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言深呼吸,把脸撇到一旁不让宁舟看。
僧团合唱古梵音楞严咒的声音从意识深处传来,宁舟意识里仰头看到漫天无上士,如漫天星光,檀越飘来她头顶上,声泪俱下。
“师姐,触缘前世必然沾染前世业力,前世的人与事一定会在今生重演……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成道遥遥无期!”[1]
宁舟顶着脑内女鬼的哭嚎紧闭双眼,周身如被火烧,理智随呼吸忽明忽灭,猛地崩断,又多了些不合时宜的热烈。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师弟。”
眩晕来势汹汹的席卷宛言,可矛盾如人类,总是在接近幸福时眼含热泪,在满足时怅然若失,在狂喜后迎来空乏。
生理性的泪水浸湿宛言的声音,听上去温柔又委屈:“你对这次回沙海看到的我,充满了失望吧?”
宁舟自然不赞同宛言雇佣女助理替自己陪人吃饭喝酒,但不在其位,无权评判。
道德从来都该用于约束自己,而非攻击他人,觉悟者从不是道德卫士,来到娑婆的每个众生都带着自己的业力,自己造作,自己承受,如此循环而已。
宁舟俯到宛言耳边,极轻的气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充满我的不该是……”
宛言闻言耳廓泛红,再开口时声音很小,“有些人好像有点修行,但不多。”
“嗡……”
宛言的手机不适时的响起来。
是工作电话,一些需要严肃处理的事情。宛言随手从地毯上拾起睡裙,在窗边的巴塞罗那皮椅上靠坐下来。
一只手用睡裙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汗湿的脖颈,另一只手拿手机,通话语气刚正严厉,宛如站在云端,身披日光,手握尚方宝剑的无上执行者。
字字都在合法合规的范围内,却用词一刀见血,给人的感觉无异于老天爷下刀子,头都不敢抬,路人听到半句都会不寒而栗的程度,更不用说电话那头的人现在是什么心情。
挂了电话,宛言转过头,满眼抱歉地跟宁舟柔声道歉,声音软的像水,“我得去一趟,一线员工出事,这个时候领导不能不在场。”
宁舟擦过手,替她去衣帽间拿来干净衣服,安然送人离开。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宁舟在山里习惯过午不食,因此一口没动将它们放进冰箱,而此刻的宛言坐在车上,肚子里一阵阵咕咕叫。
晚上什么也没吃,还……
眼下实在是饿的前心贴后背。早知道做饭的时候顺便吃几口了,宛言懊悔不已。
到事发现场还有五十多分钟车程,宛言靠在车座上饿到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中,宛言看到坐在一间暖香四溢,红烛摇曳的屋子。
餐桌上摆着水晶薄皮蟹粉小笼包,刚出炉还滋滋冒油的烤鸭,一放到桌上软糯到直晃悠的粉蒸肉,香气扑鼻的鲤鱼焙面,糖醋排骨,伦敦糕,麻辣鸭血粉丝汤不知放了什么料,香的人晕头转向……
宛言已经迫不及待想动筷子了,可操纵身体的好像不是她自己的灵魂,不看饭菜,而是一直抬头看那个依门的旗袍女人。
丰腴处分外丰腴,纤细处盈盈一握,玉指夹着细长的香烟,手臂上慵懒的攀着一只黑色长毛猫,猫缓缓摆尾,看上去像那旗袍女人在缓缓摆尾。
宛言说着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说的话。
“你跟我回家吧,我家宅子特别大,你可以把你的猫也带上。”
旗袍女人掩唇笑,软着腰朝她摇荡而来,“我说千金大小姐怎么三天两头到玉楼来吃饭……”
女人笑着,烟嗓扬起声来婉转动听,“原来大小姐想点的菜,是我啊?”女人用筷子夹起一个蟹粉小笼包塞进她嘴里。
牙齿深深嵌入软而劲道的面皮,迸出来的汤汁咸香鲜甜,热乎乎的盈满整个口腔。
旗袍美人勾起她的下巴,长长的红指甲划得她有些刺痒,烟嗓沉哑,“小家伙……”
宛言抬起头,竟看见宁舟的脸。
烈焰般的唇,声音却冷的像冰:“我的价钱,你可付不起哦。”
美食和美人都在梦境里变得模糊,如露如电,顷刻消失。
-
“我昨天梦见你了。”
次日一下班,宛言就把宁舟接到森谷的房子。
两个人一起走出电梯,一个女人穿白色羊绒西装套裙,外搭长及脚踝的雪狐皮草,耳垂坠着一对大溪地黑的五彩斑斓的珍珠,另一个女人穿白色苎麻长裙,轻薄如雾,踩一双布鞋。
拙火功使宁舟过冬如过夏。喜马拉雅山深处常年藏着许多身披一条破布赤脚在冰天雪地里行走的修行人,他们不会感到寒冷,反而温暖舒适,也是因为练成了拙火功。
宁舟笑着随口回应,“那指定不是什么正经梦。”
一进房门,宁舟脚步微顿,看到眼前的画面,记忆里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以后咱家别买窗帘了,用木百叶吧,你想啊,下午阳光层层叠叠的从木百叶透进来……对了,咱家要把浴缸放阳台上。’
‘谁家会把浴缸放阳台上?’
