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宴前夕,柳掌门置办了一桌好酒,掌门夫人作陪。
“酉时了,柳渭怎么还没来?你再遣人去催催。”
柳掌门到好了酒,屏退了侍从,迟迟不见柳渭。
掌门夫人笑道:“别急,二公子就快来了,我把这个鲜笋鸡再拿去热热。”
掌门夫人才要起身,柳渭扣门而入。
柳渭穿着新制的墨蓝缎面直领常服,配双鱼玉佩,推门而入那一刹,两条鱼儿清亮一响,柳掌门酒杯微晃,以为柳则回来了。
“这玉佩……”
掌门夫人心细如发,出来打圆场,道:“这玉佩还是沛然给渭儿制的,配这衣服正好。”
柳掌门回过神来,笑道:“快来,菜都冷了。”
柳渭依礼坐下,并未动筷,道:“两位师兄还未到吧,我去请。”
柳掌门将手按在柳渭膝上,满面慈爱,道:“今儿是家宴,不必叫你师兄过来。”
隔着衣料,柳渭的膝盖有些发热,他并不喜欢这种亲密触摸,哪怕只是父亲把手搭在膝盖上,也很不适应,于是正襟危坐,比平时要拘谨。
但这种不习惯更像是晨起的第一口面,起先是胃还没醒过来,后来越吃越觉得舒服,这还是父亲第一次离他这么近。
“孩儿听父亲的。”
柳掌门抽出手,各色菜都给柳渭捡了些。其中有一道是风味鹌鹑蛋,柳掌门一双大手拨弄石子一样的鹌鹑蛋,满手流油。
如果起先父亲一句家宴多少缓解了父子间的隔阂,那么此时这枚好不容易剥完的鹌鹑蛋则令柳渭可笑。
哪有什么父子情,不过是前招罢了。
可纵使是假的,柳渭也希望这份假情假意可以多持续一会儿,他已经五年未和父亲吃一顿饭了。
不多时,柳渭面前堆满了各种珍馐,柳掌门张了张嘴,道:“渭儿,你幼弟突发高热,你这几日去看了没有?”
柳渭暗自冷笑,明面上仍恭敬答道:“孩儿这几日事忙,未曾看过。”
“再忙也不能不管亲弟弟。”
“是,儿子记住了。”
柳渭如此温顺,倒叫柳茂鼎暗自哑然,既然作戏,少不得要投入感情,接着道:“你这双鱼玉佩我看不好,你是凤目长眉,身量又高,配我这个玄鸟青花籽玉正好。
柳茂鼎一面说着,一面取下玉佩要给柳渭戴上。柳渭整个人呆如冰块,不知何时已被换了佩玉。柳茂鼎的玄鸟青花籽玉共两枚,左右腰上各戴一个,因是自幼佩戴,边角有磨痕。
柳茂鼎将玉一个给柳渭戴好,一个放到柳渭手中,道:“这两枚玉佩是家传,可巧你和你弟弟一人一个。你弟弟还小,我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看他成人,所以他的玉将来你来戴。”
此话一出,柳渭赶忙跪下,道:“父亲春秋正盛,小孩子又长得快,还请父亲不要多虑。”
“快起来,”柳茂鼎与掌门夫人齐齐扶起柳渭,道,“你弟弟有你,我在与不在都是放心的。渭儿,这世上小孩子是最不会撒谎的,你对他好,他也会对你好。你自小离家,与柳则生疏,幸而如今回来了,柳平又还小,一切都来得及。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柳渭来之前,想着父亲多半是要敲打他,没想到父亲还真的搞联络感情那一套,虽然知道是假的,竟也有些动容,有几句话还是听进去了: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有个活蹦乱跳的弟弟是不是要比有个死人好些?
想到此处,柳渭也明白父亲是何意,道:“孩儿早年认识一名医,这就把他请来,幼弟一定无碍。”
柳茂鼎沉思了一息,回道:“好好好,你去忙吧。”
柳渭才走远,掌门夫人忍不住耳语道:“你不是说要敲打他吗?怎么还这般讨好拉拢?平儿还不满一月啊,莫名惊热,你不查就算了,你还……”
话未说完,掌门夫人眼泪就出来了。她本就高龄产子,身子虚弱,一时气血上涌,险些要晕过去。
柳茂鼎叹了口气,道:“夫人,倘若柳渭有心害平儿,平儿一个幼子,如何逃脱得了。你我今日可以护着,以后如何是好?柳渭毕竟是我说血脉,我总不能真的杀了他。倘若是别人要害我们的平儿,以柳渭的手段,只要他认下这个弟弟,那平儿才能平安长大。”
掌门夫人发狠道:“柳渭是你的血脉,你下不了手,我来。我警告你,要是以后平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第一个饶不了柳渭。”
柳茂鼎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道:“你以为凭你可以动得了他?且不说他投奔了蜀山,是自真长老最心爱的弟子,单单他如今的心计,上下内外笼络得多好,你亲侄子都与他称兄道弟,你饶不了他,你拿什么饶不了他!”
