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到此时,时序已不知疼痛,心神溃散之际,师父的模样不自觉浮现在眼前,那时,师父说吃饱最重要。
“好孩子,醒醒。”
是师父?
时序就要倒下去,竟听到了师父的声音,可睁开眼,魔的狰狞面目近在咫尺。
“师父,你在哪?”
“孩子,师父在你心中。”
“师父,我该如何做?”
“杀了我。”
“可是,师父——”
此刻,已没有师父的声音。
时序醒来,魔正欲补上最后一剑,此剑落,必死无疑。
时序想起了《五尧心法》第八式:同归。
几乎是同一时刻,时序提柄转剑,拼尽全力,接住了魔的杀招。
同归是什么,时序一直未能参透,她以为同归不过是以命换命,可真正施展起来,总少点什么。
什么是同归?
魔看时序将死而已,转而将剑只向了虚弱的蜀山弟子。
他们的功法都在时序体内,如何能敌捣山焚火的魔?
时序驭胡鹊剑而上,风驰电掣,挡在了魔面前。
时序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同门,即使明知会死,也拿着剑对着魔,没有一步退让。
时序忽然明白了,同归不是在绝望中同归于尽,而是活着,站着,死中谋生。
胡鹊剑起,银光飒飒,时序双手执剑,以力拔千钧之势灌入魔的心口。
“我在你心中。”
这一息,时序似乎又看见了师父,师父笑着,迎向剑口。
这一次,没有等到时序犹豫,魔灭。
很多年后,福来镇几个小孩拿着竹枝,大谈蜀山时长老单挑魔王的佳绩,想象战况有多激烈,时长老有多大义,亲手斩杀师父,一白发老者却摇摇头,对身边人说道:“我那是分明看见自清长老自己向剑锋侧了侧,思玉他们都说我看错了。”
“掌门,许是看错了呢。”
“你这小子,我那时还不是这般年老,清醒得很。”
二人一路说着,一路走,末了,那人又补充一句:“那一日,和宁峰只剩我和小师妹活了下来。”
——
浩劫之下,蜀山余部殓尸七日,一百一十具尸体,坟茔遍野,墓碑成林。蜀山掌门点燃长明灯于碑林,洒下苦厄酒,祭奠死者。
自清长老坟冢前,是块无字碑。
思玉有悲无泪,委屈难受,对时序道:“师父的碑无字,百年之后,世人只会将师父忘了。我知道师父有错,可是可是,蜀山一直以来也仰仗师父啊。时序,这是我们的师父啊。”
言钰拉了拉思玉,要她禁言,转而对时序道:“小师妹,你只需记得是你救了众人,你是英雄。至于师父,他既然传你心法,就料到了这一天,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好孩子,不要自苦。”
时序顺从点头,她从不想当英雄,她只想要师父,那个会叮嘱她好好吃饭的师父。可如今,这一切都没了,师父,死在自己剑下,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给她。
她不是英雄,是弑亲的罪人。
时序最后看了一眼无字碑,召出胡鹊剑,劈在碑上,对思玉道:“师姐,此剑就是碑文。”
“时序,没有胡鹊剑,你便废了。”
“师姐,无事的。”
了清峰师兄妹三人拖着步子往回走,他们不与他人同路,只能走沙石小道,三人的影子越拉越长,与众人越来越远。
而这条沙石小径早已被另一人走过,潜伏四周,只待他们离开。
“公子,这招太险,就这一把胡鹊剑就够咱们喝一壶了。何况……”
柳含还要说什么,柳渭眼风投过去,他也只好闭嘴。
“我费尽心机,才害死了自清,为的就是他的仙人骨,以此骨养魂,柳平才能真的平安长大。”
“为了三公子,值得吗?”
“住口!”
柳渭突然暴怒,又低声道:“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不必担心。”
柳含抿了抿嘴,问道:“公子,要不要杀了岭山掌门?那日只有他瞧见你,只要杀他灭口,蜀山就不会找上我们。”
“我去看了,没死也醒不了,今夜以仙人骨为重。”
“公子,我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公子是如何知晓自清长老的秘事?”
“你可还记得我母亲?”
“自然记得。”
“那你可还记得我母亲入柳府前是做什么的?”
