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你们是不是真的都无所谓。”宁舟还在洒大悲水,一杯要念四十九遍大悲咒,当然一滴都不可以浪费,她平静的看了宛言一眼。

“我下山是带你修行的,这件事,我不会再对你说第三遍。”

宛言整个人震在宁舟居高临下的眼神里,那种眼神很难描述,因为人在争吵时,即使再心灰意冷,眼中也或多或少会有负面情绪,哪怕是死寂。

而宁舟的眼神,没有死寂也没有生机,是万事万物归于初,仿佛这一刻是她跟宁舟的初见,两人从未有一点交情和任何恩怨。

宛言强忍着什么,胸口起伏了又起伏,终于还是忍成平静,宛言垂着眸,点了点头,起身,准备要走又停住脚步,嘴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说。

冰箱上的人率先开口。

“你现在的身体状态不适合修行,肾虚肝郁,先找中医调理身体,三个月以后再说。”

宛言望着冰箱上的人,又在为宁舟颇具神秘的小把戏心生一抹跃然,舟舟可真是个神奇小神仙啊。

视线被水雾模糊。

那小神仙知不知道弟子心痛的快喘不过气了,还冷着脸,一句都不哄弟子一下。

宛言用力闭上眼睛,撇开头快步走了。

大门响过一声,那人离开了。

宁舟一言难尽地看向夏如,“孽畜,吃这么多鸡,你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过么?”

夏如把渣也全倒进嘴里。

显然,她不知道。

吃的很满足的夏如嗦了下手指,打开电视找猫和老鼠看。

宁母认夏如做干女儿了,宁舟对她也更好了,她从生下来就没有这么幸福过。

夏如看着看着,忽然凝重又认真转过头问宁舟:“所以你……是女同对吧。”

宁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随口应着。

夏如脸色更加凝重,“那你不会喜欢我吧?”

宁舟僵硬而缓慢,宛如机器人转过脸,看着夏如。

见宁舟不说话,夏如肉眼可见的慌了,自行离宁舟远了一点,虽然两个人已经有十多米远。“你……你可别喜欢我啊,我是直女,我不喜欢女的!”

宁舟说不出话,她的神识掐着自己的人中从冰箱腾升九霄,正在自己扇自己大嘴巴子,一众护法来拉。

“别这样宁老师!别这样!别这样!”

夏如身世悲惨,这个年关,宁母留她在家中过,包饺子的时候夏如哭,放鞭炮的时候夏如哭,看春晚夏如哭。

所有寻常人家有过的寻常来到夏如这里,每一分每一秒,夏如都受宠若惊,珍惜万分的举过头顶。

所以在夏如又一次担心宁舟喜欢她的时候,宁舟坚定的高歌起来,“姐直了,姐刚直的!啊!男人啊男人!美好的男人!”

看夏如笑得想死,宁舟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欲界天的天人并非是完全断情绝爱的种族,漫天烟花的除夕夜,宁舟也生起一丝思念感,别墅院墙渐渐在视线里化作宫墙,斗转蛇行蜿蜒进夜色深处,像个精妙绝伦的鱼池。

宁舟记得,千年前,自己是那鱼池里,最艳丽痴傻的鱼。

堂堂荣乐公主,夜夜泡在宫闱坏人心智的靡靡之音里,一次又一次回想那场不了了之的春梦。

那个给过她一晌欢愉的女人,明明和宫里所有假意逢迎的人都不一样。

不是屈从于她公主的身份,不是耽溺于美貌或夜色与酒浇灌的情潮,她能感觉到,那个热烈取悦她的人带着无上赤诚,是倾心于她这个人,只是她这个人。

那晚自己仿佛被带上了大漠上不羁的烈马,身后跟随数以万计的马群,马蹄声蓬勃有力,宛如在沙漠上掀起惊涛骇浪,而自己随她紧攥缰绳,力挽雕弓,没日没夜追赶天上的鹰。

羽箭将鹰射落那一刻,灵魂为之一颤。

仅仅一夕之间,她像带自己看过十几场动人心魄的日出日落,看遍塞外风光,看到远方更辽阔的天地,也就是此生的另一些可能——要么与她长相厮守,要么用余生,为她发一万种愁。

