底是谁在侍奉她啊，难道是闻酬或者明祈真吗。
江醒神色有点冷，轻轻捏捏闻青轻的小指，凉薄地问：“喊谁呢。”
闻青轻哼唧了一下，回道：“阿兄。”
“……哦。”
听她说的是她亲哥哥，江醒神色才舒缓了些，但也只有一点点，他将湿布折起来搁在一边，偏过头来缓声问：“闻酬怎么了，你梦见他了？”
“我梦见师兄了，”闻青轻瞧瞧他，心里嘀咕道，她是怎么上了殿下这辆车的，她不该自己坐吗，京师人多眼杂，殿下真是不知道不避嫌，哦，想起来了，是她大早上不清醒的时候扒拉着太子殿下的衣裳不肯松手的，错怪他了，罪过罪过。
闻青轻走了个神，出神间给江醒肩前垂着的那捋长发打了个漂亮的结，回过神来望着那个结，上下拍了拍手，功成身退，问，“阿兄给殿下看病了没有。”
江醒没在意自己的头发，眨了下眼睛，说：“你刚刚就是在想这个？”
闻青轻点点头。
江醒弯弯眼睛，说：“他昨日见过我了，给熬了碗药。”
此时车马已近京师，道上人渐渐多了，城门口不少人在排队进城，这儿自然没人敢拦太子殿下的车架，于是马车潇洒地跑进京师，一刻也不曾停。
马车里，闻青轻悄悄望了江醒一眼，只觉得他现在心情不差，看来殿下对阿兄很满意，跟着太子殿下有肉吃，阿兄，要再努力一点呀！
心中这样想着，再一掀帘，眼前之景已由碧湖青草换作行人如织的热闹街巷，三两个垂髫稚子攥着自家爹娘给的铜板在街上买饴糖，闻青轻不合时宜地想起师兄跟她说过的话，轻轻，天下将乱。
对于师兄这番说辞，她其实没太相信，只是师兄既然这样说了，总不可能单是为了骗她回青要山而瞎编出来的。
不是编的，就是他信以为真的了。
他怎么知道天下将乱，靠卜卦？
未必，他算命可不准。
也就她以前年少无知，才会被师兄唬住，后来知道，师兄的算命水平烂到能被全扬州的半仙排挤。要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算准一回就恨不得炫耀给整个青要山知道了。天可怜见，约莫十年前他算准她会被拐子盯上这回事，被他张扬得连青要山上的狗都能吠两声。
闻青轻一直怀疑，明仙算准的许多事，或许靠的不是玄之又玄的占星卜卦，是他根据自己知道的事推断的。他都不一定信天命信鬼神，怎么算得出天命呢。
师兄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其实问过师兄，为何这样说。
琉璃灯下的青年弯起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眼中的笑比三月春风还要柔和几分。
他说：“哎，好奇么，跟师兄回家师兄就告诉你。”
不可能啊！她还有正事要做呢！而且倘若天下真得会乱，怎么想都是拿着刀剑上战场拼杀更忠义一点吧！回青要山隐居也太消极了。
闻青轻这厢已经脑补到马革裹尸战死疆场一辆板车把她拉回青要山她要在后山她最喜欢的小树林里下葬了，腰杆挺得很直，神色十分悲壮。
江醒抬指点点她额头，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向她，斟酌了一下，问：“你病了吗。”
闻青轻顿时泄了气，软绵绵地倒在江醒身上，恹恹闭上眼睛，心想到，天下大乱也太可怕了，这种事情不要哇，她害怕，她说：“师兄说天下将乱，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太子殿下应该知道吧。”
江醒嗯了一声，说：“不告诉你。”
闻青轻眼睫上下扑闪两下，眼睛睁得像两颗圆滚滚的玻璃珠子。
“哼！又没问你。”
半晌又补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听也懒得听。”
江醒语气温和，问：“你知道冀州徐氏吗。”
“徐贵妃母家？”闻青轻摇摇头，诚实坦白，“不喜欢。”
江醒：“……”没让你挑。
少顷垂下目光，轻轻地笑了，说：“徐贵妃之于徐家，再微不足道也没有了，不然怎么江泠谋反，徐白庄明知会败，但拦也懒得拦呢。”
“天狩三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陛下与徐白庄结下盟誓，各自领军共讨诸侯；天狩八年，陛下和徐白庄一南一北打下整座江山，陛下登基，改年号景成。”
“陛下刚登基时，明面上江家统领江山，实则江徐两家共治，端王一派棋差一招，徐氏连结士族挟制皇权，朝中机要职位，大多姓了徐。不过徐氏之主、当时为人推崇的少年将军没在朝中做官，徐白庄独自回了冀州，一手创立玉璧，这容后再说。那几年天灾频频民不聊生，朝堂不宜再起风波，陛下和徐家的合作还能维持。后来君臣生隙，陛下花了十年时间剪除徐氏党羽。”
“可徐氏的根基不在朝堂，而在幽冀。”
“冀州，古称天下，沃野之土，中州之国，有徐氏部曲上千，兵马十余万，轻而易举就可直捣京师；又有玉璧，徐氏主家所在，世人谓之桃花源，时人说，宁做桃花源中鸡犬，不做京师小民，可见推崇。”
江醒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什么，垂下眼帘，眼睫轻轻扫落，在眼睛上盖下一片阴影，他语气中流出些讽刺的意思，声音却渐渐轻了，到最后几乎不可听闻。他说：“陛下真该好好反省自己，这些年养了多少尸位素餐媚上欺下的蠹虫。可京师小民的生活固然艰辛，鸡犬却是要被杀了放血吃肉的……咳，他们其实不必盼望，他们早已是了。”
“徐氏之于陛下，是归一路上的绊脚石，君权上的云翳，朝廷的疥疮。两个月前，许将军平定边乱，陛下发密诏召许将军回京，商议北征攻徐大计。”
江醒偏过头去咳嗽两声，喝了一口茶，压下喉中的血气，手指叩着案角，指背苍白得像雪。
