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提交抗辩书给员工关系组以后的一周内,龙玛茵完全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这个几十万人的大企业,员工关系组的调查员,总共也不过百余人。也就是说,这个组每天都能接到几千条举报,而调查员的工作指标是每个月都要解决一定数量的举报,那每个人对每件事能关注的程度和耐心,也是有限。

这时候,遇上一个良心调查员,就变得至关重要。

龙玛茵知道,在系统内提交抗辩书已经固定了自己对吴索夫行为和评价表示不认同的时间证据。然而,想要将吴索夫对自己的恶劣态度和污蔑报复行为定性成违法的歧视和打击报复,还需要一个重要的步骤:通知吴索夫。

一般来说,公司在调查的时候会要求员工把举报行为保密。然而,在工作关系和工作场合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涵盖在公司提供的用工条件和氛围之内,这使得龙玛茵在工作场合公开讨论对公司领导和同事的举报事宜,在当地受到劳动法的保护。

因此,公司无权强迫员工保密,更不能因为没有保密而处罚或威胁做处罚。

如果龙玛茵真的傻乎乎地一言不发,悄悄举报,那吴索夫将来加深虐待龙玛茵的时候,可以声称公司对举报人的身份进行了保密,因此吴索夫不知道是龙玛茵举报的自己,更不可能因为举报而针对龙玛茵。

既然吴索夫不做明月做沟渠,那龙玛茵就负责捅破窗户纸把他踢到沟渠里去。

转眼间,出差的日子终于到了。吴索夫早早地给龙玛茵发了邮件,邀请她在去基金开会之前,在附近的餐馆吃中饭。

基金所在的位置,是一个郊区的办公楼。龙玛茵坐小火车到了最近的车站,也要再打车才能过去。吴索夫便叫她在附近的商场先逛一会儿,然后在餐馆汇合。

吃饭的时候,不出龙玛茵的意外,吴索夫对龙玛茵开始了全面回吸。他神情态度非常轻松,对龙玛茵无不关照和友好:“想吃什么随便点,今天出差,饭钱是银行付。”

呵呵,挑了一家人均这点钱的荒郊野店,拿着银行的公费卡,在这里给人充什么大尾巴狼?

龙玛茵不动声色,点了一块柠檬方糕,就着红茶吃。吴索夫则点了全套的咖啡三明治薯片套餐,大快朵颐。

吃完差不多到了会议时间,吴索夫引龙玛茵来到自己的车前,说是要载龙玛茵一起到基金去。

看准吴索夫坐上了驾驶座,龙玛茵故意打开车门,坐在了吴索夫的斜右后方,全车离吴索夫最远的座位。吴索夫虽然没说什么,面上略显不悦。

龙玛茵面无表情,全程也不说多余的话。

开完会,龙玛茵回到家,立刻给吴索夫发了一份邮件:

“尊敬的吴索夫:

我突然想起今天白天受你邀请,坐你车一起去山泉基金的事情,从后视镜里看你好像不大高兴,决定还是写封信解释清楚。

我选择坐在你右后方的位置,是因为我们中国文化里,已婚男上司是不太适合和女下属同坐在第一排的。如果我把座椅调整了,或者落下什么私人物品在你的车里面,你的老婆看到了,可能会给你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为了你的家庭幸福,和我对你老婆深深的尊重,我觉得我坐在后面对我们大家都好。希望你能理解。”

龙玛茵发出去没多久,吴索夫便回应道:“你坐在后座让我感觉是你的司机;在我们国家,两个人一起出差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你的行为,不符合我们需要的商务文化。”

大鱼,上钩了。

龙玛茵立刻将吴索夫的回复,转发给了员工关系组的信箱。

“尊敬的人事:

正如我先前的描述,我的经理吴索夫,又一次在和我单独出差的过程中,尝试不合理地增进我和他的身体距离。试问,如果一个人早在今年7月便开始跟公司报告我对他的骚扰,又怎么可能在我主动提出保持距离的前提下,不是感恩戴德认可我的’知错能改’,而是恼羞成怒地抱怨我违逆他的意思,不和他拉进距离,拒绝在他触手可及范围之内?如果我坐在吴索夫右手边,不仅我要承担被他诬告抱他的危险,还要承担被他性骚扰抚摸的危险。

如此看来,我坐前面也是错,坐后面也是错;我坐他车也是错,不坐他车违逆他的指示也是错,我还没有公司信用卡,没法报销车费。请问公司到底希望我怎么样?

