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异常地安静,连一声鸡鸣犬吠都听不见,路边的狗只是趴着,眼珠呆滞地转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黑影在窗后一闪而过。宁既白边走边用余光观察着这一切,随口问齐朝宗:“你们这次来了几个人?”
齐朝宗推了推眼镜,温和地答道:“算上这次我们要保护的人,一共七个。”
宁既白心里盘算,学会出动一个小队,这阵势不算小,还有旁边这个叫云舒的,是怎么回事?
快到村子中心时,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突然从巷子口冲出来,衣服褴褛,胡子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手上满是污垢。他冲上来,一把抓住宁既白的手腕,力气大得出奇,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喷出难闻的气味,反复念叨:“是贾客……祸水东引……替死鬼……替死鬼来咯!”
三人都吓了一跳。云舒眉头紧锁,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齐朝宗连忙上前,试图温和地拉开老人的手:“老人家,您先松手,好好说……”
老人却死死攥着宁既白,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嘶哑:“逃不掉的……你们都是替死鬼!”
这时,几个村民匆忙赶来,为首的是个穿着体面、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他们用力掰开老人的手,将他拖到一旁。
中年男人赔着笑上前:“贵客受惊了!这老家伙这里不太清楚,”他指了指脑袋,“整天疯言疯语,净说些不吉利的胡话,千万别往心里去。我是这安宁渡的村长。”
云舒的目光死死盯在村长刚才情急之下抓住他胳膊的手上,眉头拧紧,毫不掩饰厌恶地开口:“脏手,别碰我。”
村长笑容一僵,尴尬地收回手,在衣服上蹭了蹭。齐朝宗立刻打圆场:“实在不好意思,他有点洁癖,不是针对您。您别介意。”
“没事,没事!”村长连忙摆手,重新挂起热情得过分的笑容,“各位贵客快请,院里已经备好茶水,就等你们了!”
到了村长家宽敞的院子,宁既白扫了一眼已在院中的人,熟人倒是不少。
院中上座坐着两位气质沉稳的中年人——梁闻昂,学会资深领队;董秋,著名的解构师,他们都是宁既白父母的旧同事。
另一边,一对年轻的男女正恶狠狠地瞪着靠在墙边的男人。女生嘴里不饶人:“真晦气,在这也能碰到这个叛徒!”
靠墙的男人闻言只是无所谓地轻笑:“那就怪你运气差咯。”
女生气得还想回嘴,被梁闻昂一个眼神制止:“起夏,慎言。”
还有两个年纪更轻的男生,神色不安地四处张望。
而最让宁既白注意的是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他正悠哉地端着茶杯,独自研究石桌上的棋盘残局。感受到目光,他抬头朝宁既白从容一笑。
“各位远道而来的贾客,都是我们安宁渡的贵客!”村长搓着手,谄媚地笑着,“过几日恰逢村里几年一度的‘祈福祭典’,那可是顶热闹的大事儿!各位一定得留下来观礼,沾沾福气!”
董秋扶了扶眼镜,开口问:“祈福祭典?是祭拜哪位神明?”
“哎哟,是我们这儿最慈悲的‘安济夫人’!”村长立刻滔滔不绝,脸上满是崇敬,“我们安宁渡早年靠水吃水,全赖夫人庇佑!发大水她能退洪,遇干旱她能唤雨,江上起了迷雾,只要诚心祈祷,夫人必会为渔船指引归途,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她是这百里水域的守护神,大慈大悲啊!”
他盛赞完毕,却又话锋一转,面带愁容:“祭典所需的一件关键旧嫁衣,存放于江心小岛。只是近来江上……不太平,无人敢摆渡,唯有老船工陈伯或许肯去。这取嫁衣之事……”
殷凭栏不等他说完,便拍了拍村长的肩,爽快道:“上岛取嫁衣是吧?行,这事交给我们。”
村长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多谢!多谢各位贵人!离祭典还有几日,取衣之事不急,各位先安心住下,好好歇息!”说完便匆匆离去,院外隐约可见几个村民呆立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内,见村长出来,又木然地散开。
村长一走,白起夏就冲着殷凭栏发作:“殷凭栏!你凭什么替大家答应?万一还有线索他没说完呢?”
