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光亮透过窗格洒在青苔上,时序才发觉,顺着窗柩往下,一直到脚边,有一缕青绿的苔,柔软,细小,带着不属于这里的温润气质。
只是光亮愈发明显之际,时序也看清了这座古庙,灰,霉,不见佛像,经幡,只有香炉,坐台,不单有荒废古庙特有的颓然寂灭,更有一种潮湿的幽怨,如同昨晚柳渭的眼神。
“你为何带我来此?”
柳渭虽依旧闭着眼,时序却知道他不可能真的睡着。
“我说过,我累了,所以带你来这。”
“那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在这。”
柳渭抬眸,道:“你可想清楚,柳平生死未卜,我带你回去,柳茂鼎杀你的心都有。”
“那你放我走。”
时序的声音在庙里打着回旋儿,最后什么也没碰上。
时序换了个舒适坐姿,道:“看吧,你也没那么大方。把我交给柳掌门,你也不必愧疚,我如今功夫好,不一定就死了。”
柳渭忽然站起来,手指着外面,道:“你走吧,我不拦你。”
时序简直没听清柳渭在说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你走,我不拦你。”
时序一时说不上高兴,还是不忍,思忖道:“你放心,等我了事,一定把柳平找回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时序快步离开,后面的人突然喊住:“等等。”
时序不明所以,柳渭道:“等等,我替你把这跟草拿掉。”
“哦。”
柳渭的动作很轻,要不是看到他手上有根杂草,还以为是一阵风拂过。
时序终是走了,又回头道:“柳渭,你若是回蜀山,我们还同以前一样。”
时序的身影渐渐远成一个小点,一直守在古庙外的柳含附耳道:“师兄,你就放她这么走了,如何同掌门交代?”
柳渭跟前的路青草拢起,时序行过的地方很快恢复如初,柳渭自言自语道:“回不去了。”
柳含听不明白,问道:“公子,你说什么回不去了?”
柳渭摇摇头,从乾坤袋取出一只鼠笼,吩咐柳含道:“我在时序头发上洒了寻香粉,你带上这只老鼠,它可领路。”
古庙在远郊,时序走过荒草地,白沙石滩,走到有鸡鸣犬吠的近郊,她忽然不想再走了,她好想回蜀山,回到那个茅屋,就什么也不做,好好睡一觉。
她也好累,一路走来,想救的人救不了,想留的人留不住,就是此刻痛哭一场,也只能和着眼泪往肚里吞。时序不信什么天象算卦,她不相信已近天人的的师父会为一个婴孩所害,她想亲眼看看师父好不好,邪气清了没有。
若是师父今日见到她回来,该有多高兴。
抱着这样的想法,时序转身折返,眼前一老者遥遥走来,时序忽然湿了眼眶:
是师父。
“小女娃,你长高了,瘦了,这一年在外边吃饱了饭不曾?”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时序又是笑又是哭,师父的身形越来越近,再不想其他,扑进了师父的怀抱。
自清长老面对这个最小的弟子,怜爱不尽,摸摸时序的脑袋,任由时序好好哭一场。
时序哭够了,想起尊卑立法了,端正站好,行了个弟子礼,道:“师父,我,我就是见到您老人家太开心了。”
自清长老笑笑,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一年吃饱饭了没?”
时序一脸羞赫,道:“师父,这一年吃饱饭的机会少,饿肚子的机会多,不过我现在不似从前,修炼不是为了吃饱饭。徒儿,长大了。”
自清长老点点头,赞许之情溢上眼角眉梢,道:“我看你周身气泽淳厚周正,该是到化境了,我的小徒弟,没让为师失望。”
时序满面得意地抱住自清长老的胳膊,道:“师父,我不仅升了化境,还摸到了天境的门槛,大师兄给了我这本心经,我昨夜看了一页,便已有所得。”
“如此说,你得了胡鹊剑?”
“是,师父。”
“好,我这一脉也有人传承下去了。”
想到思玉师姐的什么天象之说,时序心中一紧,问道:“师父你为何如此说,我们了清峰永远都有师父坐镇,不怕没有传承,难不成师姐所言为真?”
自清长老看了眼天色,道:“小女娃,天象之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天命还是人事,是修行之人一辈子解不开的结。眼下咱们先找你师兄师姐,厘清此事。”
“师父,我也不知师兄师姐去了何处。”
“你随我来。”
“?”
时序不明所以,只见自清长老轻轻捏诀,下一息就已转换了天地,二人落脚在一艘船上,船板摇摇晃晃,船头有一堆鱼鳞,船尾几个人不敢冒头,以为是什么妖怪来了。
时序细听,船篷内有时断时续的哭声,她掀开帘子一看,正是失踪一日的柳平。此刻这个小小婴孩褪去了锦衣配饰,用麻布包着,放在篮子内,盖着芦苇被。时序一来,这个小婴孩忽然咧嘴笑了,伸手要被抱起来。
时序弯腰进去正欲抱起来,思玉忽然拦住,道:“小时序,师父为重。”
“思玉,你过来。”
思玉回头,是师父的声音,她似乎不意外师父找到此处,直接跪下,道:“师父,无论如何,我不会让您将孩子带回去,大师兄算出来您必因此子而死,我害怕,师父,我真的害怕,所以我偷跑出来。我知道此事有违天道,哪怕遭天谴我也心甘情愿。”
“思玉!”
