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树叶上还垂着露珠,篝火还未燃尽,逍遥散人踩着湿草哗啦呼啦锯木头,做窗柩。
问今最先起来,取了些清水,递给逍遥散人,道:“我们几人今日都不走,窗子什么的不着急,先喝些水吧。”
逍遥散人摇摇头:“今日不做完,明日怕是做不动了。”
“为何?”
逍遥散人停下手中的活,脸正对着问今,道:“现在还不明白么?”
那时一张姿容残损的脸,细纹横生,全然看不出昨日之姿。这张脸似乎活了一百年,充斥着对人世的厌倦,眼神中唯一一点留恋在问今脸上流转,似乎在隔着问今看一个故人。
问今想起水域洞天的神奇之处,想起时序久治不愈又突然见好,哽咽道:“散人是为了救我们才……”
逍遥散人摆摆手,道:“不全是为着你们。天色还早,你跟我来,我告诉你我的故事”
“我之所以知道红英是魁拔,是因为我是地精。这山中所有成精之物我都了如指掌。你可知,我为何帮你?”
逍遥散人虽发问,却并未回头,接着道:“其实红英在你们岭山派作乱之际,我也在。我那时刚刚成为地精,在群山之中好不得意,就想着去你们岭山派闯一闯。你们岭山派没什么好东西,除了那处莲池,。那时红英杀人太多,我又常和她一起,成了你们岭山派的眼中钉,只好躲在溯仙莲池后边的山洞里。不过我运气好,红英遇见了歆然,我遇见了章今。那个时候的章今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不但没杀我,还缠着我讲许多山里的事,护我离开岭山派,经常带好吃的来找我。他说我身为地精,有掌管走兽的本事,不可浪费,但也有保护走兽的责任,不可逃避。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以为他要我把红英杀了。他哈哈大笑,给我带去了很多书,说我看完这些书就知道怎么掌管走兽了。我不喜读书,他就慢慢讲给我听,说我和你一样,总靠着他。他说其实他是个木匠,喜欢造房子,如果我能背下才济论,就给我造世上最坚硬的房子。后来我背下了,他果然给我造了房子,石头做的,我就一直住在那,我很少出去,我怕他来了见不到我。我很高兴,带他去了水域洞天,他亲自在那种下莲子,说别去偷偷看溯仙莲池了,这里也会莲花盛放。”
逍遥散人长叹一声,道:“你兄长,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只是后来,莲花开了,我却再也没等他来赏莲。章今走了我才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但章今除外,他是我的老师,我出世以来教我行走的人。其实,我从没告诉他,我早已认定他是我的爱人。我现在学会了号召走兽,群山之内唯我独尊,但我只是做它们的后盾,而不是它们的王,因为我相信这才是你兄长渴望看到的。我没能将这份恩情报答给你兄长,所以就把这份恩情给你,你无需有负罪感,这是我的意愿。”
“对不起,我兄长……”
逍遥散人按住问今的肩膀,道:“我知道你要说这都是你的错。你何必自苦呢。你们那位父亲徳不配位,又妄想权位,章今是人心所望,没有你,他一样会杀了章今。章今同我讲,他知道你一直喜欢斩风剑,那日,他是看着你走的。章今死,是因为他实在是个太好的人,好到世间容不下他,他想匡扶岭山,也想尽孝于生父,他跳崖,是因为被自己的道义束缚了,他不能二择其一。”
逍遥散人咳了几下,问今赶忙将外袍给散人披上,道:“水域洞天是我的本源,水流走了,我便会加速衰老,直到死去。章今走了这么多年,再没有人教我,懂我,我并不留恋什么。所以,问今,一会儿就走吧,章今未走完的路,你来走。好好活着,你兄长才会欣慰。”
“一定会有办法救散人的,兄长,也一定希望你活着。”湿气熨帖在问今发梢,问今脸上发慌,心里也发慌,兄长走了,如何能让兄长在意的人为自己舍命。
“啰嗦,只是不能青春永驻,又不是即刻死了。”逍遥散人手往外挥,不肯多留问今。
问今无奈,行礼道:“我这条命是散人和兄长给的,必定走完兄长要走的路。”
“走吧,我不送你。”
——
百人坟冢之下,无字碑前,舒青将笔递与问今,道:“我将岭山弟子都葬于溯仙莲池池畔,但这碑我立不得。”
问今接过笔,手悬在半空,岭山弟子为门派战死,笔墨不足陈情,于是丢开笔,咬破手指,着力写下碑文。
黄土新坟,死者何辜,问今盯着自己执剑的手,紧紧握住,过往皆是逃避,以至同门亡故,至亲失散,即得新生,实乃垂怜,岭山之命,系于己身。
岭山之仇,系于歆然,想到此处,问今开口问道:“你的人是否找到她了?”