殷凭栏抱臂挑眉:“那我现在去把他追回来,说你反悔了?”
“你!”白起夏气结。
梁闻昂沉声道:“好了。事已应下,多说无益。”
“小宁,” 董秋忽然将目光转向一直旁观的宁既白,“你怎么看?”
宁既白在后面安静看戏,没想到会被点名,愣了一下,随即道:“我没什么看法,董姨。信息就这些,不如先去他说的惠济祠和渡口瞧瞧。”
董秋点点头,话锋却突然一转:“上次请你加入学会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宁既白笑容微滞,打哈哈道:“我这人散漫惯了,怕是不适应基地的纪律……”
“再好好想想,” 董秋勾起唇角,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基地里还封存着你父母留下的一些遗物。如果拒绝,按照保密条例,你可能永远没机会再看到了。”
宁既白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他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好,我会……再考虑。”
“兵分两路吧,”梁闻昂沉稳地开口,“我们几个腿脚慢的去惠济祠看看,你们年轻人,就去渡口探探情况。”
齐朝宗立刻应声:“好,那我和云舒,还有楚烁去渡口。” 他点名的楚烁,是队伍里那个较为年轻跟白起夏站在一块的男生。
宁既白也开口道:“我也去渡口。” 他并非对渡口更感兴趣,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安静站在一旁的云舒——他更想盯着这个神秘人。
那个一直在研究棋局的男人此时也站起身,从容地拍了拍衣角:“那我也随诸位去渡口瞧瞧吧。” 剩下的人则去了惠济祠。
前往渡口的路上,新加入的男人主动打破了沉默,笑容和煦:“我叫岳寻竹,接下来的几天要跟各位一起行动了,不知各位怎么称呼?”
“宁既白。”宁既白简洁地回答。
云舒目光看着前方,丝毫没有接话的意思。齐朝宗笑着接上:“我叫齐朝宗,这两位是云舒和楚烁。岳先生客气了,大家都是互相照应。”
“感觉跟着你们这边,更安全。” 岳寻竹笑着说。
宁既白扯了扯嘴角,齐朝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哪里哪里,第一天,不会有什么事的,岳先生放心。”
通往渡口的路比想象中更远,也更荒凉。
等他们走到时,日头已经西斜,天空染上了一层昏黄的暮色,渡口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带着江腥味的雾气里,显得格外破败。几条破旧的木船被随意地搁浅在岸边,船体腐朽,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架。江水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绿色,缓缓流淌,寂静得有些诡异。
“黄昏了。”宁既白轻声说了一句,目光投向江心。薄雾深处,隐约可见一条小小的渡船,船上似乎有个佝偻的老者身影。
岸边,一块半埋入土的石碑引起了岳寻竹的注意。他走过去,拨开上面缠绕的枯草:“这上面好像刻着字。”
石碑风化严重,字迹模糊,雕刻的并非现代简体字,是一种更古早的字体。岳寻竹辨认了半天,无奈道:“写的是什么?看不太清。”
云舒闻言,瞥了一眼,淡淡开口:“舟中估客莫漫狂。”
宁既白立刻看向云舒,他可以肯定,石碑上的是古体字。
“哇,这你都认识,云舒你好厉害啊!”岳寻竹由衷赞叹,随即联想道,“这句子……倒是让我想起了《过大孤山小孤山》,里面好像有这句。”
宁既白点点头:“是引用的苏轼的《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这应该就是这个时墟的核心了。‘估客’就是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商贾’,‘安济夫人’也对得上。”
“那村长说的祭典和嫁衣,又是什么意思?”岳寻竹追问。
宁既白沉吟:“多半是后半句‘小姑前年嫁彭郎’,小孤山俗称‘小姑山’。”
“所以村长说的江心岛,指的就是‘小孤山’了。”齐朝宗总结道。