可那晚自己喝多了酒,记不清她的脸,后来反反复复画同一个记不清面目的女人,竟真的出现了奇迹。

第一年,想起了她的下颌。

第二年,想起她的唇峰。

第三年,想起她的人中和鼻梁……而边境传来匈奴异动的消息。

新任单于摩曷放言向朝廷强娶荣乐公主,若朝廷拒绝就要挥兵南下,结果此话放出第二天他就被戍边将领斩杀。

蓄势待发的各部落一下子群龙无首,内乱频起,几年内都不再能成气候,摩曷更是成了他们近百年来最短命的一任单于,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砍杀摩曷的女将军一战成名,据说那位女将军早就盯着摩曷单于的动向,运筹已久,此事令军心振奋,整个大唐都为之轰动,皇帝传令她进京,加官进爵。

……

见喜欢的人,当然要衣冠整洁,堂堂正正,在太阳光底下见。

宛言又在梦里,见到日思夜想的人。

那天不算正式,公主正巧高楼宴客,她应召觐见,无论是跪是立,身形都笔挺如剑。

她一眼认出她,她与三年前大不相同,但还是与宫里所有虚与委蛇的人都不一样。

风沙雕琢她眉目,功勋撑起她脊梁,不知是匈奴的血,还是边塞苦寒的雪,将她发冠洗的雪亮,眼神洗的冰冷,只是淡淡看人也带着锋锐而沉敛的杀气。

也许还是不懂宫里的规矩,但这次她直视公主,深如潭水的眸,看不透在想些什么。

公主走近她,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只有她能听到,算是在旁人面前给她留点三年前没留的面子。

“穿上衣服本宫差点没认出来。”

“公主自重。”

林素淡声说罢,行礼离开。

公主怔在原地,不亚于一丝|不挂在天下人面前挨一耳光。

她是公主,万人之上的公主,她该找谁诉说有个女人对她始乱终弃,不告而别,三年音信全无如今还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完全不在乎。

大不敬中的大不敬!委屈早已堆积发酵的变了形,她提起长裙追了上去。

她不管不顾的喊,“你不要以为立了军功多了不起!本宫随时叫父皇砍你的头!”

“悉听尊便。”那女人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她扒在栏杆上望眼欲穿,眼前被水雾模糊。

喝酒谈笑的人全都停下来看向她,又互相看去,眼里带着一种彼此心知的轻视。

圆月高悬。

与公主府遥遥相望的将军府飞檐上,坐着个喝酒的人。

月是长安的月,酒是塞外的酒,人是远归的人。

其实温泉行宫那夜,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公主。

人们都知道公主早年的经历,父亲被贬黜羊县,路上颠沛,其母早产,在路上生下她时,身边甚至连一件裹她的毯子都没有。

后来她父亲继位,她一家人来到皇城,她才真正成为大唐公主,年仅十三便出落成轰动长安的美人,见过她的文人写到她,称她光艳动天下。[1]

据说长安的贵妇小姐背地里都看不起她,笑她琴棋书画样样不精,笑她是山野村姑,又爱炫耀表现,总是一身怪异奢华极尽夸张的打扮。

她曾派上千人去制作一件百鸟衣,采百鸟羽毛织成,鲜艳无比。

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大如黍米,眼鼻口甲皆备,神奇而不可思议。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2]

她们笑话她,又想成为她。

于是百鸟裙很快风靡长安,百官百姓纷纷效仿,山林奇禽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3]

那段时间林素和林许在山里打鸟,赚了不少钱,现在想来,也许公主某条裙子上,就有她奉上去的那些。

林素仰头灌下一口烈酒,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当时朝廷的人在街边施粥,林素只是经过扫到她一眼,只当是谁家出来帮忙的小妹,不施粉黛,匆忙发粥发物时动作麻利,甚至有几分风尘仆仆。

林素只是经过,没注意到她什么穿着,更没意识到那是公主,之后才听村里贫苦的老人说,每回施粥施物荣乐公主都来,给的最多最实在,更是提拔了许多有真才实学的人,不问门第出处。

第二次相见,是在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

母亲大病初愈,林素随母去庙里还愿,出来的时听到琴声,循声而往,看到山野里钻进两个小乞丐,去听一女子弹唱。

山那边是观景亭,大约风景极佳,只是树林掩映下,林素看不清那女子的脸,只听着一曲最简单常见的曲子,她都弹的磕磕绊绊。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什么是相思?”小乞丐问。

“相思啊,就是互相想念。”

小乞丐认真点点头,又问:“那我想钱,不知钱想不想我,算不算相思?”

