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夏如正坐在岸边露营椅上自拍,宁舟随手从夏如七魂六魄里逮出来一个,提溜到旗袍女人面前。

于是两个女人魂魄终于面对着面了。

两个都浑浑噩噩,呆呆傻傻。

大多数人在三维世界有身体的情况下都很难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不散乱,所以没有修行过的人魂魄离体后最常见的状态就是:意志混沌。

这俩女人半天眼神都没对上,两只眼珠子都不聚焦,时而斗鸡眼,时而斜眼,两条腿像面条,走不了几步就粘地上了,宁舟蹙眉瞅着她俩。

但令人惊奇的是,这样虚弱蒙昧,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两个魂魄,哪怕贴在地上,用脸蹭地,都要蹭到一起。

两个灵魂相触碰的那一刻,两人同时眼眸一闪,犹如亿万年前彗星撞击地球爆炸云燃烧,无数原子核分裂后再聚合,犹如神明与人类最初的指尖相碰,信息如电流在人脑神经元银河中极速扩张传递,两个人的眼睛都亮了,恢复了生而为人本来的尊严和智慧。

“妈!”

夏如喵嗷一声,跳进旗袍女人怀中。

宁舟愣在原地,白发在风中凌乱。

……

百年前凄风苦雨的夜。

旗袍女人脖戴金锁,焦急万分的把黑猫往窗外扔。

“喵嗷!”黑猫哀嚎着,像往日一样讨她抱,眼神里满是要被抛弃的恐惧,死死抓着旗袍不撒开。

“都什么时候了还抱!抱什么抱!”旗袍女人厉声骂道,硬是把猫从身上撕下来,扔出窗外。

是二楼,窗外有棵大榕树,旗袍女人踮起脚使劲看,确定自己将它扔到树上了才关上窗户,回到屋里才发现,自己旗袍上挂着好几个带血的猫指甲。

“喵嗷!”黑猫在窗外连声惨叫,它似乎早已预知结局,像被抛弃小孩子在屋外对自己的妈妈嚎啕大哭。

它看着那些人粗暴的将女人拖去池塘,绑上石头。

又眼睁睁看着池塘里巨大的黑水一口吞掉她。

之后的几天,它一直大声哀求黑水放了妈妈,黑水只说,哗啦……哗啦……好像菜刀在案板上划。

它靠近过,差一点就被吞掉,费尽全力才爬上来。

府里的人都听说十八姨太莫名其妙失踪了,而后每天夜里那女人的猫都在池塘边上惨叫,听得人们浮想联翩。

这天夜里,它又来到池塘边寻她的气味,用已经嘶哑到快出不来声的喉咙呼唤她,期待她能听到。

从背后快步走来一个人,它是怕的,但它不想逃,妈妈还在黑水里,它哪里也不去。

它呲牙冲那女人发出野兽捕猎的警告,同时也看清了那女人的脸,她是这里伺候妈妈的丫鬟,脸上还有妈妈指甲印给她留下的伤疤。

蒙头一黑,自己似乎被套在了什么东西里面,紧接着身上落下来什么水,气味难闻的很,再之后火光烧起来,浑身都烧起来,烫的它撕心裂肺的叫。

……

那场灼烧好漫长,怎么都结束不了,每次好不容易痛晕过去,醒来身上还在烧。

好想妈妈啊。

好想抱抱她。

渐渐地它看到眼前出现淡金色的光,它感觉自己轻飘飘的飞了起来,有个奇怪的女人头顶发光,脚踩大花,悬浮在半空中。

它见过她,她就是妈妈木柜子里的雕像,妈妈每天早上都对着她磕头烧香。

雕像开口说话:“你累积的福报足够投身人道,但只够投身到贫苦人家,你可愿意?”

它两眼呆滞,浑浑噩噩,只问了心底最想问的那句话。

“做人,是不是就能游泳?”

……

旗袍女人一眼认出夏如,紧紧回抱住夏如转了三圈不止,而且一下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打横把夏如公主抱起来,又亲又蹭:“陈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妈……”夏如爆哭着把头埋进她怀里,“人间好苦啊!我每天都过得好难受啊!你快带我走吧!”

旗袍女人一听眼泪就掉下来了,疼惜的摸着夏如的头,轻轻捧起夏如的脸给她擦眼泪,看清夏如的相貌,旗袍女人又哭又笑,忍不住捏了捏夏如肉肉的脸蛋:“我的小傻子居然托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真有福气呐!”

夏如哭得抽了一声,小心地望着她,“……漂亮么?鼻梁会不会太矮了?”

“怎么会?好看的很嘞!”

“那脸会不会有点肉啊,现在都不流行这样的了……”

“多漂亮的呀!我的陈皮现在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

夏如嚎啕大哭。

“那个……不好意思啊两位,打扰一下。”宁舟搓着手,很抱歉的点了点头笑着走到两人面前,伸出一只手,“锁借我看下呗?我专业开锁的,不要钱。”

为表诚意,宁舟还念了个咒,帮旗袍女人补好旗袍,卷好头发,喷上香香,整个人……整个鬼一下子精神抖擞,干净整洁的像变了个鬼。

但旗袍女人只是淡淡的瞧着宁舟,不说话。

那表情宁舟能看懂,她可太能看懂了,就跟照镜子一样,是“没门”的意思。

“我算到六小姐就是夏如,这个世界上占卜准确率就没有百分之百的,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可能百分之百!我尽力了!”

