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子迟。
在整个高中生涯活得就像个幽灵,这是所有跟他同班过后的人不约而同有的统一感受。
头发永远遮着额头甚至是眼睛,瘦瘦弱弱的身板儿,总是抱着书走路,好像走没几步就会变成夏日里晒久了的公路上,人和物随着热气扭曲变成幻影消失的那种形象。
他从来不跟人打招呼,就连班主任念名字查是否到校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绕过他的名字。
以至于班长每次在黑板上写下值日生名字的那一天,总是问:“佐子迟?到底长什么样,人呢?”
他们对他的印象除了存在感极底,只是每次英语老师让念英文的时候,总是喊他念,他能把枯燥的英文念得像舒缓的诗句。
英语老师说:“英文最大的魅力,应当如此。”
他们才会侧目去看他微微躬着背,站在教室最末端靠门的那个座位上读课本的身影——瘦弱、飘渺,宛如快消失在天空的一抹薄云。
人一旦坐下了,他们又都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还有每一次颁发奖学金的时候,大家才恍然想起,他们班上一直存在一个年级的第一名。
章成欢注意到这个幽灵的那一天,是他的名字被错误地写在了黑板上值日生的行列里。
他从来不值日,就算写了他的名字他也当作没看见,直接出门踢足球去了。
黑板没擦,生活委员孟季阔就会自觉去把它擦干净,而地上垃圾没扫,一天两天没什么差别。
不过那天他看见自己名字下面儿还有一个名字。
佐子迟。
他站着看了好一会儿,疑惑:这是谁?姓佐?男的女的?
于是就在人走了大半的教室大声问:“谁是佐子迟?”
没人回答他,包括听见他问话的佐子迟。
他按照习惯出了教室,却在十五分钟后回教室拿包的时候看见那幽灵般的影子在那擦着黑板。
因为一米六七的高度,擦高处的黑板微微垫脚,手伸的笔直,夏天的白色校服遮不完他的腰,若隐若现,又细又平。
佐子迟转头看了他一眼,之后继续擦着黑板,不过速度明显变得比之前快很多,最上面擦不了,他去搬椅子去擦,章成欢上前从他手里抢了黑板擦顺手就擦了个干净。
擦完他把自己愣了愣,为他这种不由自主地去帮忙感到纳罕。
佐子迟什么话也没说,去拿扫帚开始扫地。
章成欢有了种奇怪的感受。
他刚刚明明转头看见我,我也看见他看了我一眼,却不是用眼睛看的,像是一个没有眼睛的生物那么转了转头。
这种诡异视线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可就那么一秒的时间,他对眼前这个人产生了某种兴趣,就好像他昨天在路边看见了一只跳起来抓蝴蝶后转体三周半平稳落地的猫。
他追着它走了十条街,直到他跟丢了它。
他比他看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白,那手臂和脖子在此刻照进教室的昏黄光线里都像是被医用纱布紧紧包裹住那样的惨白。
着实是营养不良。
刚刚晃眼看见的腰是他看过最细的腰,夸张点,一扭就能断。
他想看清楚他长什么样,但是没有这个机会,因为他不是背对着自己忙着打扫,就是因为他那头发,张狂地把一半的脸都遮完了。
缠着绷带的木乃伊?
这是他当时对佐子迟的第一想象。
那完了,他对于缠着绷带的木乃伊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想扯着那布条的一头,直到看见木乃伊真正的面目为止。
就在佐子迟打扫完背了书包要走的档口,他上前横在他面前,直接拿手掌把他的头发撩起,去看他整个脸。
佐子迟像是躲猫猫藏起来久了,以为再没人来找他后又突然被人找到,惊惶到全身发抖。
不过他那双眼睛却没有任何慌乱,还反过来把章成欢吓了一跳,因为那双眼睛也是个幽灵的眼睛,很大很黑,里头死水一片,没有任何光亮。
章成欢把手一松,那头发柔柔软软又耷拉了他半张脸。
佐子迟手和肩膀还在抖,转身刚要走,章成欢直接单手搂了他的腰,他想试试是不是他见过的最细的腰,他抱过他兄弟的,他女朋友的,他爸的。
没有错,这真的是他抱过的最细的,他甚至一个手肘就能把他抱起。
感受到这腰在发颤,章成欢又松了他。
佐子迟几乎是跑走的,可是刚没跑几步,章成欢又追了上去,这次他直接把他的脖子握在了双手里。
他想看看他的这种害怕能持续多久。
握好他的脖子以后,拿嘴吹他那遮住眼睛的厚厚头发,明显感受到他整个人身上的汗毛都竖立起,本能地去抵挡他的这种肆意观察。
对佐子迟来说这可能不叫观察,是种侵扰,他拿手捂了自己的头发,不让他继续往自己脸上吹气。
“为什么不说话?”章成欢问。
“……”
“不说我就开始脱你衣服了。”
“说什么?”