柳含支支吾吾不愿回答,柳渭自嘲道:“我母亲是歌姬,我被我母亲在弦歌馆养了七年。我这母亲,无能,胆小,却最心善。我七岁时,母亲去挖草药,在蜀山山脚救了安乐,看她可怜,又有身孕,便带回了家中。可是她受伤太重,即使灵力高深,也只活了六个月,连歆然一出生,她便死了。她死前,对我母亲说不要让孩子与蜀山任何人有瓜葛,我母亲便将孩子送给了岭山的一个修士,也就是后来的怀居长老。那六个月,她一遍遍唱着同一首曲子,念着同一个人。”
“那公子如何得知安乐忘不掉的是自清?”
“想来是天意助我,我初去蜀山,连歆然不放心我,也跟了来,羞辱我一番才离去。我跟着她,不曾想发现自清长老也跟着她,盯着她的脸流泪。前后思索一番,便都明白了。”
“公子聪颖,那连歆然到死都不知她害死了亲爹,您也算报了当时之辱了。”
“歆然也是死得其所,当年若不是我母亲,她如何能出世。罢了,休要多问,此时无人,将伏灵匣拿来。”
二人偷摸来到自清长老墓前,胡鹊剑寒光生威,柳含一时不敢开棺,柳渭径直上前,开棺取骨。仙人骨是升入无为境,将要成仙之人的一截骨头,靠近识海,可养魂生魄,是修真界秘术。
“公子,这仙人骨当真有用?”
柳渭取出一本残书,道:“此书记载了修真界大小秘术,虽是残本,但我自幼研读,不会出错。”
仙人骨既得,二人即刻逃离,昼夜不息,于第二日巳时返回柳家。
柳茂鼎见到柳渭,开口既问:“可得仙人骨?”
柳渭将伏灵匣托在左手上,道:“父亲因为一个谣言便要我剖尸取骨,若是误传,孩儿手上的罪孽可还洗刷得清?”
“他是你弟弟!你怎可只想自己?”
柳茂鼎这次没有哄骗他,柳渭盼着父亲继续说些甜言蜜语,哪怕是假的,他也甘之如饴。还是说柳茂鼎连假模假样的父子之情都不愿给,又或是对于父亲而言,一个弃子做到这份上已是足够。
伏灵匣丢在地上,柳渭便转身离开。
柳如沛取出仙人骨交给方士,方士颔首,接过婴孩,开始施术。那婴孩此刻已是眼神涣散,脉象全无。
洗骨,施术,埋骨,方士不敢有一丝忙乱,稍有不慎,施术者也恐被夺魂。
原本瓷色天空突然电闪雷鸣,一道闪电直直劈进柳府,柳平嘹亮地哭了起来,这是自柳平出生后第一次发出正常婴孩的哭声。
柳茂鼎一把年纪,见爱子好转,竟也红了眼圈,抱过孩子,与柳夫人一道又是哭,又是笑。
哭声之后,柳平再无气息。
柳茂鼎背后生出一阵恶寒,恨恨道:“让柳渭来。”
一巴掌打来,侍从都吓得退了出去。
“你!”柳茂鼎勉强站直身子,接着道:“娼妓之子,心思歹毒,我柳茂鼎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当初就不该接你回来,你也不配姓柳!”
柳茂鼎情绪激动,几乎是扑在了柳渭身上,抓住柳渭的衣领,骂道:“你假意讨好,假意顺从,假意偷取仙人骨,都是为了今日,为了永除后患。逆子,你想登上掌门之位?你记着,我就是死了,掌门之位也不会给你。”
柳渭先是浮现一个微笑,最后是大笑,笑地青筋暴起,道:“原来,你从未相信过我,若是当初我没有带回柳平,你是不是会杀了我?今日柳平没了,你要怎样,饮血啖肉?”
“哈哈哈哈哈哈。”
柳渭还在笑,五官挤成紫红色,血从牙齿中渗出来。
柳茂鼎沉声道:“来人,将柳渭压入地牢。”
话音已落,无一人来,柳茂鼎又喊了一遍,只听得柳含道:“公子,外面的人已清理干净。”
柳茂鼎恍然大悟,满目惊恐,柳渭收了笑,一步逼近,道:“多谢你。”
匕首刺入胸膛四寸有余,柳茂鼎缓缓倒地,柳渭慢慢擦干匕首。
几日后,柳府传出消息,柳平死,柳茂鼎大为悲恸,突发疾病,于三日后离世。柳渭继任掌门,继位仪式上,柳渭扔掉了那枚玄鸟青花籽玉,转而佩戴上了柳平那枚。柳渭继任掌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死那名方士,为柳平报仇。
他其实,很想有个弟弟,柳平握住手指那一刻,他就已经心软了。
只是上天要他做个恶人,无法成佛便只能成魔。
“柳含,连问今情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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