自清长老语气明显重了不少,还是压着气力说的,可时序听得出来,这不是斥责,而是不忍。
言钰不知何时上了船,粗衣短打,一身渔民装扮,也是一般跪下,道:“师父,我本想直接了结了这孩子,可我下不了手。这里是滨海之地,离中原数万里远,柳家人一时找不来。即使他们找来,我就带着孩子再换个地方,我不杀他,可我也不能给他自由。”
“住嘴,”自清长老从不失态,此刻却是一脸厉色,道:“你是我第一个徒儿,一身修为,求道四十年,风霜四十年,如今竟要带着无辜稚子东躲西藏一辈子,你糊涂!”
言钰像是被责骂压垮了脊背,时序这才注意到这位大师兄耳后有丝丝白发,跪在那里,背影透出厚重的无可奈何。
“师父,是您教会了我观天象,测时运,我那日测您的吉凶,大卦上说您必因此子而死,我,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年逾四十而痛哭流涕,何尝不心酸,自清长老只觉喉口发紧,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将言钰,思玉拉起来。
婴儿哭声嘹亮起来,好似知道命运要在这一刻盖棺定论。
自清长老对时序说道:“小时序,把孩子抱出来。”
婴儿由时序转到自清长老手上,自清长老轻轻抱着小婴儿,生怕弄碎了一般,满目慈爱,好似在逗弄孙辈。
“你们说,这孩子又做错什么了?”
“可是师父,天意如此,总该有人承受。”
“如此说,言钰,你的道心可还在?你还记得你为何入蜀山吗?”
“师父,弟子惭愧。”
“孩子们,天意之下还有人意,你们就这么看不起为师,觉得为师会输给一个稚子吗?”
“师父,事情总该有因果缘由,此子与您到底是何渊源?”
船上风大,自清长老用手护在孩子外围,点头道:“时序果真长大了,问到了点子上。你们三人只需记得,此子无辜,若受我牵连,才恐遭天谴。”
“那师父我们该如何做?”思玉问道。
“把孩子送回去。”
言钰抱过孩子,道:“师父,您这些话骗骗师妹还有些道理,我只知道,只要孩子没了,管他什么天意人意,就都没折。”
自清长老手放在言钰肩上,道“言钰,你入为师识海探探。”
言钰依言照做,进入自清长老识海,但见灵气充沛,蔚然成势,再要细看时,就被拉了出来。
“师父,您要入无为境了。弟子恭喜师父。”
言钰顿感肩头轻松了不少,连日忧思皆在此时斩断,只要入了无为境,便超脱了天意,天象之说自然不足惧。
自清长老牵扯嘴角,略微笑了一下:“如今你们总该信了。”转而对时序说道:“这孩子孱弱,你不要耽误,即刻送回去。”
“是,师父。”
待到转身要走,自清长老唤道:“小时序,师父的花生还等着你收。”
“师父,我很快就回蜀山。”
——
暗室泻下一缕白光,翡翠游鱼叮咚一声藏了起来,歆然瑟缩到水缸后边,仿佛白光里浮动着吃人的眼,这眼睛便是柳渭的分身。
“你怕我?”
隔着一丈的距离,柳渭瞧着歆然缩成一团,不敢回头,不敢言语,凌于他人之上的快感如此强烈,堵在心中的郁气一挥而散。他总算注意到了侍女新系的五色绦子,层层编织,青玉鸟稳妥地卧于其上,活泼讨喜。
柳渭将歆然扶起来,见她肩膀抖动的厉害,道:“我不过是将你软禁,捉几只老鼠陪你玩,你何至于怕我到此等地步。你要怕也该怕那些被你害死的人,比如你父亲,你的师兄弟。何苦在我这里求可怜。”
歆然肩膀也不抖了,揩去脸上的泪,站直了身子,道:“你果然半分怜悯也不肯给我。”
柳渭笑笑,忽然忆起曾亲手刻过歆然的小像,那小像是他回柳家不成的底牌,那时他竟真的以为歆然会给他几分怜悯。
“没意思。”
柳渭丢开歆然,拍了拍手,对柳含道:“父亲醒了?”
柳含犹豫不决,道:“掌门醒了,唤公子即刻过去。”
“到底是怀疑我,”柳渭神色不动,“可如今他也只能用我。”
柳含道:“公子,还是不去的好,这个节骨眼,掌门的心思我们猜不透。”
“我不去,如何能死心呢。”
“表哥,若是掌门对你动了杀心,我等不好动手。”
“那便不动手。”
“表哥!”
密室的开口就在柳渭眼前,他迟疑了几息,对柳含说道:“我自有分寸,你再去查时序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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