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大胆狂徒,坏我修行。”

宁舟在她耳边极轻的呢喃。

咖啡店里,两人侧目相视而笑,各自笑意不达眼底。

-

檀越禅定里的境界,金光普照,花香鸟语,仙云缭绕山水,其间坐落百座古朴房屋,像古画里的桃源仙境。

六道之中与檀越结下善缘的众生,还有他生生世世的父母亲友,都在这里与檀越的神识一同修行。

忽然天边风起云涌,迅速汇成黑色漩涡,遮天蔽日,而后通天接地化作龙卷风高速袭来。

狂风摧枯拉朽,千年老树都被连根拔起,几百个鸟蛋幼鸟全摔在地上,四处生起山火,人和动物惨叫着奔逃……

而境界的主人并不管谁在这里为非作歹,依然在打坐,没受到一丝一毫影响。

黑色龙卷风深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兽吼,窜出一只猎豹,奔跑百米只用了转眼几秒,一个俯冲将檀越扑倒在地。

一双利爪钳入檀越胸口的皮肉,抓断血管,生生将心脏掏出来,浓稠的鲜血从指间淌下去……

滴着涎水的獠牙悬在他眼珠子上,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喉咙深处发出宁舟的声音,却听上去似人似兽,沙哑扭曲。

“你也尝到清修被打扰的滋味了么?师……弟……”

躺在血泊里的檀越依然在对宁舟笑,苍白的唇念念有词:

“若我心无嗔恨,身体即刻复原。”[1]

话音刚落,鲜血逆流回他的心口,他的身体急速愈合,眨眼功夫,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宁舟看看左爪,又看看右爪,两爪空空。

檀越这小子的复原咒宁舟见过修的最好的,山里的同修曾猜测说他修成这样至少得偷偷练一千多年。

宁舟把两条后腿蜷起,坐在地上,尾巴不耐烦的来回摔了两下。

檀越垂眸笑着,出于待客礼貌,开始用盖碗给宁舟泡茶。

他好像全然看不见宁舟背后龙卷风和山火肆虐,自己上辈子的亲爹头上着火,正哭着追在风中高速旋转的老黄牛,手里优雅撇沫,巧妙悬停,然后在出汤时大叫着:“费费费!”手指被烫的血红。

“我都快死了你还在玩这个!”宁舟一爪把盖碗拍飞。“老娘苦修万劫!生生世世度过上亿众生,如今离超凡入圣[2]只有一步之遥,一步之遥!冒出一只野鬼扰我清修,断我慧命,你要我如何认命?”

檀越一抬手,又变出个紫砂壶,他不紧不慢的倒茶,水流匀细,倒满后,正要跟宁舟说话,他上辈子的老爹哭着跑来跪求救老黄牛。

檀越缓缓放下紫砂壶,缓缓张嘴,就像那个上嘴唇打车一百二才能到下嘴唇,宁舟看的不耐烦到极点。

“都是幻境,死不了!”宁舟一挥爪,老黄牛好端端地落在了牛圈里。

檀越满意的点头,这才为宁舟娓娓道来。

“檀越并非成心阻拦师姐,也并非有意对师姐见死不救。正念二字无须破,只要师姐接近夏如时,心中没有一念想到自己,全心全意为夏如着想,一无所求,自然满载而归。”

“可若是师姐心中连这一丝正念也无,自然不配成道,这条命,给那女鬼也罢。”

豹耳微动,豹头微歪,宁舟不禁赞叹道:“妙啊。”

眨眼间,境界里天朗气清,恢复宁静,狂风烈火都不见踪影,古树好端端伫立着,百鸟归巢。

檀越目送宁舟化光离开,忽然想起什么,高声喊起来。

“师姐你给我买张机票!我身上没有钱啊!我没钱!”

宁舟神识归体,身体正在开车。

下午她跟宛言说公司临时有事,租上车就去了夏如公寓,结果到公寓楼下刚好碰见念珠男载着夏如离开,她就一直跟在后面。

车一直朝郊外开,最后在一处人迹罕至的海边停下来。

宁舟停在不远处,静静注视着那辆开始有些晃动的车,里面传出女人细微暧昧的声音。

也许半推半就,也许无可奈何,这看起来是夏如的自由,是自己应当放下助人情结去尊重的——属于夏如的命运。

但宁舟清楚,夏如要是有更体面的路走,不会选择这一条。

宁舟胳膊撑在方向盘上,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宛言的声音回荡在脑中。

‘她认识你才不过短短三天,三天!就可以让她在我面前谎话连篇,不顾前程,背叛我!你到底给她灌了什么**汤!’

