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池是水镇，不在江南，却在塞北，是苦寒之地的一朵异花。因着人兽混居，毫无章法，故而东西走马，南北交通，对此地都是能避则避。问今押着歆然一路赶来，所见飞马游水，游鱼撞钟，或是蛇首人身，绿毛成精，饶是心里有所准备，也还是吃了一惊。

若是子今真在此处，又有几分安好。

想到此处，问今恶狠狠看向歆然，道：“那日你逼我下跪，我跪了，你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歆然仍旧是一副疯癫样子，道：“一码归一码，那日我却是放了她，谁知她第二日又潜上山，我只好把她扔远一点。你看这里好漂亮啊，到处是水，天上也在落水，我的衣服**的，嘻嘻."

几人脚下浮桥忽然晃动，一群人类争先恐后跳进水里，中间有人道：“四点金要卖人，从南边来的新鲜人，咱就算买不着，看看也好啊。”

“真的？”

“千真万确，听说是个全须全尾的新人。”

“哎呦，我偷偷瞧过一眼，那人是个姑娘，半点鱼腥味都没有，滑滑嫩嫩的。”

“快跳啊，不然没位置了。”

问今几人没有乔装打扮，要搁往常，肯定被围住了，此刻却冷冷清清无人围观，只听到扑通扑通的跳水声。

子今下落为明，诺大的涧池也不知从何处找起，问今此刻听说水下有卖人的，少不得要去查查。无奈几人都是出到此处，不懂这的规矩，未免打草惊蛇，问今将歆然交给路生看管，自己花重金买了颗避水珠，乔装成莲花精，随众人一同下水。

原来所谓四点金就是一个金色的水球，四面是座台，中间一座白色擂台。问今随众人以及精怪挤进去，只见擂台正中间有个人，那人被五花大绑，悬在一根水草上，脸色白青的可怕。

看清此人的容貌，问今陡然连呼吸也忘了，胸口一阵憋闷，心跳得发狂。

那人是时序。

明明前几日，才同时序告别，看着她与思意师兄一道回去，为何此刻被如此折磨？

无数双眼黏在时序身上，像是擦不干净的粘液，问今此刻也忘了来此为何，只是凭着本能快速游过去，要救下时序。

问今在众人讶异的目中光游到擂台上，用斩风剑砍断水草。几个鲇鱼精模样的人齐齐用剑，与问今缠斗起来。台下的人以为是开场表演，都安静坐下看戏，四点金安静的可怕，只有偶尔几条鱼吐出三两个泡泡。

问今一路斩杀，将时序放下来，却发现时序嘴唇发紫，呼吸微弱，不知中了何毒。

正在此时，柳渭大摇大摆地游了过来，他没有乔装，一副矜贵公子的打扮。

“果然，只要饵够肥，鱼就来得快。”

问今将时序护在怀中，道：“别人就罢了，你连时序也要利用，你还有心吗？”

柳渭神色依旧，道：“你一个窃贼，也好意思说我。你从柳家带走歆然，是不是要给柳家主人一个交代？”

问今怒道：“时序现在浑身发冷，先把解药拿来。”

柳渭的左手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赶忙藏在身后，道：“天水毒罢了，不致命。把连歆然交出来，我便给解药。”

“你——”

“别急呀，你且认真想想，若是为了报仇，倒是不必把人抓走，我柳家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我一天替你换一样。若是为了你妹妹，那更没必要，你自己也清楚，要是连歆然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你何苦跑这么远。反正连歆然对你无用，不如给我，我把时序还你。”

问今咬牙，道：“岸上白莲坞，只你一人前去。”

柳渭大笑：“问今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说话爽快，办事利索。”

柳渭说罢，召来随从耳语几句，拿出一袋金子，示意交给五点金掌柜，随后便要走。

另一边，几个小二打扮的人忙绑了另一人上台，标上价格，吸引目光。

——

白莲坞外，问今几人上了岸，柳渭在前，问今在后。路生远远见柳渭来了，想起问今的嘱咐，押着歆然偷偷看向船外，道：“你不肯说小姐的下落，那就只好把你交给他了。”

路生口中的他使得歆然猛然以抖，暗室，戏虐，在柳家的一幕幕一一浮现，歆然下一子跪下，道：“我什么都说，别把我交给他。”

路生松了松歆然手上的绳子，道：“慢慢说。”

“我当时派人牙子把子今卖到此处，再未管过。只是后来偶然听说人牙子瞧着子今年纪小，不经事，把子今卖给了这里的一个蛇头佬。别的，真的什么都不清楚。”

船外的踢踏声越来越快，快到门口时，问今掀开帘子随即关上，道：“人已经见到了，解药给我，我们便走。”

柳渭拿出解药，时序服了，体温渐渐正常，路生才把门让出来。

临走时，柳渭笑道：“你如此在意时序，却不敢光明正大的承认，你这样的人，活该孤寡。”