“哈哈,那你可以把你的‘相思’说给大士听,虔诚礼拜,行善积德,定会满你的愿!”

“真的吗?你可不要骗我!”

此话一出,女子身边立刻有人厉声制止,“放肆!”

女子屏退那人,依然柔声道:“当然啦,本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大士说我想当公主,本宫现在就是公主啦。”

林素和母亲听到这里都忍不住笑,回家的路上,母亲还小声跟林素念叨,有这样心善爱民的小公主真是大唐的福气。

后来林素塞外征战,听说荣乐公主在中原修缮新建千百间寺庙,最远的甚至都建到边塞,林素唇瓣紧抿,不苟言笑久了便僵冷的笑不出来,但那一刻眼睛里却忍不住笑起来。

公主是真信啊!

……

前尘往事便是如此,她才会在那个夜里,百般祈求林许让她去送那件貂裘……不过是为看公主一眼。

林素仰头喝完酒壶里最后的酒。

宛言喝完玻璃杯里最后的龙舌兰,瘫软在沙发上。

发尾带着淋浴后没吹干的潮湿,茂盛卷曲如一团海藻,冰凉的水珠顺着脖颈和锁骨滑下去,在蚕丝睡裙上一滴滴泪水般晕开。

宛言蜷起睡裙下赤|裸的小腿,一只手臂环住,腕表冷硬的铂金表带硌到脚踝,刺的身体微微一激灵,似乎该冷,但酒精又在胃里灼烧,就这么百苦交煎。

房中不开灯,窗便纳进万家灯火。

和宁舟已经断联三个月,最近这些天她醒来喝酒,喝醉昏睡,梦里全是古代连续剧似的故事,完全可以用醉生梦死来形容。

窗外忽然炸响烟花,亮的宛言伸手挡了挡脸。

拿起手机,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

平日再多理智能压制的事,在酒精和深夜的教唆下,也变得没办法压制。

“……舟舟,新年快乐……我好想你。”

“我好像做错了好多事,可每次我想回忆什么,就好像有什么在我脑子里搅,你知道那种感觉么?你是小神仙,你应该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好想再和你一起看雪,再想听你弹琴,想看你穿新裙子……”

对面传来男人的方言,宛言倒抽一口凉气,拿开屏幕,这才发现打错了。

挂掉电话,门铃声响起。

和所有醉酒的人一样,期待开门就是想见的人,不管这符不符合逻辑,有没有可能。

宛言扶着墙跌跌撞撞奔到门前,打开门,站在眼前的人顿时让她泪流满面。

一个优秀的神明,决不让信徒期待落空。

“新年快乐。”

宁舟清浅的笑着,是在镜子里练习过许多遍的人类友好笑容,眼中虽无情,但这样的表情已经足以表达善意。

宁舟抬起一只手,兰花般绽开一种手印,“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新年礼物?今天也许可以破例给你变个戏法看。”

“我想要你。”宛言扑上来将她抱了个满怀,一头卷曲的长发铺散而来,千丝万缕勾缠住她。

宛言用力抓紧她的腰和背,泣不成声:“我想要你!”

宁舟不迎不拒,只任由她抱着,能感觉这人最近经过中医调理身体恢复的还不错,能量高了许多,如果不喝酒会更好。

宁舟眼底金光微亮。

是时候了。

[1]‘光艳动天下’出自《新唐书》列传·卷八

[2]‘百鸟衣’出自《旧唐书·五行志》

[3]‘山林奇禽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出自《朝野佥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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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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