就在这时,一直在渡口边缘小心探查的楚烁突然低呼:“你们快来看!这水里……好像有东西在动!”他蹲在岸边,指着水下某处。暮色与水雾让江水看起来深不可测,隐约可见一抹不祥的暗红色影子在水草间缓缓蠕动。
楚烁被好奇和某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竟然伸出手,想去触碰那水下的异物。
“楚烁!别动!”齐朝宗察觉不对,急声喝止。
“哗啦”一声水响,一只肿胀异常、皮肤呈现死人般的青白之色、指甲缝里塞满黑色淤泥的手,猛地破水而出,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一把死死攥住了楚烁的手腕。
“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东西?!放开我!快救我!!”楚烁魂飞魄散,发出凄厉的尖叫,拼命想把手抽回来。那手上的触感冰冷滑腻,力量大得骇人,五指如同铁箍般收紧,剧痛传来,并开始将他向幽暗的江水。
宁既白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在楚烁半个身子都被拽得倾斜时,死死抓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抓紧!”他脚下用力蹬地,却感觉像是在和一台起重机拔河,不仅拉不回来,自己反而被带得向前滑了一步。
“快来帮忙!”宁既白额头青筋绽出,大吼道。
齐朝宗和岳寻竹也立刻扑了上去,三人合力,才勉强稳住了楚烁没有被瞬间拖入水中。但水下的力量仍在持续,拉锯之中,楚烁的手臂被扯得咯咯作响,他疼得面容扭曲,冰冷的江水已经溅湿了他的裤脚。那肿胀的青白之手在水面下隐约可见,仿佛连接着更加庞大的阴影。
“一、二、三——拉!”宁既白低吼,三人同时发力,终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将楚烁猛地拽离了岸边。
楚烁瘫倒在地,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他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一圈清晰的青黑色淤痕,如同被冰冷的铁环烙过,火辣辣地疼。
“这水里有怪物!那村长就是想骗我们上船,好害死我们!”他带着哭腔喊道。
岳寻竹蹲下身,仔细检查他手臂上的淤痕,他也吓得不轻,声音有些颤抖:“从痕迹看,是巨大的外力抓握伤,好在骨头应该没事。这淤青看着吓人,静养几日就会消退。”他边说边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宁既白也凑近观察,岳寻竹见状解释道:“我懂点医术,行走在外,总得备些常用的伤药。”他手法熟练地给楚烁上药。
这时,江上那叶扁舟不知何时已悄然靠岸。一直站在稍远处,静静看着这场混乱的云舒,这才缓步走近。他的表情依旧平淡,只是在经过瘫坐的楚烁身边时,脚步微顿,垂眸瞥了一眼那淤青,留下轻飘飘一句话:“今晚,注意点吧。”
这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楚烁残余的惊惧和羞恼。“他什么意思?!”楚烁猛地抬头,冲着云舒的背影吼道,“他是在咒我是不是?!刚才我差点被拖下去,他就站在那儿看着!现在又说这种话!云舒,你别以为你……”
“楚烁!”齐朝宗猛地打断他,一向温和的脸上罕见地蒙上一层严厉的阴影,声音也沉了下来,“云舒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提醒你,你自己犯了禁制也是该小心点。”
楚烁被他这一喝,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只是胸膛剧烈起伏,怒瞪着云舒。
而处于风暴另一端的云舒,压根没有回头理会的意思,仿佛那愤怒的指责不过是掠过耳边的微风。他已径直走向岸边那艘小舟,对着船头默不作声的老者开口道:“你就是陈伯。”
那被称为陈伯的老者,头也不抬,只是用枯瘦的手慢吞吞地整理着湿漉漉的缆绳,对问话毫无反应。
岳寻竹上前,说道:“老人家,我们是外来的商贾。听村长说,村里过几要举行祭典,需往江心岛取一件旧嫁衣。不过这村里就您敢渡船,不知您可否行个方便,渡我们一程?”