‘泡澡吹自然风舒服啊,再说我又不看电视,你不泡澡我看什么。’
回忆里的声音和眼前的画面重叠,宁舟不知不觉走到了阳台,看着这个飘带状的意大利浴缸陷入沉思。
几案上放着一只雕花木盒,敞开的,里面是条高冰蓝水翡翠手镯,打磨过的镯心放在手镯内。
“前年你生日的时候,在缅甸边上拍的。”宛言拿起那枚手镯,径自牵过宁舟的手。
这是给她的?宁舟刚想了一下,腕骨一痛,镯子已经被宛言给她硬戴上了。
像一弯刚捧出来的海水,不可多得的料,这种品质市场价现在怎么也得在六七十万往上了。
以前宛言很喜欢送她各种珠宝,出手阔绰,让宁舟总是联想到那种为风尘女子一掷千金的男人。
宛言不会真是上辈子来点自己的某个狗男人吧?宁舟有些不适的把脸撇到一边,所以转世让人类失忆确实有好的一面,现在这么一想,着实难以面对。
宛言合上礼盒,似是随意提起,“夏如已经离职了。你跟夏如的合同是幌子,你们私下到底约了什么事儿?”
许多不易见光的交易都会披一个能见光的商业合同,这是公开的秘密,很容易被宛言这种老江湖一眼看穿。
宁舟对此事闭口不谈,也没打算收这份贵重礼物,抬手就开始把手腕上的玉镯往下拽。
两下,三下,硌到手骨生疼,怎么也拽不下来,好像上手就长手上了。
看到宁舟被玉镯硌红了的手腕,宛言眼中渐渐厉色毕露,看得出自己和夏如之间这个价值人民币七位数的秘密,是宛言绝对的眼中钉。
“我不喜欢你这样送东西,让我感觉你……”宁舟也实在忍不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像个狗男人。”
终于说出来了!妈的这么多年了,终于当宛言面说出来了!宁舟心底的火柴人开香槟满天喷。
宛言原本还愤怒着的眉瞬间微陷,似是猝不及防中枪,长睫耷拉下来,眼中逐渐显出疼痛,嘴唇都张开了,却对着宁舟说不出话。
足有两三秒,宛言总算出了声,委屈艰涩,“……你怎么这样说我?”
宁舟抿了一下唇,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分,改口:“那像……中年油腻老t。”
听到那人倒吸气,宁舟立即改口,“中年油腻老p。”
“宁舟!”
宁舟快步逃上露台。
满目绿植与室外满山松林视觉上连在一起,远处夕阳逐渐潜入云层,某些滚烫的秘密也夜夜藏进心底。
携着松香的晚风吹动宁舟耳边的碎发,深呼吸时,满山清净仿佛能穿透整个身体。
奇怪的是身后明明有人,却连呼吸声都很微弱,她回头看了一眼,宛言正看着她。
那眼神太老,不像个年轻女人。
倒像从几百年前就站在这里,日升月落,寒来暑往,沧海桑田。
她就一直这么看着她。
宁舟的目光深了深。
所以宛言非让自己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这些?
这算弥补么?三年了,从分手自己离开沙海市,她从没删除过宛言的联系方式,但也从没听过这位宛大小姐为那事说过一声对不起。
宛言眼中隐隐有水光闪动,“你费这么大心思找夏如,是打算……”
她声音哽咽,艰难的说出接下来的话:“报复我么?”
