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章成欢依然能在这座秋天家家都开始腌酸菜的城市环境当中回忆起他被一把刀刺进胸膛却大难不死的情景。
一把两面儿开刃的十厘米短刀,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左心房,离心脏仅仅偏了一厘米,刀拔出去的时候,血溅了他半张脸,模糊了他的一只眼睛。
他感知疼痛的时间要比刀刺进身体的那一刻要慢上几拍,他不过是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忘记了呼吸,造成了心脏跳动缓慢的同时明显感受到了自己心脏在收缩。
最后疼痛不留情面地从四面八方袭击过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可能死在当下,匆忙开始去呼吸,张着嘴去呼喊。
呼吸带着疼痛,差点儿让他晕厥,直到人群蜂拥过来的几分钟内,才渐渐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窗户不知被什么人打开,风吹进病房内,带着阵阵酸菜的香气。
时隔多年,他又回到这座城市,为他的班主任庆贺58岁生日。
当这种痛苦的记忆猝不及防又再次装满了他脑海的瞬间,他错误地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被烈日烤了一整天才退去点温热的温凉下午。
四周都是打翻了的巨大酸菜坛子,汩汩水流声从坛子里冒出,自己的血随着刀刃滴在那些酸菜上的瞬间,被一双脚重重地踩踏,以及那双打算与他誓死同归的眼睛。
随着当时的记忆,呼吸也成了当时的节奏,一紧一慢,伴随着阵阵绞痛。
他把衣领拢了拢,以防止秋天的风通过脖子钻进他的身体,让那种疼痛显得更加清楚。
巨大的包厢内,同学32个都到齐了,三桌满满当当的菜,酒杯摆满了桌子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唯独只有一人没有到,大家谁也没有提及这个人的名字,就好像这个人不存在当年的七年二班,甚至不存在于他们北秋高中,因为就连他们的班主任以及到场的两位老师都不曾记得班级里曾经出现过这个人。
都说:“到齐了到齐了。”
可他就像个幽灵,混迹在每个人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神情当中,偶尔晃神的记忆当中,说到某件事情的卡顿当中,以及当饭店的酸菜鱼上桌以后,那张苍白脸,瘦弱卑微的身板,没有任何神采的面容,都随着这酸菜的味道,散播到了整个空气当中。
除非他们不呼吸,不然没有一个人不在脑海中记起那张模糊了的脸伴随着鲜血躺在一堆晒干了准备放入坛中的酸菜堆里。
有人问:“谁点的酸菜鱼?”
人群附和:“没人点那玩意儿。”
服务员解释:“是整个套餐里所含的菜,而且也是我们酒楼特色菜之一,用的最新鲜的松花鱼,陈年老酸菜,古法泡辣椒…”
“撤下去,这里没有人爱吃这道菜。”
服务员把酸菜鱼撤下去之后,酒开始斟满每个人的酒杯。
女的喝红酒,男的喝白酒,庆贺他们的班主任满58岁,过完今年,在59岁的某一天,他将做好准备,迎接他的死亡。
热心一点的同学问班主任到底得了什么难言的病,在他58岁的时候看起来像68岁,而在一年以后就已经宣告了他寿命的终点。
班主任只是举起酒杯:“疑难杂症。”
不过酒过三巡,就已经有人窸窸窣窣地开始讨论他得的病症之一:“肾衰竭?”
“花柳病吧!”
“花嘛,谁人不知道他得的那些个病比他得的感冒还要多?”
“谁人不知道当年他从北街走到南街同时被两个女人一起打晕在巷子里?”
“对了对了,那谁不就是他在外头生的不愿意认的儿子嘛。”
“那都是谣言。”
“有人看见他给他钱了。”
“有人还看见班主任从他家出来…”
“怪不得了,他好像经常缺课,成绩还那么好,难保班主任每次测验没有透露考题给他…”
“怎么说?”
“每年奖学金的名额可都是他的。”
随着一番没有证据的言论说得越来越真,章成欢发现,时间在他们周围走的频率好像跟自己的不太一样。
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老去,没有皱纹,没有白发,而是说起这些话语的神情,和15年前重叠起来,丝毫不差。
尽管通过面目和声音他已经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谈论完班主任的“疑难杂症”,大家换上统一的笑颜,冲着班主任唱了一首歌。
高三毕业后,大家齐聚在教室的最后一天,也对着他唱过的这一首歌。
班长起的头,他扎着一头的脏辫,在与他高中乖乖学生相反的外表下唱出口。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众人跟着歌词一起抒发着某种依依不舍的情感。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唱姿五花八门,和高三毕业穿着统一校服的那一天大相径庭,那时候每个人脸上镶嵌的都是对未来或期望或迷茫的笑容。
而现在…
随着每个人在社会所获得的名利地位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经历不同,变得千姿万态。
章成欢喝着酒,他并没有跟着唱,就像当时他坐在教室后排,盯着前面空了许久的一个课桌椅,恍惚着眼一样,他没那个心情对着台上这个陌生人唱送别。
黄宗羲抓了他的肩膀,带着他摇晃,唱到了歌曲的循环部分。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章成欢试图去理解他们想通过这首歌表达的含义,不过到现在都不明白当时班上的人为什么要唱这首歌。
尽管班主任陪着大家走过来高中三年,可彼此间的情感就好像大家坐大巴车去郊游,路上撞上了一个人,众人惊慌害怕之后立马会说:
“赶紧离开!”
