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傻大个儿,把驻颜丹放在这漆盒中,快点。”

在柳家别院,思林没有名字,来取丹药的人都喊他傻大个,或者蠢货。思林自认为是赎罪之人,不配有名字,思林这两个字,属于蜀山,不属于这里。

一条玄冰铁链匍匐在地面上,一端系于丹炉,一端系于思林脚踝。思林每走一步,铁链便发出沉重的喘息,却并未移动多少。从丹炉到门口,思林走了两年。他的天地,自从被带到柳家,便只有这么多。

因为是丹房,四面有八扇圆窗,穹顶极高,留有一处圆形天光。玄冰铁链是刘沛然精心设计,直径距离各面窗口都只差一步,伸手可触,永不可达。

刘沛然一度自责这刑罚太轻,为着驻颜丹的缘故,也不好叫他断手断脚。好在丹房外是她穷尽毕生所学设下的长生阵,没有人能活着带思林出去。

然而刘沛然实在不必担心思林受的苦不够多,像思林这样认死理的人,肉身的惩罚永远只会带来客观的疼痛,心底的折磨才会叫人生不如死。

思林从未忘了柳则的死,只要一闭眼,那夜的气味,柳则死前的那双眼,都像鬼魅一样缠着他,在他身后呜咽,在他头顶凝视。因此思林不敢休息,他只是一味炼丹,只有银器铁器的碰撞之声能让他稍稍安心,丹炉的火焰吞噬炉鼎,也吞噬他的信念。

后来刘沛然的心腹去取丹,远远瞧见思林木取材,称量,配方,自己则不过是个容器,规整的呆滞。

唯一的变故是从前有一只灰褐色小鸟,正好从穹顶掉下来,落在思林手中。小鸟孱弱,受了重伤,思林一无所有,除了喂水,只能喂些丹药。

这只灰褐色小鸟也是命大,在丹房活了下来,海误食了一颗驻颜丹。那时思林第一次见到鲜活的生命,小鸟灰褐色的羽毛杰杰蜕变,绽放出彩色光芒,竟是一直五色鸟。

恢复真身的小鸟仍旧陪在思林身边,偶尔也飞出去玩乐,但无论出去多久,总会在天际彻底昏暗前回来。

可是后来,五色鸟绕着思林飞了好几圈,飞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思林手中的俢元丹滚落了一地,隐入角落。

——

天才破晓,二人就离开了岭山,时序御剑在前,盛熙叶御剑在后。

岭山多松木,从高处望去,松林朗阔苍茫,依稀可见林下落叶堆叠,林上清风弄响。

蜀山少松木,多椴树,笔直而高昂,细长而独立,是一种通体白色,带有黑色扭结的树。

两人一路向前,景色渐渐有翠绿转变为灰绿。时序放慢了脚程,待盛熙叶追上来。

“师姐,你这速度师兄怕是都赶不上了。”

时序换了捏诀手势,道:“心里堵得慌,一不小心就快了。”

“师姐,别灰心,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时序无奈看了盛熙叶一眼,道:“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昨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盛熙叶歪歪脑袋,道:“师姐,自我认识你,你一直都率性洒脱,怎么一遇着我师兄就退缩,我真是想不明白。我师兄也是,他应当是能看出你对他的情谊,我看就是装不知道。”

“熙叶,别说了,我心里还是很难受。”

饶是盛熙叶嘴快,这时候也乖乖把嘴闭上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半个时辰,时序突然问道:“熙叶,我还是要救思林师兄,你这次可愿意同我一道?”

“不愿意,”盛熙叶立刻答道,“我们是下山历练的,不是来救人的。再说思林师兄被柳家人藏着,就凭我们两个,如何能把人救出来?”

时序无言,垂下眼眸,道:“你说得有理,把你拖进来,无非是多一人遇险。前方是白口隘,过了关隘就是……”

盛熙叶道:“等等,我不愿意去,也没说不去。师姐你护着思林师兄,我得护着你啊。谁叫我师姐就见不得别人受罪呢。”

原本沉重的离别被盛熙叶这么混科打岔,气氛轻松了许多。

时序开始在心底盘算如何营救思林:柳家宅院她大致探过,没有既能炼丹,还能囚禁的地方。柳家在京城田宅无数,若要一一搜寻,至少得半载,不可行。

不对,时序拍拍脑袋,想起先前守在柳家门口,听说柳掌门新得贵子的事儿。柳则惨死,也没听说柳掌门对剩下几个儿子有什么栽培,那如果从这个小儿子入手,是否能找到柳家什么把柄,进而威胁柳家交出思林。

还有柳渭,他会回来吗?他会是助力,还是阻力?

正想着,地上传来一阵阵惊恐的哭喊,二人急忙下去查看。

只见一男子被群鸟追赶,眼看就要追上去,边跑边哭。

“麻雀都开始吃人了?”

盛熙叶放下御剑,不由感叹。

不由分说,时序快步拉住男子,一掌剑气将群鸟震开了数丈远,那男子方能大口喘气,结果一句多谢还没说出口,群鸟又集结而来。

那男子吓得躲在时序身后,只勉强挡住了头,不敢睁眼。

谁知群鸟直接绕过时序,不像是要啄,倒像是要将男子赶到什么地方去。

时序与盛熙叶举剑结阵,剑气涌动,将群鸟逼至阵法当中。就在这时,群鸟厉鸣,为首的一只麻雀迫力而上,带着群鸟冲出金网阵法,时序收阵,群鸟飞,为首那只被缚。

盛熙叶枉然大悟,道:这不是普通麻雀,这是修炼成妖了啊。

那只麻雀还在扑棱,受阵法控制,渐渐露出原型,原来一只少有的五色鸟,其羽毛先是纯白,再是浅金,最后是冰蓝,层层渐变,头为赤金色,尾为正青,好看的不像话。

相传五色鸟性子高傲,不喜群居,惯往来于异川,南疆,中原从未有过。

三人从未见过五色鸟,且一个比一个没见识,一时间逃跑的不知道跑路,执剑的不知道用剑,都傻了。

只听砰的一声,五色鸟骤然腾跃,时序没回过神,叫它挣开。

一片彩色水雾朦朦胧胧升起,再看时,五色鸟化为女妖,身披彩色羽衣,明眸皓齿,不可一世。

下一息,锋利羽尾划过男人的胸口,心头血滴进了一个手掌大小的黑釉瓶中,三滴过后,才作罢。

“你这个人,说好了一手拿银子,一手给血,结果拿了银子就跑路,真恨不得杀了你。”