宁舟跟夏如签过合同,展现给夏如一个体面的未来。

只要夏如帮自己完成一件事,就能带一笔钱出国,那笔钱足以让夏如留学,移民,余生想做什么做什么。

但其实那合同具有一定的误导性,宁舟给夏如提供的只是一个机会而非保障,夏如能不能拿到那么多钱,得看夏如自己的本事和运气。

绝大部分合同都有这种属性,人类丛林行走,这样早是常态。因为前世,宁舟对夏如心存芥蒂,从来只有权衡利弊,没有一丝真情。

管了这事儿,自家旅游公司以后大概率半死不活,自己更会受制于宛言。

多年不见,根本不知道宛言已经放飞成什么样子,宛言这会儿甚至很有可能就等着她犯错,好来名正言顺的‘惩戒’她,拿捏她。

‘正念二字无须破……心中没有一念想到自己……’

谈何容易?

宁舟深吸一口气,一闭上眼,耳边又充斥着那女鬼索命的尖利哭喊。

像用铁勺的尖或指甲尖,在墙壁上没日没夜的刮,人听了浑身发麻,头皮都要提起来。

一旦放松警惕那声音便一刻不停,所以每到夜里,宁舟一刻也不能睡。

睁着眼熬的时候,闪回的记忆里只有人的辜负和神的抛弃……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夜晚的漫长。

宁舟拨动手挡,默默踩下了油门……

“嘭!”

空旷无人处,一辆车从后面撞上了另一辆车。

剧烈碰撞后宁舟被安全带弹回靠椅,天眼恍然间看到前面车里有个金光闪烁的壳子像墙皮剥落一般褪下去。

宁舟立即神识出体,化光为剑,举过头顶狠狠劈下去。

随着“嗡……嗡……嗡……”光波震动三声,金壳翕动,封印前世的结界完全炸裂开。

空间顿时扭曲成一个漩涡,宁舟眼前景物在一阵急速的模糊后,出现一个如雕刻般恒长清晰的画面。

从街道两边的西式建筑和街上行人的穿着打扮来看,大约是民国时期。

自己拨到肩膀一边的长卷发浓香呛鼻,身穿艳色高开叉旗袍,抱着一只黑猫坐在一辆人力车上,软着腰歪靠着身侧穿绸缎衣服的老男人,高声调笑,毫不在意路人的鄙视。

迎面又跑来一辆人力车,上面端坐着一位留洋大学生模样的千金小姐,身穿精美的西式裙装,梳着那个年代欧洲贵族间流行的宫廷卷发,头顶斜带有薄纱和珍珠的小礼帽。

两辆车在人声喧闹,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交错而过,一刻也未曾停留,她和那位千金却对上了视线。

那一瞬四目相对的感觉,宁舟此刻还能感受到类似于剜心的痛。

宁舟有种预感,她们后来似乎有强烈的感情羁绊,正是那种羁绊,把痛苦一寸寸凿进自己的灵魂,才发酵到跨越生死和轮回的浓度。

“砰砰砰!”念珠男在外面狂锤车玻璃,“滚出来!”

念珠男手都在抖,皮带也扣不利落,看清车里坐的是宁舟,整个人像要原地爆炸,“怎么又是你!”

宁舟降下玻璃,手肘搭在车窗上,歪头扬声问:“哎夏如这不是你那部队里的老公吧?怎么回事报警么?我有行车记录仪。”

三句话,让‘铁饭碗’为我磕头。

念珠男听清宁舟的话,在原地反应足足反应了三秒钟。

宛主任的秘书结婚了?还是军婚?不可能吧,宛主任能这样坑自己?破坏军婚可是要坐牢的![3]

可不管这女人说的是真是假,她录下来,万一事情闹大了自己肯定晋升无望……

此刻他大脑里仿佛有无数齿轮飞速运作到直迸火星,他的人则渐渐偃旗息鼓,看上去腰好像都弯了一大截。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男人咬了咬牙,原本气到通红的脸,生生拧出一个笑。

“哈哈哈宁小姐……咱私了吧,都是朋友么。”

“咔。”车牌掉地上了。

又是一阵死寂。

宁舟从车上下来,瞧了眼保险杠都撞凹进去的车头,啧了一声,“合适么?”