“干嘛停下,我们还有事儿。”
“不过是撞了一个人罢了!”
而现在,班主任不过是被大巴车撞上了没死,却走没两步滑倒摔断了脊椎骨救不回来,即将要死。
而大家不过是路过后唏嘘:
“死神来了,怎么躲都躲不过啊。”
“还好不是死在我们的车前,留下多少阴影啊得。”
“活那么久,够了够了。”
仅此而已。
他不明白的事还很多,包括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开八个小时的车重新回到这座城市一样。
难道仅仅是因为来送别一个三年来都不怎么放在眼里的一个人?
还是说因为以前一起混的人也在,且十五年没见了,想来叙旧?
还是说他现在在他的生活里不管做什么事都没有兴致,所以来不来他只是随便做了一个选择而已。
黄宗羲就是跟他一起在高中三年混得不错的人之一。
他问他:“听说你是我们这一堆人里混得最好的了,说说,在哪儿发财,有没有多余的油水让弟弟我也捞一捞。”
“不过是个普通上班族,”章成欢喝了杯酒,瞥了眼他肥嘟嘟放自己肩膀的手,“油水,你得有东西捞啊。”
曹琦拿着酒杯也走过来,后面跟着刘紊,一坐下就说他不老实。
“公司都开那么大了,还普通上班族?”
“公司前年就卖了。”
“卖了?”
“经营不好。”
黄宗羲还是不信他:“经营再不好那也是肥肉,你那公司可是霸占着一手资源,不管是买进还是卖出,价格都是你说了算,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吧。”
章成欢瞥他一眼:“你要是看得起,今年我打算重开一个公司,你可以拿着你的大勺子来捞一点。”
曹琦刘紊一听,颇有意愿。
“我们也可以去捞一点儿吗?”
“可以。”
之后开始商量章成欢今年到底要开个什么公司。
章成欢说得模凌两可,好像什么都在做又什么都只做个表皮。
他们明白,这是说着玩儿呢,就算真的让你捞油水,那也是拿饭勺给你捞,你当能捞到多大一块儿猪油板?
章成欢今年33,一米八五,身姿挺拔刚健,五官立体分明,硬朗和野性是一般人看一眼都会留下的印象,可那张脸上却有着一双极具魅惑的柳叶眼。
眸子漆黑,流转起来,非常不近人情。
你会疑惑,明明是那双眼睛把你吸引过去的,却不敢多看上几眼,有种被愚弄的错觉,但你不会或者不敢因此产生任何恨意。
去年卖的公司有三。
一是他爸爸留给他的物流公司,二是他自己开的基金公司,三是他和一个合伙人开的服装公司,不过他在里头只是投了钱,经营不善说的是他合伙人。
这些公司全卖了,仅仅是因为他那天走在路上,陡然间觉得累了而已,加上他已经接近一年听见电话响就精神紧绷,他把电话扔了,要找他只能通过邮件。
卖了的钱扔股市里头,美股猛涨赚一波,A股缓涨赚一波,跟着炒房团炒房赚一波,资产翻倍不说,他现在就算每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一年就有一千多万进帐。
所以下半年要开公司?开什么公司?
他现在最想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养马。
章成欢笑问:“你们对养马有没有兴趣?”
“你想开马场?”黄宗羲问。
“我想去草原牧马。”
刘紊他们互相使了一个眼色。
懂了,人家赚够了要去过神仙生活,和我们这些什么都还没有的人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于是自觉去到了其它可以捞油水的地方去搭腔。
孟季阔拿了杯红酒过来问他好,是他高中谈过的女朋友之一。
“好久不见。”她问。
“好久不见。”
“最近好吗?”
“挺好。”
“结婚了吗?”
“没有。”
“没想过?”
章成欢把她那张依旧漂亮的脸一看,对于微微低头的娇羞很好奇,30多岁的脸,适合吗?
问她:“你结婚了吗?”
“没有。”
“是因为不想?”
“呵…”
孟季阔把脸抬起,羞涩没了,换作一种可供他观察出内容的笑。
“挑花了?”
“是心里还有人。”
章成欢在犹豫要不要上她的钩,喝了杯酒,觉得太累,算了,于是笑她:“有几个人?包括余飞?有吴平吗?”
此时班主任站起身打算走,几个老师说家里还有事一起出了包厢,所有的欢闹被打断了一秒,之后叽叽喳喳地聊开了。
“你看看他走路那个样子,想当年把我按在墙上打我头的时候我就想象他死的那一天我一定送他一个大花圈。”
“哈哈哈…花圈?low了low了,怎么样也送一个骨灰盒嘛。”
“哎,别说了,他是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抹去他给我造成的恶心感。”
“老师授业解惑~他可真的是我见过最不像老师的老师,授业我不说了,解惑?不给我添惑就已经不错了。”
章成欢又喝了一杯酒。
原来来那么整齐,都是来送终的…
孟季阔知道自己的目的达不到了,拿了酒杯准备走,走之前故有所指:“我们都知道哦,你跟他的事。”
“?”
章成欢回神抬眼瞧着她。
“那个幽灵。”
孟季阔已经走远,话却留得清晰。
“你以为你瞒得滴水不漏,他到底是因为班主任死的还是因为你?大家都说,是因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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