舒青带着问今往回走,道:“我说,你这掌门还真威风,使唤我倒是使唤得很顺手。歆然暂时还没找到,我的人查到她最后消失在白果街道。”
“这世上最在乎歆然的除了怀居长老,就剩下她的母亲,怀居被她亲手折磨至死,只能从她的母亲查起了……”
“打住,打住,”舒青打断问今的推论,接着道:“从我们下山到今日,整整七日,你怕是眼睛都没闭过吧,整顿岭山,照顾弟子,渡亡魂,召集暗线,着人寻找子今,歆然,这些事再急,你也不能拿命去干吧。”
问今被舒青堵得没话说,敷衍道:“我找执风问点事,问完就去休息。”
舒青白了问今一眼,道:“我不信你,今日你跟着我,好好吃饭,睡觉。”
“瞧,一桌好吃的。”
问今不知何时被舒青牵到了小厨房,饭香扑面而来,小方桌上摆了四五道爽口菜,灶台上炖着鸡,煎鱼正被端上桌,时序还抱了四五壶酒,见二人来了,道:“菜不算丰盛,不过味道肯定不差,快坐。”
四人坐下吃饭,舒青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今日的酒不难喝,问今我们不醉不归。”
“不可,”时序把酒杯拦在问今跟前,“问今不喝酒,不要让他破戒。”
舒青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好啊,问今,在蜀山还学会了扮矜贵公子。”
“啊,问今原来喝酒?”
舒青解释道:“你们问今师兄不仅喝酒,还会酿酒,他写的酒方千金难求。”
问今被说得脸红,只好闷头吃饭。时序偷偷看问今,发觉他好久没有这样自在了。
舒青说了很多问今之前的事,他曾经是潇洒快意的少年郎,不知人世险恶的小公子,一定是无法承受的苦,才使得问今安静下来。可他的安静也是有力量的,这份安静里藏着一分谦卑,像是偷生的人对活着的感激,想到这里,时序有些心疼。
“问今,你想回到之前吗?”
时序的话,问今想了好一会儿,道:“不想,我曾经肆无忌惮,是因为有兄长。兄长给我自由,却圈住了自己。如果可以重来,我希望承接重担的是我,拥有自由的是兄长。”
舒青给问今道了一杯酒,道:“问今,你兄长未尝不是这样想的。”
问今抿嘴笑笑,道:“你们别担心,经历了生死,我便不是那般意志消沉之人,我如今有想要后守护的人,想要做的事,我会好好活着,不光是为了曾经的人,也为了我自己。那些过往塑造了我,改变了我,但这颗心和当初一样,仍旧是干净的,少年的。”
“问今,无论你是怎样的人,我们都在你身边。”
问今有些泪目,笑着端起酒杯,喝了好些。
盛夏日暮,几人谈谈笑笑,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惬意了,惬意到几人都以为这是个梦。
既是梦,终究会被打破。
时序终究是蜀山弟子,况且蜀山也是唯一的归宿,在岭山逗留了这么久,也该走了。
“我和熙叶商量好了,明日出发,一路往西,回蜀山,今日就当是告别吧。”
“明日就走?”问津几乎与舒青同时问出来。
时序点头,道:“嗯。我们下山本是为了历练,之前我为着自己的私事,没有好好历练,还把熙叶气走。如今一切安定下来,也该走了。”
舒青不知何时磨蹭到了时序身边,道:“你同我来,我有话说。”
“有什么要私下说?”时序不解。
舒青拉着时序走到后院,竹林清幽,此人却热得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
“舒青师兄,你素来直爽,怎么现下这般扭捏?”
时序蹙眉,完全猜不出来舒青是何意。
舒青陡然向时序行了个礼,道:“时序,我心悦你,愿以舒山派为聘,娶你过门。我们今年成婚,明年我继任掌门,你便是掌门夫人。”
“啊?”时序退了好几步远,“师兄,你醉了。”
舒青道:“我没醉,我本想等我继任掌门再娶你,可说句不恰当的话,好东西人人都想要,你这么好的姑娘,我怕不抓紧就错过了。你别怕,我也不是逼你答应,你先听我说完,我舒青除了样貌比不上那个,家世,才学,能力,都万中无一。你是我见过顶好的姑娘,聪明,坚韧,对人一心一意。你嫁给我,我不敢保证日子过的有多好,至少是顺风顺水,安乐无忧。”
时序忙回道:“可我是蜀山弟子,且还在历练……”
“蜀山弟子能出头的就那么几个,至于修仙,几百年了,又有几个成仙,这些都是虚妄。你在蜀山有的,我舒山派都能给你。比起你在蜀山孤独终老,跟着我不是更好吗?”
时序抢白道:“我什么也不会,做不了舒山派掌门夫人。”
“时序,”舒青语重心长地叫了一声,“你若是什么也不会,怎么救下我的?别人都以为你软弱,我却看得出来,你是心有韬略的人,只要你在意的,你都会为之付出一切。舒山派掌门夫人不好当,只有你能胜任。我们若是成婚,我也决不把你拘在内室,我愿和你共治舒山派。”
时序慌里慌张,道:“多谢你看重,但此事不可行,我,我先走了。”
看着时序飞快逃走的身影,舒青并不气馁,远远喊道:“山高水长,我永远等你一句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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