两人视线交融,各怀心事。
宛言还记得三年前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
十分潦草,完全没有旁人爱情故事里的轰轰烈烈,什么氛围感仪式感,就记得自己给宁舟下过最后通牒之后,宁舟在大街上从背后死死抱着自己。
那股执拗同现在一样,丝毫不顾及什么形象,不管别人怎么看。
自己动弹不得,本想斥责宁舟一句,却感觉到肩头的衣物越来越潮湿……本以为又会听到宁舟哀求,等到的却是她松手一推。
她说不许看,往前走。
……
宛言现在还想得起那时候自己失去宁舟的感受。
是如释重负。
宁舟目光幽深,似乎也透过对面的人看到许多往事。
如果当年自己忍心为那事报复宛言,就不会远走他乡。
这么长时间过去,旧事已没有重提的意义,进一步是苛责,退一步是遗憾,释怀的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何况是对方。
露台有洗手池,宁舟摁了两泵洗手液抹在手上,然后稍一施力,玉镯瞬间下来,极为丝滑,丝滑到它一头飞向台面。
随着清脆到直窜天灵盖,如仙乐般美妙动听的破裂声,玉镯碎成了两段。
如果要给地球上最好听的声音排名,玉碎声绝对名列前茅……如果这玉跟自己没关系的话。
宁舟愣住,脑海中浮现出那几张被自己冷落许久的银行卡。
几张卡上的数字正高速锐减,然后伴随着老式计算器的机械女声:
归零!
碎掉的镯子展开在手心,完完整整淋在两个人的目光里,像个泪流满面的落魄公主。
宛言伸手来拿碎镯,宁舟下意识一躲。
宛言的手停滞在半空,垂着眼睑,“碎了也稀罕么?”
露台上安静片晌。
“碎了也是我的。”
……
夜色渐浓,周遭建筑的灯光陆续都灭了,只有这一栋,这一间,书房里一直亮着一盏灯。
没给宛言答案,宛言离开后就没再回来,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宁舟一个人。
整面墙的万格书柜前有张一米五的书桌,上面洒落满翻开的书,宁舟没在看,只是一本又一本机械地翻着。
无法修行,夜不能寐。
精神至少稍加松懈,那怕只是闭上眼睛,耳畔都会传来尖利嘈杂的鬼叫声。
宁舟又面无表情翻完一本。
双眼因长时间的睁大流出两行眼泪。
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仿佛变成血。
百年前。
大红色的窗帘紧闭着,这是一间民国时期仿欧式风格的卧室,屋里牌桌脏乱,地毯横放琵琶,散落彩色筹码,床出奇的大,挂着红紫相间的绸,床头墙上挂着男女交的油画,描绘直白。
一切都笼在暧昧的红晕里,东南方却摆着一个小而洁净的红木神龛,红烛后的雕像低垂长目,唇角含笑,与一切相融,又不相融。
宁舟自己这具身体正在由百年前的自己操纵着不停往前走,直到把一位千金大小姐模样的少女推挤到暗红色的木衣柜上。
自己的手抚上那位大小姐的脸,十分贪婪的享受她脸上温软滑嫩的触感,享受她像受惊小兔子一样无助望着自己的眼神。
宁舟自知这样过于轻浮,但也知道这是前世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便任由了这样的行径继续。
“我找老鸨谈过了……”大小姐眸光发颤,呼吸紊乱,两只手紧紧捏着一只浓绿的翡翠镯子,“我赎不起你,我还在上学,还要靠家里,就算卖掉我身上所有的值钱物件也不够。”
本就像兔子一样澄澈灵动的眼睛泛了红,更像兔子了,但眸中迸发出的强烈偏执,又分明属于野兽,字字压抑着亡命之徒式疯狂。
“所以对不起,我只能出此下策……他已经娶了十七房姨太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们先利用他离开这个地方,再从长计议!”
自己俯身过去离她更近,近的可以感觉到她温软的呼吸穿越时空轻洒在自己脸上,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新奶香,近的可以听到她雷鼓般的心跳声……亦或是自己的。
自己垂在少女耳边,又渐渐低的像要垂进颈口,“记住了,永远别跟我说对不起,我最不爱听。”说完,侧过脸噙住少女的唇。
[1]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出自《地藏菩萨本愿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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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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