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成欢站在酒楼的大门口,等着看那32个曾经熟悉或者不熟悉现在都不熟悉了的同学消失在他的视野。
他往身后望了望,好似在等待某个人从刚刚的那个包厢出来,经过他,走向前方宽阔的马路,那人也是这群已经不熟悉的同学之一。
可惜没有,里头出来一帮子喝醉了的大叔。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算不算醉,至少他看周围的一切都还很清晰,那就是没醉。
可他奢望在此看见一个根本就不会出现的人,那说明他脑子昏沉,丧失了理智,那就是醉了。
于是他往右迈出了步子,打算闲走在这条种满了梧桐树的街上散散酒气。
如果说这个城市在秋天家家腌酸菜是一个流传下来的习惯,那所有的街道上种满了又粗又壮的梧桐树,就是这个城市的百年记忆。
梧桐树,出现在很多爱情电影里。
夏天的时候一般会是骑着自行车,车后面儿载着一个姑娘,干净的白色校服,斑驳在两人身上的夏日阳光。
一个人的背,一个人的脸,扬起的是青春,兜着的是初恋。
秋天的时候就是卷卷下落的黄叶,洒落满地,茸茸的毛衣,藏在毛衣里头的笑容,温暖浪漫。
冬天,那就一定伴随着大雪…
想到这里,一片梧桐叶掉落在他的鞋尖。
章成欢弯腰伸手,在捡起的瞬间,一只手快一步将它捡起,之后往前走远,几秒之后又站在他面前,把那片梧桐叶送还给了他。
不过树叶已经不是原来那片树叶,上头雕出了一个侧脸。
他问:“我吗?”
那人点点头,不说话,不笑,眼睛依旧挡在那长长的细密头发之下。
他伸手去撩他的头发,想看清楚他的脸,他却往后躲,他就往前一步,强势要去把那张脸捧过来。
那脸就如幻影,碰到哪里哪里就消散,最后弯弯绕绕就那么消失了。
章成欢瞧了眼自己手里的梧桐叶,没有那张侧脸,只是一片被虫吃了大半的树叶,虫也许没吃干净就化了蝶,留下了不规则的残边。
他随手把树叶在掌心里捏得粉碎,等待此时来一阵风把它们吹散吧,可惜,此刻无风。
路过一家电影院。
以前这里也是一家电影院,不过招牌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以前那个放映厅就俩,现在已经是十好几个。
章成欢买了一张票,6排9座。
忘了买爆米花和可乐,起身出去买了回来,发现一对情侣坐了他的座位,他就坐在了6排10座。
6排10座,是佐子迟坐的位置。
他们在相处的时间里,总共看了十场电影,却都是他先买了爆米花先进去,五分后,佐子迟再进去。
毕竟这个电影院不光是他们的相处的空间,总怕遇到谁。
章成欢怕的东西他到现在都不是很清楚,因为佐子迟是个影子,就算站在他身边被同学看见了,他那些同学肯定只会问:“一个来看电影?”
就算某个同学心细,看见他不是一个人,也只会问:“这是跟谁一起来看电影呢?”
他不管说,同学,朋友,亲戚,都不会有人怀疑他。
佐子迟怕什么他没问过,但是他猜,他本身就是个怕被人发现的状态,不管是不是看电影。
因为他是幽灵,一直在躲世人朝他投过去的视线。
不过这种偷偷摸摸看电影的感觉他却是很喜欢,他期待谁人能发现之后自己是个什么表情和心态,佐子迟又会是哪种慌张,慌张的时候故意把他拥在自己怀里听他的心跳是种乐趣,亲吻他想逃的脸和嘴是种怪癖。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看的那部电影《曾经》,一部音乐电影。
吃爆米花的时候碰到手是常有的事,不过章成欢喜欢佐自迟每次碰到自己的手以后又把手缩回去,盯着自己的手不在爆米花的范围内了,才把手伸过来拿爆米花吃。
那个时候他就故意快速把手伸过去拿爆米花,就喜欢看他的手那么来回伸啊,躲啊,那手有表情,太好玩了。
最后他把那手牵在自己手里,笑话他:“躲猫猫呢。”
他其实可以买两份爆米花的,不过这是一种捉弄人的方式,他也这么捉弄过他那些女朋友,最后也都是把她们的手牵在自己手心里,但都没有这个过程。
怎么说呢,就像是我们每天都在吃饭,一碗盖饭和把菜肉分开摆在精致的盘子里那吃的区别。
同是一本课本,你的课本空白处却全是你的无边想象所画下来的图案的区别。
同样是撒一泡尿,对着厕所的陶瓷和一片荒无人烟的大漠,是直直地尿完和在大漠尿出不同的轨迹的区别。
同样是走向死亡的路上,别人走着,你跳着,别人默默往前走,你哼着歌往前走,别人低着头,你把你的头左看看右看看,赏着烈日,赏着月光,感受着地球的转动,时光的疏漏…
章成欢吃了口爆米花,那只手又出现在了他视野里。
他没有故意去逗弄,直接抓了过去,却捏到了一把爆米花,愣了几秒后,把那一把爆米花全都塞进了自己嘴里,慢慢嚼,慢慢嚼,嚼了足足十分钟,才把那爆米花艰难咽下去。
今天的电影是随意挑的,讲爱情还是讲痛苦的家庭他没去理会,只是这部电影让他想起“爱情受阻”这四个字。
为什么那么多爱情故事里头,家庭是扼杀爱情的最大因素,最后都会演变成一场悲剧,然后大家伙儿就会去感叹世道的不易。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人抵抗了原生家庭的阻碍,就会被高高的捧起当作是圣经,说:“你看,他们有追求爱情的勇气,勇敢地冲破了他们的阻碍,值得我们去效仿。”
等爱情的余温过去,生活的平淡和无聊淹没了爱情带来的激情,他们又会去想念当年嗤之以鼻的家庭,借此来表达,人的复杂性。
等年过半百,和自己的原生家庭和解的那一天喜极而泣,还会上演一出“世纪大和解”的戏码。
告诉世人,爱情值得你不顾一切,生活却教会我们要和一切和平共处。
六班的方季雨当时跟他谈恋爱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他不知道是不是表白的一种说辞,或者是她想证明她对爱可以付出一切的决心。
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阻挡一份真挚的爱情,父母不行,世俗不行,自己也不行。”
他问她:“什么爱情?你有吗?爱情。”
“你跟我不是爱情?”