“那咱们就叫他给捏住了吗?”
柳茂鼎一只手砸向桌子,玉扳指怦然碎裂,怨道:“养虎为患,铸成大错,造成今日局面。你放心,我说什么也要让我们平儿平安长大。柳渭,”柳茂鼎顿了顿,接着道:“我总要先争取一把,他毕竟姓柳。”
——
三人赶到柳家别院之时,大小银器散落一地,丹药瓶被丢得各处都是,唯有玄冰铁链直列列从屋内拖到屋外,在烈日下骰着黑气和诡异。
思林师兄被带走时,时序还在昏迷,从离别到今日,时序一面也未曾见过。思林师兄老实,一根筋,又是赎罪之人,被柳如沛这样心狠手辣带走,简直是羊入虎口。
那根玄冰铁链碗口一般粗,冒出寒气,时序一想到思林日日带着铁链,愤懑心疼,单手出剑,自上而下,一剑将铁链劈了个稀碎。
“好剑法。”
三人循声望去,舒青扬着头,一脸笑意,他头攒檀木,新刮了脸,腰间仍旧系红绳,绳下坠玉,白衣翩迁,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盛熙叶忍不住笑出声来,舒青这番打扮显然是在学某个人,只可惜画虎不成,反而失了韵味,没了原先的自然开朗。
“舒青师兄,你说我们是巧遇还是安排?”
舒青笑笑,走上前来,像是见到老朋友一般,插到时序与盛熙叶两人中间,道:“我今日一来便着人去找你们,不过我说真的,没想到会在这碰到。缘分啊,就是挡也挡不住。”
盛熙叶没理舒青,只盯着时序,欲言又止的,时序被盯着别扭,岔开话题道:“认识一下,这是与我们一道的五色鸟。”
“天下还有叫五色鸟的?”舒青诧异
“对啊,你叫什么,我叫时序,这位是我师妹盛熙叶,那位是舒山派的舒青。”时序一面介绍,一面问五色鸟。
五色鸟清了清嗓子,道:“虽说我们以后不会再相见,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元垚是也。”
还挺直白,三人心中腹诽。
舒青瞧着时序神色不大好,盛熙叶也有倦色,提议道:“我看你们这几日肯定是风餐露宿,走,师兄带你们住客栈。”
元垚撇撇嘴,道:“谁要去那乱哄哄的地方。”
说罢,一个漂亮的旋转,化作鸟飞走了。
盛京热闹,时序是知道的,没想到热闹到这个地步:才入黄昏,夜市还未开,街上已是人头攒动,影流如梭,好多时序没见过的稀奇玩意,虽没有福来镇那般奇妙,有什么会跑的寻弟楼,吃的,玩的简直看不过来,卖糖人的,卖炒货的,卖豆腐脑的从杂耍卖艺的人群里穿流而过,不必大声吆喝,就有不少人排队等着吃。
时序跟前就有一小贩,货架上举着幌子,卖浮绿糕。时序本以为就是甜味儿绿色糕点,多数是用豆沙或糯米做的,看了两眼预备走开。正瞧见一小姑娘买了糕点大快朵颐起来,斯文秀气的小姑娘吃起浮绿糕可谓不羁。
“这么好吃?”
时序心中思忖。
于是拿出钱袋买了一包,分给三人。时序一口咬下去,先是尝到了外层包着的龙井茶酥,再是一层荷叶软糕,咬到糕点中间,竟还有一层碎碎的青梅馅,青梅馅裹了蜂蜜,天气热,蜂蜜流心入口绵密,中和了青梅的涩,每一口都有每一口的滋味。
盛熙叶,舒青也都吃了一块,口齿生香,再要买一些时,那小贩摆摆手,道:“今儿才开张,前面有几户人家已经定下了我的糕点,没有多的了。”
小贩说罢,利利索索提着担子走了,转瞬被人海淹没。
舒青不知何故,也挤了进去。
时序愣在原地,手中还有一块浮绿糕,小心包了起来。
人影瞳瞳间,舒青快步跑了回来,笑道:“好了好了,明儿就有人把糕点送到我们手上,管够。”
“怎么说?”时序问道。
舒青顺了顺呼吸,道:“这个老妇人很有脾性,我预备出三倍的价钱再买一份,她竟不理我,便只央求她。”
时序想来好笑,舒青七尺男儿,如何央求一老妇呢?
“我说我未过门的娘子……”舒青说得正高兴,气氛陡然冷了下来,时序与盛熙叶就要走,于是赶忙改口,“我说我家两个妹妹,一个三岁,一个五岁,调皮得很,不吃浮绿糕不肯乖乖回家。她这才答应明儿单独给我做一份,送到凌云客栈。”
时序与盛熙叶齐声道:“师兄,这个编排也太假了。”
说完,三人一齐笑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