“声音还很好听,好像在哪里听过,”章成欢刹那间笑了,“啊,你不就是那个把英文念成诗,让我们枯燥乏味的英文学习有了灵魂的那号人吗?”
佐子迟当他是在嘲笑自己,声音打着抖。
“放开我。”
章成欢放开他的脖子,佐子迟用了他最快的速度跑下楼梯,跑得跌跌撞撞,差点摔在整理仪容的楼道大镜子上。
他一脚快速落地支撑好自己后,短暂立定在那镜子面前,看了自己一眼,看了镜子里头站在楼梯上的章成欢一眼,跑开了。
章成欢按照以前,这么捉弄一个人后看见这个人这么慌张逃跑肯定会笑,但是他没有笑,他感受到某种阴冷的寒,就从刚刚透过镜子他看自己的动作。
为什么不是说看自己的眼神?
因为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之余,他觉得他是被一个鬼那么瞧了一眼。
晚上回家以后,佐子迟那诡异望他的神态和视线就出现在了他几个小时的梦里挥之不去。
以至于睡觉蜷缩着身体,不敢把脑袋整个放在被子外头,他怕一露出头,就看见那种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他头顶,什么情绪也没有地那么盯着他。
如果看久了,就会失去魂魄,他那么想。
久了以后,居然升起了一种隐隐失望的情绪。
他对这种情绪感到懊恼,就好像去马戏团看了飞车人,看了蛇身人脸妖,看了惊天的魔术就好了。
你非要问:飞车人怎么可能不掉钢丝就在上头飞?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一半是蛇一半是人的生物?魔术为什么叫魔术不是魔法?
之后追问出全是障眼法,你只能懊悔自己去追问,不能怪马戏团本身。
于是他故意把那双死水的眼睛和瞧自己那种诡异动作忘了,就好像他当时把飞车人蛇身女和魔术忘了一样。
直到一年后,高二下学期。
他那天不想早回家,自己在学校的足球场练射门,周围跑道只零星几个人在走动。
其中一个,就是那幽灵。
他自己一个人在操场跑道上围着足球场跑着步。
这回他不用追问马戏团的障眼法,因为在佐子迟跑步的过程里,他的脸就那么直接展现在了现实世界当中。
头发被奔跑带起来的风吹起,出一头的汗,不得不把头发往后抹,干干净净一张脸就那么被他直直地看在眼里。
佐子迟手掌柱在自己膝盖上躬着背,在跑道上大喘气。
章成欢球忘了踢,瞧着那张惨白的脸有了绯红的气韵,在抬手擦汗的时候,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珠子转动到了天上,被此时的夕阳映出了盈盈光亮。
风吹过来,是热风。
章成欢发丝被吹动的同时,佐子迟的发丝也在动,跑道后面的大树唰啦唰啦作响。
佐子迟抬头去望,那勾人的下巴以及脖子连带着锁骨,均带着点汗珠子,赫然在章成欢的视野里占据了大半部分。
他听见他自己的心,怦怦然那么动了动。
此后风再吹,章成欢都感受不到了,只觉得炎炎夏日,热汗和某种喘息方式,才是最该组成的元素。
他晚上回家做的梦里,那下巴、脖子和锁骨,还有那镀了一层光的眼珠子又成了他梦里的大部分内容。
看久了,会失去魂魄,他又那么去想,只不过这次不是后悔,是心痒难耐。
他对他这种心境也感到不舒服,就像他爸爸带他去钓鱼。
你想掉上一条大鱼,一条就够了,大一点的,可以来回博弈,这样有成就感,可惜,全是小鱼往你的鱼钩上咬。
你越想钓大的,就越没有,然后你只能怪自己没用好鱼饵,或者怪自己运气不好,大鱼不属于你,你只能回家炸小鱼吃。
别人告诉他那鱼塘根本就没有大鱼,不该有大鱼。
行吧,大鱼钓不到,还有一盘小鱼可以吃,孟季阔就是他小鱼,还有一班的周雯,六班的方季雨。
不过那一个月,佐子迟都在下午放学后学校人寥寥无几的时候在操场跑步,每一次都站在同一个地方看着自己的电子手表大喘气。
他想知道为什么不往那池子里头放大鱼给他钓,他想钓,非常想钓。
于是抱着足球走上前,站在他面前,问他:“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跑了一个月了,为了什么?锻炼身体?”