“是吗,”他当时顾左右而言它,却饶有兴致,“那要是现在教导主任告诉你,如果你不跟我分手就让你退学呢?”
“那我就退学。”
方季雨退学了。
就在她怀孕两个月的某一天,她的父母带着她去了校长室,出来的时候哭着个脸,她妈妈问她:“你肚子里头那货到底是谁的!你到底说不说?”
方季雨坚守了她对爱情的信念,咬着嘴就是没把他供出口,任由她妈妈的拳头在她背上在她脸上打。
一天晚上,她把他约在了他们爱去吃的甜品店。
方季雨说:“我们私奔吧。”
他陪着她私奔到了城外,坐的凌晨的大巴车,一路晃晃悠悠,直到晨光照进大巴车内。
方季雨又哭着说:“我们能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
章成欢想了好久:“我也不知道。”
这段对话他和佐子迟也有过,也是私奔。
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被开除,而是佐子迟一周没来上课,突然在他和朋友玩很晚回家的路上拉了他,那时候他一个人刚要走到自家小区。
佐子迟只说:“跟我走。”
他就跟他走了,坐上了去城外的大巴,也是坐了一宿,晨光没有迟到,定点照到两个人脸上。
佐子迟问他:“你想去哪儿?”
他反问:“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草原。”
“去做什么?”
“牧马。”
最后不管是方季雨还是佐子迟,都是他们临了反悔,然后又带着他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方季雨问他:“守护爱情,是不是很难?”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佐子迟却莫名其妙对他说:“对不起,没问过你就带着你走。”
他当这些举动都是生活不易的时候,两个人对于生活的某种逃避,就像人们老去谈论爱情一样,都是逃避生活乏味的一种浪漫主义行为。
人们总会在某个时间突然想到他们的生活很糟糕,所以要改变,然后就这样做那样做,最后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去,再为自己的失败找很多借口。
“我试过了,生活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生活不就是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什么也没有吗?”
“生活本来就是糟糕的,不承认也没办法。”
也会在无数个瞬间,觉得自己拥有的恐怕不是爱情,在无数个夜晚察觉到爱情其实是不存在的,然后为了不让自己失望,又会找很多借口。
“不,是有爱的,只是会消失。”
“是有爱的,只不过你遇不到。”
“是有爱的,只是爱太复杂了,是你还不懂它。”
“是有爱的,只是你不相信。”
他那个时候都不知道爱情这个东西,尽管老听见这个词语。
可是,那天方季雨让他带她私奔,他是可以做到的,只要她有计划,她说什么他就按照她的意愿去做什么。
他当时在车上什么也没想,但是方季雨带他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他想了好多。
私奔以后,他是不是得开始找工作养老婆孩子?打什么工好?
他们家开物流公司的,他懂一些,可没有钱只能是去考证开大车,或者去运送包裹,搬货?或者当一个检查包裹的机器,再就是去收货卖货?
只是换一种生活,他想。
如果那天佐子迟没有带他回来,真的去了草原的话。
他想,牧马很容易,但是只能去找找大的牧场,小的牧场轮不到你拿一份工资专门儿牧马,不过他不了解,只能靠想象他和佐子迟在草原牧马是个什么场面。
也就是换个不同的生活方式罢了,他当时想。
不过选择权都不在他,他只是跟着他们走了,又回来了而已。
之后他问过佐子迟为什么那天突然要去草原,为什么他选择的是要去牧马?
佐子迟说:“那样就不用和人打交道了。”
他呵呵笑了半天:“我不是人?”
“你是马。”
“嗯?”
“你是一匹野马。”
“?嗯?”
“对不起,说错了。”
“你是想把我带到草原去,然后牧我呢?”
佐子迟当时只是把头偏到了一边,章成欢把他头摆正,还把他刘海给撩起,用眼睛在追问。
佐子迟就把那双看起来时而幽暗冰冷时而坚定有光的眼睛望进他带着疑问的眸子里,然后说:“你是我见过最没有束缚的人了。”
他们还一起看过《小马王》。
佐子迟不喜欢小马王变成人类的朋友加入了战争的那部分内容。
他说:“野马就该永远自由地奔跑在草原,不然就不是野马,是被驯服了的马。”
他却领悟到了一个真理,关于情感的建立——人和动物,人和人,人和自然,不知不觉都会建立情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领悟到这个真理以后,他就在想他和佐子迟建立的是什么情感,和方季雨她们建立的是什么情感,是不是一样的。
后来方季雨拿掉了他们俩的孩子,搬离了这座城市,再也没见过面,走之前,送给他一个音乐盒。
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里头响着的音乐是:我心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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