时序醒来，见一莲花精紧紧拥着自己，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空白，呆愣愣的看着眼前人，道：“你是？”

问今一直守着时序，生怕她有什么不舒服，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何装扮，直到时序惊愕地指着自己的脸，他才反应过来，笑道：“是我。”

时序揉揉脑袋，不是去柳家么，怎么来了这么个水天相接的地方，问今又是这副打扮。

问今换成平常样子，道：“我方才探过，你没有什么重伤，就是昏迷太久，不太适应。你先歇着，等我忙完，一起带你回去。”

“问今，”时序拉住问今要离开的手，接着道：“总要告诉我发生了何事吧，我时序哪里就脆弱到听不得真话了。”

问今叹了口气，时序猜到几分，道：“是柳渭利用我了是吧，你说说，他这次是如何利用我的？”

路生抢白道：“那家伙把你毒晕带到这来，用你换连歆然。”

“连歆然？”

“你还不知道吧，我们掌门四处查探她的下落，就藏在柳家的暗室内。”

时序问道：“他藏歆然做什么？”

“目前还查不出来，”问今看着眼前的水天一色，多少有些茫然，“只能小心防范。”

“那你们来此做什么？”

“找子今。”

时序记起了那个勇敢，孤注一掷的姑娘，道：“我同你们一起找。”

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蛇头佬，但这个地方及其混乱，所谓蛇头佬，绝不会是哪个钓鱼的老头，应该大有玄机。

几人一路走，一路问，遇到一只小藕精，脑袋和身子是人的模样，一截手臂却还是白藕，不知是修炼不到位，还是年龄太小。

问今还未发问，小藕精一下子叫出来：“大伙快来啊，五点金那两个戏子来了，咱们可以接着看戏啦。”

小藕精一呼喝，什么□□精，水草妖，鱼首人全来了，围着问今几人。时序灵机一动，对大家说道：“我们春喜班是外来戏班子，感谢大家赏脸，今儿看戏不给钱，就是问个路，走走看看。”

路生与问今四眼相对，问道：“掌门，我们演什么？”

问今道：“听时序的。”

时序背着人群，对两人道：“我从未看过戏。”

路生眼珠子快要掉到地上，小声尖叫：“那你还敢演？”

时序道：“演戏又不难，我们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拿出来演不就成了。”

“那我们今日演什么？”

“就演柳家满月宴那场，问今你演掌门，我演黑衣人，路生你演柳渭，这个包袱做婴儿。”

时序把情节大致说了一遍，路生满脸问好，问今也是一副为难样子，时序宽慰道：“演戏就是要豁出去，你就想象这些人都是石头，你演你自己的，投入感情，不算难”

三人就此开演，演到婴孩被劫走之时，小藕精喊道：“不好看，换一个。”

不多时，原本看戏的人走了大半，中间有人喊道：“接着演五点金那段后面演。”

又有人附和道：“就是，接着后半段演，我们就爱看后半段。”

时序惊奇，问道：“你在五点金演过什么？”

问今老实答道：“那不是戏，是你中毒了，那些人以为我与柳渭在演戏。”

“那不如就将就演吧，路生扮柳渭，我要如何做？”

问今勿地脸红，扭捏不肯答，道：“那时，那时情况危急，你，你在我怀中。”

时序摆摆手，道：“不妨事，开始吧。”

时序半仰着躺在问今怀中，问今身上松香很淡，倒是有潮湿的雨气，衣料滑腻腻的，时序微微侧头，问今不知为何，搂的更紧了，直到心跳声合围了时序。

时序脑袋发冲，做出一副娇羞样子，轻声道：“多谢公子相救。”

四周看客一副满足样子，路生也很尽职，就要拉开时序，闭眼喊道：“她是我的，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夺走！”

“好！”

看客接连鼓掌，时序腹诽：“原来这些人喜欢看爱恨纠葛啊。”

于是悄悄对问今说道：“到你了。”

问今伸手理了理时序的鬓发，又重新戴上了簪子，小声道：“时序，还记得那场梦吗？”

时序脸红，微微将头侧了过去。

问今一时脸也红了，神色却还如往常，整理衣冠，向时序行大礼，道：“此物为聘，天地为媒，你可愿嫁与我？”

问今将那柄银色剑鞘托在手中，望着时序。众人起兴，都在一边嚷道：“嫁给他，嫁给他。”

时序以为自己应该很开心，可真到了此刻，她又有些失望，她爱的这个人，只敢在梦中，戏中表达心意，在虚空里爱着，又在现实中躲开。

想到此处，时序无奈笑笑，转向众人，大声道：“今日即嫁。”

不悲伤，也不高兴。

问今呆愣愣在原地，他明白，那次拒绝，终究是上了时序的心，梦中，戏中，他的爱意不够炽热，配不上时序。

问今看时序还在那里笑着，尽心表演所谓的苦情人终成眷属，心里一阵刺痛。

斩风划过一道水帘，众人再看时，问今与时序双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