佐子迟往后退了一步,不知道把眼神往哪儿放,想逃,却因为他有任务在,只能离他一个安全的距离回他:“我2000米总过不了。”
章成欢没听错,他就那么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内容还那么简单好笑,他居然是这个班级里2000米唯一个没有过的人。
“跑一个月了还没过?”
“嗯…”
章成欢发现佐子迟脸上的红很奇怪,那种跑步心跳加快,血液循环加快导致整张脸通红他见过,可那上头居然叠加了一种桃花红,它在跳动,好奇盯着看了半天。
佐子迟拿手背遮了脸,挡他不知道收敛的目光,头微微低了,眼珠子也往地上那么去躲。
那桃红,跑到了耳朵上,脖子上。
章成欢食指和中指指背往他脖子侧面就那么轻轻一刮,就像他把鱼饵钩在鱼钩上往池塘里那么一投。
那么轻巧,那么随意。
他立马感知到理所当然的一种颤栗,就像池塘表面出现了一阵阵波纹,是鱼就在水底下试探那鱼钩能不能咬。
就见那条鱼的眼珠子快速从地上移到他的脸上,像第一次吓到那般,又逃了。
那天回家以后,梦里头又全是那张带着汗,带着红,带着惊吓的脸。
他没料到,大鱼一直都在那池塘等着他去钓,他没看见而已。
于是他决定,去钓这条大鱼,然后悄悄清蒸了他,不让他爸爸发现,不惊吓到那些小鱼。
怎么钓?
经过深思熟虑以后,他直接在某一天佐子迟跑完步去地上拿包的时候,把他推在学校围栏处的大树背后吻了他。
第一次钓大鱼,因为紧张,他都没管那鱼是以着什么面目瞧着他,因为他自己个儿把眼睛闭起来了,非常的莽撞,只感受到那张嘴的慌乱和身体的抗拒。
之后佐子迟就又像一条惊慌的鱼也好,察觉到危险的小鹿也好,不愿意被发现的木乃伊也好,反正就是从他怀里逃跑了。
意犹未尽是他当时的感受,好像那鱼才上钩咬了那么会儿扑腾几下没了。
于是他再次深思熟虑制定计划以后,在佐子迟回家的路上,拖到公园假山背后解开了他的衣领,啃了那下巴和脖子,最后捧了脸,吻了个够。
这回他没闭眼,除了用自己的力气困住那想要逃跑的身体,还拿眼睛当锁稳稳锁住了他。
之后他看见那张脸上的红不似先前看见的那种桃花红,是某种晚霞,随着他递给他的温度,随着他给他的吻越来越深,变化得多彩多样。
回家以后,那张绯红的脸不再是他梦里头的主要组成。
还有那张带着不可思议闪着困惑和害怕直愣愣瞧着他的眼睛;还有那双要放在自己身上始终没放,最后捏紧了握在背后的双手;还有那因为自己越来越激烈的掠夺带出来的声声娇弱喘息;还有那份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生涩口感。
他在梦的末端,居然看见了坦荡的原野,还未成熟的绿色小麦成片的翻涌,潮起一片一片的绿色海浪。
他把吻够了的佐子迟放开,就见他倒在那绿色海浪里头,在海浪快要把他淹没的过程中,冲着他笑。
这就是他对这个幽灵的最初记忆。
他从未在他的朋友和女朋友当中听到他们谈论过这个名字,可从那天开始,一直到高三开学,他都在偷偷吃着这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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