五色鸟的声音倒是意外的年轻,都有些不衬她的华服,那男子早已吓得不敢说话,一个劲儿的跪地求饶。五色鸟略有倦意,道:“走吧,我现在没工夫杀你。”

话音未落,时序与盛熙叶齐齐剑指五色鸟,道:“为何害人?”

五色鸟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盛熙叶穿着常见的青衣广袍,时序换下了舒山的弟子服,着蜀山弟子服,二人都不是柳家人,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不紧不慢道:“你们就是人间专门斩妖除魔的道士是吧?我在画上见过。不过你们放心,虽然我也是妖,但我不伤人,也不吃人。我取那人的血是做买卖,一滴血一锭银,他可不吃亏。”

“就算是买卖,那你何故要取人血?”

“一定要说吗?”五色鸟眯着她那狭长的凤目,暗暗发力,想要趁二人不备出逃。

时序看出端倪,执剑向前,道:“我们是下山历练的蜀山弟子,你若是取血害人,我们必不会放过你,你若是有难言之隐,我们也一样会帮你。”

五色鸟松动了手掌,直接一屁股坐下,道:“好吧,你们看着也不是什么歹徒,你们坐下来,我慢慢讲。”

时序,盛熙叶掂量局势,五色鸟肯定是跑不脱,慢慢说就慢慢说。

原来这只五色鸟就是思林救下的那只,取血是为了破柳沛然设下的阵法。

刘沛然设下的阵法名为长生阵,是柳家的绝杀,此阵唯有柳家人可设,阵源是柳家人的心头血,是以想要破阵,也需柳家人的心头血。

“陆沛然曾大闹蜀山,我和师姐都见过,方才那人分明不是。你堂堂一只五色鸟,眼神不太好啊。”

盛熙叶吐槽的直接,五色鸟也不生气,道:“你当柳沛然的血是黄河水想取就取啊,她如今可是柳荣妃,我连她人都找不到。”

时序忙问道:“那你取方才那人的血有何用?”

五色鸟抖了抖眼睫,道:“先说好啊,我也不知这样做能不能行。嗯,我想着破阵必需柳家人的血,我抓不到刘沛然,抓一些柳家人的小弟子试试,万一有用呢。我没骗你,我都说给钱买血的,绝对没有威逼利用,刚才那个胆子太小了,我还没伸手,他就吓跑了。”

“此法估计行不通,我见过逍遥散人设阵,凡事阵法都与设阵者想通,取柳家弟子的血最多只能削弱阵法,不可能救走人。”

时序眉头紧锁,手指紧扣着胡鹊剑,不再说话。

五色鸟抖搂抖搂身上散落的羽毛,站起身,道:“你们要我交代的我都交代清楚了,可以走了吧。”

“等等,”时序红了眼圈,道:“可否带我们去见见思林师兄?”

——

柳渭得了那个小弟子的情报,顺手卖给了柳沛然,心里却高兴不起来,还在回味柳沛然丢下的那句话:“真是姑姑的好侄儿。”

为什么是姑姑的好侄儿?

为什么不可以是父亲的好儿子?

柳渭从被父亲抛弃那一刻起,就在精神上在没离开父亲,此后所有行为都是为了回到父亲身边。柳渭一方面厌弃自己对父亲的执着,他明白无论怎样做,能得到的只能是父亲的余光。所以他越努力,越显得可悲。

另一方面,柳渭没法不在乎父亲,他巴结父亲,讨好父亲,替父亲杀人,这些都心甘情愿。他一边受着父亲情感上的虐待,另一边又在用行为支持这些虐待。

最可悲的是柳渭既是局中人,深陷泥沼,又有一种局外人的清醒。每每从父亲处得到了奖赏,欣喜之后,对己身的厌恶随之而来。天下之大,何处不得解脱,柳渭若能放下父亲,便是海阔天空。可是他用了10年,因为得到了父亲某些虚幻的爱,便压抑下了那些经年的愤恨。

柳渭的执念在于,他配得起父亲的重视,他有资格做父亲最好的儿子,那么父亲理所应当最看得起自己。

只是世上从没有什么理所应当,柳掌门自己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心就偏了。

这种不自觉的偏心,最是锋利,连修正的余地都没有。所以柳渭走了十年悲路,成了疯子。

柳渭突然很想见时序,只要时序在,日子总会好过起来。和时序一处之时,柳渭有一种踏实感,吃饭就是吃饭,睡觉就是睡觉,这种没有附加意义的日子像是柳渭的续命药:过一段真实快乐的日子,他才有精力继续在虚幻里谋求真实。

柳平出生之时,时序在外面卖核桃。时序那副模样,饶是人来人去,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哪怕一两核桃都卖不出去,她也从不自苦,自得其乐。

柳渭清楚时序想干什么,甚至清楚只有他能帮时序,可他还是设计时序,断了时序救思林的路。

没办法,他就是那样的人。

先可恨再可怜。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