宁舟手忙脚乱的比划,又陷入‘给女人解释’的崩溃和痛苦中。

“去找。”旗袍女人言简意赅。

宁舟闻言差点厥过去,但还是试图以理服人……服鬼,宁舟将气得蓬乱的白发撩到脑后,友善的微笑着开始讲道理。

“六小姐是人类,不可能活到现在,对吧?那人类去世以后呢,可能会在任何地方,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吧?那么六小姐现在可能在地狱里挨烙铁,可能跟饿鬼在公厕抢屎吃,也可能一个魂裂了百八十个,成了峨眉山那群抢你热狗还给你一大耳刮的大马猴……我上哪给你找去!”

旗袍女人听完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放下了怀里的夏如,低头,弯腰,把旗袍开叉一下子撕到腰,一个健步过来把宁舟踢飞。

宁舟落在地上,一时间都不敢相信自己被一只区区小鬼给打了,回头,竟看到那旗袍女鬼还跑着追过来。

她掐着宁舟的脖子把宁舟举起来,宁舟双脚悬起,但情绪依然相当稳定,只是睁大金色的眼睛,诧异到几乎嘴唇发抖,“你以为你打的是谁?你打的是一个天魔。”

于是,当檀越带着宛言护法团大部队赶到池塘时,就看见了这样的画面——

宁舟被一只道行不过百年的低等女鬼抡在手里,像一根白毛鞭子,被八字型摔在地上,一左一右,一左一右,摔得满地都是血。

“天魔是吧?烙铁是吧?你老婆才吃屎!你老婆才大马猴!”

檀越和众护法的头也跟着一左一右。

护法团议论纷纷。

“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的老婆是同一个人?”

“看来魔性确实是暂时被降服了。”

“收工收工!下班喽!”

檀越左右追视,不由合掌赞叹,“不愧是师姐,这境界,真是令人望尘莫及。”

旗袍女鬼把宁舟丢上半空,手中幻化出一个乒乓球拍,一记扣杀高球!“嘭!”宁舟头朝下扎在檀越和众护法面前。

死一般漫长的寂静。

甚至飞来一只苍蝇,悠然的落在宁舟脚上搓了搓手,抹了抹头。

檀越上前,跪下来趴在宁舟旁边,探究的凑过去脑袋,眼睛晶亮:“师姐一定是在修习忍辱吧?”

宁舟双手撑在地上,把脑袋从土里拔出来,抬起鼻青脸肿的头,血顺着头顶哗啦啦的往下流,抹了一把脸,恍惚的应着:“啊……可能吧,你找我有事儿么?”

“她不是要见六小姐么?”檀越用眼神指了一下宁舟背后虎视眈眈的旗袍女鬼。

宁舟和旗袍女鬼闻言同时紧紧盯着檀越。

檀越向宁舟伸来手,宁舟习惯性的抬手去搭,然而那只手并不是来扶她的,下一秒,檀越的手掏进了宁舟的五脏,宁舟吐出一大口血。

毫无防备的一击,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

电光火石间宁舟反应过来,檀越已经攥住她的中脉,开始往外拽。

中脉是人类链接宇宙的脐带,是修行人生长于天地的根,岂止连筋带骨,脉轮脉络七魂六魄全都围绕它而生,直接抽出体外比生生扯出人的脊梁骨痛苦千万倍。

池塘边回荡着六道众生听了全都毛骨悚然的惨叫。

夏如奔上前,却怎么也无法靠近那金色的光罩,指甲在光罩上疯狂抓出一道道血痕。

宁舟脸色瞬间惨白到几乎透明,痛不欲生,眼前檀越的脸和千年前檀越的脸渐渐重合。

其实她一直都是憎恨檀越的,这是她的秘密。

一如三年前第一次在禅房门口遇见檀越,当时要不是有上师看着,她就把檀越怼在门上一刀一刀砍死了。

中脉被硬拽出三分之二,宁舟的意识几乎快消失,檀越眼底冰冷,一如千年前提着刀闯进她卧房的模样。

流落风尘的那一世之前,宁舟是盛世的公主。

檀越是她堂哥,也是她最信任的人之一。

檀越表面上支持她继位,浇灌她的野心,背地里设计毒死她父皇,离间她的门客,瓦解她的民心,在一个夜里,檀越发动宫变,带兵闯进她的卧房,亲手砍下她的头又杀了她最重要的人。

后来檀越登上皇位,给她扣上弑君杀夫鱼肉百姓的罪名,直到现在翻开史书,宁舟也是为数不多作为掌权者却一无是处近乎疯批的存在,遗臭千年。

……

山里那三年他们相处融洽,檀越那一世的记忆似乎被封存,但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宁舟怎么劝自己,都无法改变对檀越那份滔天的恨,宁舟一直把这个秘密深藏心底,直到此时此刻,滔天的恨化作滔天的痛。

檀越一把抽出宁舟的中脉。

原来痛到极点是叫不出声的,宁舟影影绰绰地漂浮在半空,看到自己的中脉显出原型,竟是一根灰棕色的长头发。

原来恨到极点是没有情绪的,宁舟问檀越,“我的中脉为什么会是一根头发?”

檀越手捧头发走向旗袍女鬼,正如一根小小的头发却带有一个人全部的DNA编码,智慧如海的人能通过它从高维获取海量信息。

此刻,那根头发上的能量化为立体影像站在旗袍女人面前,旗袍女人瞬间泪流满面。

“上回师姐触犯天道,殒命后在冥河里飘,我想着你与宛主任有宿世情缘,必有宿世执着,我用宛主任的头发做渔网,果然把你从河里捞上来了。又想着物尽其用不浪费,就顺手用她头发给你做个一根新中脉。”

宁舟望着那让旗袍女鬼当场哭成狗的六小姐影像,往日和宛言在一起的一幕幕浮上眼前。

六小姐……居然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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