陈伯这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浑浊不堪,眼白泛黄,眼珠转动迟缓,像两条濒死的鱼。他目光扫过几人,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轻嗤。
宁既白上前一步,语气客气:“老人家,我们初到贵地,不懂规矩,若有冒犯,还请海涵。不知渡江有何忌讳,还望指点一二。”
陈伯那死鱼般的眼珠定定地落在宁既白脸上,半晌,才用沙哑干涩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江上……雾大。莫看水,莫吵嚷。行船钱……看缘。” 说罢,便又低下头去,不再理会众人。
宁既白心知追问无益,便道:“好,多谢老人家。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明日再来叨扰。” 他转身示意大家离开。
回村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闷。宁既白和岳寻竹走在前面,岳寻竹低声赞道:“哇,你也太厉害了吧,我就知道跟着你们是对的。” 宁既白只是摇摇头,未多言语。
齐朝宗搀扶着心有余悸、手腕疼痛的楚烁走在中间,低声安抚着什么。
云舒独自跟在最后,他的目光掠过前方宁既白的背影,又望向暮色四合中愈发阴森的村庄,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思绪难以捉摸,最终归于一片沉静的淡漠。
回到村子时,夜色已深,浓重的雾气不知何时已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安宁渡,温度骤降,与白日的暖意判若两季。
“嘶,好冷啊,”岳寻竹抱着胳膊瑟缩了一下,“这昼夜温差也太离谱了些。”
先行返回的梁闻昂等人早已聚在村长安排的客舍堂屋。看到楚烁手腕上那圈刺目的青黑淤痕和惊魂未定的模样,众人神色都凝重起来。
宁既白将渡口所见简要告知,梁闻昂等人听得眉头紧锁。
“你们在惠济祠可有什么发现?”宁既白问。
殷凭栏耸耸肩,语气带着点厌倦:“没什么特别。一尊安济夫人的泥塑神像,慈眉善目的,香火倒旺,呛得人头疼,祠里也很干净。”
“看来线索还得落在渡江和那件嫁衣上。”董秋总结道,随即看了看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村长说过,晚上听见敲钟就得回屋歇息,不得在外逗留。钟声就快响了,大家抓紧时间分一下房间,早些休息,明日再议。”
村长家客舍房间有限,须得两人一间。这话一出,方才还凝重的气氛里,迅速掺入了一丝微妙的人际考量。
楚烁第一个有了动作,他脸色发白,一把拉住身旁齐朝宗的胳膊,声音还带着未散的惊悸:“小齐哥!今晚……今晚我得跟着你!我一个人害怕……” 他手腕上的淤痕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齐朝宗被他抓得一愣,但看着楚烁惊惶的眼神,还是温和地点了点头:“好,那咱们一间。”
楚烁随即看向身旁的岳寻竹:“岳先生不介意的话,也与我们一同吧?我这手臂还是很疼。” 岳寻竹笑着应下。
另一边,队伍里一直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年轻男生安歌,怯生生地抬眼看了看,小声开口:“我……我想跟殷大哥一起,可以吗?” 殷凭栏挑了挑眉,无所谓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几乎是在几句话间,房间便迅速分配完毕。最后剩下的,只有尚未主动表态的宁既白,以及自始至终都安静站在角落、仿佛与周遭人际波动完全隔绝的云舒。
众人的目光短暂地在他们两人身上停留了一下,齐朝宗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紧抓着自己的楚烁,又看了看神色平静无波的云舒,终是化作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
堂屋内出现了片刻微妙的沉寂,只有窗外雾气流动的无声寒意渗透进来。
宁既白摸了摸鼻子,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他抬眼看向云舒。
云舒感受到宁既白的目光,抬起眼,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既无被“剩下”的尴尬,也无对室友是谁的期待或抗拒,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表示接受这个安排。
“看来,就是咱俩了。”宁既白打破沉默,语气随意。
云舒又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村中某处传来一声沉闷而悠远的钟响,穿透浓雾,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钟响了,各自回房吧,务必锁好门窗。”梁闻昂沉声吩咐。
众人各自散去,宁既白和云舒也拿着村长早前分配好的简陋钥匙,走向那间被迫共享的、位于走廊尽头的客房。门轴转动发出“吱呀”轻响,将门外弥漫的雾气和尚未完全消散的微妙气氛,一同关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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