闻青轻问：“那徐家呢。”
江醒嗓子有点哑，微微放轻了声音，笑道：“徐氏贵为天下第一士族，徐白庄圣贤的名声冠盖天下，怎么一定要屈居人下呢，他们未必不想拿下这江山啊。”
“山也会崩，江河也会枯竭，世上岂有真正永恒不变之物，明明明月都有阴晴圆缺，日头在天上挂久了天狗也要来吃的，他们江家难道比日月还长久，凭什么皇位上坐着的人只能姓江呢。”
玉璧，徐府，前厅。一众人聚在一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屏风上。
屏风是最简单的样式，古拙朴素，很是寻常。阳光照在屏风上，照出厅内一个模糊人影。
屏风外，一位家臣率先出声，一番言语打破厅中寂静，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地交换眼神。玉璧不禁这种言论，私下也有人说，但引起这许多人共鸣，还是头一回，可见近来风雨飘摇，时局确实不好。其他人纷纷应和起来。
“慎之说的有理。”
“郎主从前帮陛下打下半壁江山，如今朝堂之上却无我徐氏立锥之地，藏弓烹狗，岂不可笑吗。”
“春祀上三殿下谋反，难说陛下不会借此发难。”
“我族功高盖主，陛下不能容人，月前密诏许融回京就是明证。”
“与其等他来攻，不如我等先行往南，攻其不备，拿了京师。”
“……”
“我徐氏本家旁支加起来足有千人，玉璧上万户人家，此郎主心血所在，怎能任由那些卑微的外乡人践踏。”
“郎主，下令吧。”
“郎主——”
“既如此……”里面的人走出来，一截枯枝挽发，一身素衣，打扮再清贫不过，瞧着像村口一位寻常的教书先生，大约这里太亮堂，他抬手遮了遮眼睛，不轻不重地下令，“点兵。”
“是！”
“是——”
“郎主。”一家臣气喘吁吁地从外头跑进来，凑在徐白庄身侧耳语几句。
徐白庄说：“他敢去临节，就是确信自己不会被拿住，这不怪你，青州还是远……闻使君留下的东西惊世骇俗得很，不能公布给天下人知道……闻酬，可惜了。慎之，你去办吧。”
先前出声的那位家臣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徐白庄说的什么事，审慎地应了声是，恭恭敬敬退了出去，行到院中，举目望见湛蓝得一成不变的天空，空气中酝酿着暑气，额角一跳，他平白觉得要下雨。
“轰隆——”匆匆收紧的阴云罩住京师的大半土地，一声闷雷从天上落下来，带着哗啦啦忽然而至的大雨。
马车在闻府门口停下，江醒先下了车，接过宋书递来的伞，将伞往车拭上倾斜，一壁给闻青轻罩雨，一壁回应她咕咕哝哝的碎碎念，“怎么京师和扬州一个样子，我这是回家了么？”“啊，好湿，我要发霉了，我是一只背阴的菌子”“淋到我了，淋到我了！”“呜……”
江醒说：“说不准；是么，我瞧瞧；对不住；好了……好了，下来。”
最后一句话很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姑娘回来了！”
“小娘子！娘子快来看看，卫尉卿大人昨儿从马上摔下来了，人到现在都没醒！请大夫，大夫都说没法子了，哎呦！”
一个婆子从门口一堆迎接的人里冲出来，脸色苍白，神色焦急，雨淋湿了她半边衣裳，这是闻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女使。
看见江醒，她乍地站定了，慌张地行了个礼，问候：“殿下，太子殿下——”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没法子了。”闻青轻一时不解，讷讷失了神，待得反应过来，脸色一寸一寸地白下去，骨血也凉了，手指蜷起，不自觉攥紧太子殿下鲜红的袖摆。江醒很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说别害怕，进去看看。
闻青轻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慌乱中去看人，才注意到许兼不在这里，问：“阿兄呢，阿兄怎么不在，给我哥哥瞧过没有。”
婆子自是一脸不解。
长生站在雨中急切地想说话。
宋书先一步上前道：“姑娘忘了，许神医没跟咱们一块儿走，陛下召许神医入宫，他走得早，这会儿估计在宫里，我去请，一会儿就把神医请来。”
闻青轻没深究陛下为什么会找他，她冷静下来，说：“好，宋书，多谢你。”
江醒点了个人，给他一枚玉令，说：“拿着这个，去把宫里那几位院正医令都请来。”
闻青轻踩着水坑往台阶上走。
阶上滑，她踉跄一下，险些滑倒，江醒扶了她一把，闻青轻偏头看他，一瞧却怔住了，目光越过太子殿下的衣裳，落在不远处街巷上劈里啪啦的雨水中。
她看见许兼身上穿着那身临节县令赐下的蓝白锦衣，撑一柄霜白的油纸伞，从雨中走来。
道上檐铃轻轻地晃，他似乎累了，神色茫茫，停了一会儿，一束清光交错照在他身上，像披了满身的风雪，独行天地间，举目四望，望不见去路。
闻青轻喉中艰涩，哑了一下，怔怔地喊：“哥哥。”
许兼走到她面前，微微抬首，看向台阶上的她，浑身霜雪好似清风消融于风雨之中。他静了片刻，对她笑了一下，轻轻地问：“看着可怜，受什么欺负了。”
抱歉，这段时间一直在加班，磕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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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