“合适啊太合适了。”念珠男拿出手机就要给宁舟转账,谄媚的笑着。

宁舟眼皮也不抬,侧过头点燃一根烟,“现金。”

夏如已经从车上下来,整理好被弄皱的西装裙裙摆,抬头刚好看到宁舟靠在车边叼着烟数钱。

她拉开副驾的门坐上宁舟的车,宁舟扬了扬手中一沓人民币对念珠男表示感谢,“替师兄捐了啊!功德无量,随喜赞叹。”(师兄是在家弟子之间的敬称。)

念珠男胸口不住地起伏,脸色发青,仍在艰难的保持微笑,看起来每一秒都特别难捱的样子。

而宁舟开车驶离现场,车速从掉头到离开都带着一种极缓慢的嚣张。

后视镜里念珠男叉腰站着,一脚踹向他自己的车,甩头怒骂着什么。

夏如依然震惊的望着宁舟,眼睛睁的又圆又大,显然以为宁舟是花式碰瓷的职业选手,“你这路子够野的啊!”

终于可以畅通无阻的探知前世,找到那女鬼指日可待!宁舟笑得十分张狂,直到把夏如送到住处,脸上的笑容才渐渐褪去。

这栋公寓各方面服务设施优质,离高端商场近,又属于不限购的商住楼,有不少有家室的男人把二奶养在这栋楼里,因此这栋楼臭名昭著,是本地有名的‘小三楼’,显然,宛言把夏如养在这里,也自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平日酒局上,宛言作为得体庄重的高层,不便自降身份的事便由她身边的助理代劳。

“最近你还是别明着跟主任对着干,我看她好像盯你盯的很紧。”夏如不安的扣着手指,视线失焦,到了住处都没反应过来。

“得都得罪了,你别忘了咱的事儿。”宁舟瞧着后视镜,认真把车停好。

夏如抬头看向宁舟,眼里闪动了一下,半晌,喉咙里有些艰涩的说出三个字。

“……谢谢你。”

人前脚下车,宁舟的电话就响起来,宁舟摁下接听键,宛言的声音从音响里传出。

“你在哪?”

-

夜色渐深,宁舟进门后看到屋里只开了几道线型灯,玄关柜上有几个礼盒,黑色香云纱裙子,各种药香馥郁的古法香牌,绞丝玉镯,应该都是宛言本要送她的小礼物。

几缕暖光照见餐桌上的各色素食,桌上摆满高矮大小各种佛罗伦萨手工琉璃器皿,全部干净到恍若无物。

宁舟扬声,“宛言?”

没人回应。

为了避免跟宛言正面冲突,宁舟接了电话在外面磨蹭了两个小时才回,宛言应该已经离开了。

餐桌上那几根德国雕花蜡烛已经燃的泪水四溢,桌上的素食虽然凉了但在烛光里还是显得很诱人。

这些应该是那人找人做好送来的,宛言本人跟灶王爷犯冲,不把厨房炸了都是好的。

宁舟俯身吹灭蜡烛,还没来得及开灯,一转身,沙发上赫然坐着个人,正在黑暗中静静看着她,“卧槽!”宁舟吓一跳差点坐地上。

鬼都没这么吓人!

沙发上宛言一席枪银色醋酸吊带裙,脖子上盘着一条Bvlgari满钻蛇形项链,细长的双腿交叠着,手里冷光闪动,猛看是刀,再看才发现其实是一支擦到锃亮的长笛形香槟杯,手工烧制的琉璃杯通体蚀刻,花纹细密繁复。

宁舟缓过神走过去,爬上沙发,跨坐到宛言大腿上。

“怎么一口饭没动?”宁舟看上去很是关心的问着,探脸过去瞧着宛言,目光拉丝般缠绵在宛言无色的嘴唇上,像极了要吻,开口轻声说的话却极损,“也是,想到把女下属送给大猪蹄子,哪能吃得下?”

黑暗中,两边巍峨起伏的鼻梁线条几近相融,屋里寂静到能听见老式时钟走针的细微脚步。

提嗒……提嗒……

似乎有人体温渐升,耳后有香水气味无声无息扩散开,让人联想到冷杉的苦寒和幽深,很快又被蓬勃炽热的焚香压下去,给人以无边无际的焦灼。

她毫不躲闪地迎着宁舟的目光:“我让她替我去吃个饭表示歉意,没让她做别的。”说着,随手撩来宁舟耳后的长发,轻佻随意的缠绕在指间把玩,“为什么去找他?我能给你的更多。”

宁舟低头哈哈笑起来,热气倾洒在宛言颈窝,“我又不是你养的狗。”

宛言一把宁舟从腿上搡下去,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跌下沙发的宁舟用手肘撑起自己,仰面瘫坐在地毯上,几缕黑直的长发乱斜过面容,像个被用黑绳黑缎捆住口鼻的人,依然毫不服气,仰脸肆意的笑。

宛言的眼尾闪过轻蔑的眸光,嗓音像从窗子吹进来的夜风,“小家伙,你绕过我去拿捏我介绍的人,问没问过给他几个胆子敢跟我作对?”

“你做合同那三脚猫功夫,也就唬唬夏如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你猜有律师‘好心’劝说她以后,她会怎么做?”

“檀越跟我借钱买机票,我借给他,接他回国还替他安排了住处,那孩子又要乐不思蜀了,你这个做师姐的一直对师弟不闻不问,是不是太大意了?”

宁舟笑着爬过去搂住宛言光滑的小腿,语气甜柔,近似于哄,“你天天盘算着弄死我,我哪顾得上那小子?”

宁舟一边说一边顺着腿又黏回宛言身上,正要搂她,却被她捏着下巴抬起脸,指甲尖都快嵌进宁舟肉里。

“宁舟,你记住,谁敢帮你,他就死定了。”此刻宛言眼里闪烁着的,是从不在人前显露的狠戾。

宁舟把下巴搁在她肩上,闷闷的应着声,像狗一样驯顺的蹭了蹭她的头发,脸上隐隐作痛。

寂静的黑暗中,两人之间显出几分难得的和谐,时钟走针又恢复它的循环,提嗒……提嗒……

不出半分钟,宁舟的声音忽然悠然响起:“说起来,只有她,你用了三年,她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宛言不止一个助理,为防止身边人羽翼丰满,早些年换过不少。

流水的助理铁打的夏如,能在宛言身边干三年一定有过人之处,是什么宁舟不清楚,她要做的,就是故意把那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往暧昧方向牵引。

某人开始不平静,因为拥抱中,宁舟感觉到对方绵柔处不断触到她心口,房间里安静了三秒,宁舟冷笑了一声,起身就走。

手臂果然被一把攥住,也许是因为愤怒,宛言手心温度炙热,瞬间攥地她也开始升温,宛言给她猛地扥回沙发上。

宁舟被丢的在沙发上弹了一下,撇过脸不看宛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

宁舟跟王八似的一口咬定夏如绝对是宛言包养的小情人,任宛言怎么解释都不听,气得宛言跟她在沙发扭打起来,两个人互骂声尖锐,像两条撕咬成一团的野狗。

“我不信!我自己看!”

“你看什么!”

……

焚香交融檀香,流淌出第三种香,类似于花园里露水滴落,翛然激起春泥幽微的气息,逐渐弥散到整个只开了线型灯的昏暗客厅。

地毯被攥紧,逐渐皱成惊涛骇浪的海面,波浪间起伏月色般的脊梁,水中人挥臂朝深海奋力游去,在临界点狂热起来的意志似寻死又似求生。

“……好像确实是孤独蛮久的样子。”宁舟抬起汗水淋漓的头,轻声喟叹。

[1]佛做忍辱仙人时,被歌利王割截肢体,忍辱仙人当时说:“若我真无嗔恨心念,愿我被支解的身体能恢复如故。”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立即恢复原状,一无所损,此故事佛经多处有记载,《金刚经》:“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瞋恨。”另有《大涅盘经》、《贤愚经》、《吡婆沙论》等

[2]【修行境界排序】:须陀洹(意味着超凡入圣)→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意味着超出三界六道)→菩萨(分五十二个阶位)又称大士,圣士等→佛,又称无上士,世尊等

[3]《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五十九条:破坏军婚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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