另外,吴索夫的车当时有4个位子,我选择坐他以外剩下的3个位子中的任何一个,都满足了贵宝地对商务人员一起出差的需求。贵宝地哪一条商务文化,是要求女下属出门必须冒着被男上司摸的风险,贴身而坐?难道拒绝,就是不适合商务文化,不适合在贵公司工作吗?吴索夫这种恶意上纲上线,一杆子否定行为,我深表异议。”

给员工关系组的邮件发出以后,龙玛茵佯装不小心地,将邮件转发给了吴索夫,又赶忙回复了一句:“对不起吴索夫,我发错人了。”

自此之后,吴索夫沉默了好几天。

龙玛茵信箱里,出现了姗姗来迟的,公司公费信用卡,和员工关系组的电话会议邀请。

龙玛茵知道,这场对话不是劳动局这种第三方中立的调查会议,而是公司派出表面友善内心挑剔的调查员,处于公司的角度,在龙玛茵话语里挑刺记录对公司有利事实的最佳机会。

内心的声音忙不迭地提示龙玛茵:“公司不是法院,调查员不是你的律师。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作为驳斥你和指控你的呈堂证供。”

龙玛茵拿出笔记本,用全大写的字体,标语一般记下了一句话:“吴索夫的举证责任”。

没错。所有吴索夫的过错,龙玛茵具有举证责任;而龙玛茵的错,吴索夫具有举证责任。

龙玛茵从来都不需要取信于公司,取信于吴索夫,取信于白克薄,取信于米卡姆,取信于金四喜,更别提取信于卡多拉。

她只需要获得仲裁员,法官,陪审团和劳动局调查员的信任,就够了。

上述的那些人,做证人也好,被告也罢,他们只负责拼死抵赖。而龙玛茵,只需要让世人看出来,他们在拼尽一切地抵赖免责。只要彰显被告无赖无耻漠不关心的态度,就能赢得票数和判决。事实究竟是怎样,在场的人尚且各执一词,完全不清楚的场外人,又如何得知?

“我仔细看过了你提交的材料;那本书里的黄色内容,真的很难解释。下面,我要问你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希望你能尽可能回忆一下当时的场景,提供答案给我。”调查员一边扶着额头,一边拿起了自动铅笔。

龙玛茵不言语,只对着摄像头点了点头。

“请你描述一下你印象里这本书的内容,还有当时吴索夫布置这个阅读任务的时候,你的内心感受。”调查员开始了提问。

“这本书的名字叫XXXXXX,作者是YYYYYY,是一本设定在中东的小说。男主人公为了做中间商给一个中东富豪收购钻石赚差价,卷入了恐怖袭击中。虽然这个基础设定和金融相关,但是全书没有任何金融知识的讲解,而是在强调混乱的婚外情和男女关系,分别涉及了同性,异性,未成年儿童和黄色影视内容,具体的描写你也看到了,非常让我震惊和困惑。当时我刚看了几页就被性描写给震惊了,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吴索夫要叫我看这些内容,但是我想到这个是面试指定阅读材料,我还是硬着头皮看完了。过后,我实在觉得非常奇怪,无法理解这个书被推荐的意义。“龙玛茵顿了一顿,战术性喝了一口水。

调查员玩味地审视着龙玛茵:“那你为什么当时没有举报呢?”

龙玛茵似是提前猜中了这个问题,不紧不慢道:“原因有三:其一,当是布置阅读的时候,吴索夫提到这书是他在业界的朋友写的,而我也是从网上书店直接买的电子版。既然吴索夫和这个朋友相识多年,难保他们没有利益输送,我买书,别人买书,吴索夫朋友赚的版税,说不定能分吴索夫几成,算是个中介费。我不知道公司规章制度是否禁止这种中介行为,毕竟这里是个银行,本来就是牵线搭桥的地方;其二,如果你看过我的投诉记录,就会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利用我急需户口的危情,来趁虚而入向我索取工作之外的价值了:在我来到吴索夫团队之前,我的前任女老板,就曾经要求我给予她’男朋友’的待遇,跟她求婚求偶,否则就不给我申办户口,把我遣派到别的国家去……而她全力推荐帮忙隔海调动到本地团队的男性同事,就不需被要求提供’男友’待遇。哦……亦或者,她也提了这个要求,只不过那个男生顺坡下驴,一口答应了?”

眼看调查员的脸色变得有些难堪,龙玛茵加了把猛料:“你也看到了吧,我补充材料里说过,我之前团队的那个女老板,因为妇科病切除了输卵管,导致怀孕困难,怎么做试管都怀不上孕,花费了不少钱。她经常言语寒酸地说我家境殷实,养尊处优,不知道多元文化政策照顾下、少数人群的民生疾苦,好像我出生便是原罪,要我经济补贴她的痛苦一样……其实有的时候怀不上孕,不是女人的问题,而是男人的身体问题。我看那个男同事身强力壮,血气方刚,又身在低收入地区,觊觎内部调动的机会已久,自然他能帮上女老板的地方,我身为女子,没长那个器官,我是出不了力,也不想出钱啊!“

“好了,那件事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你的前任老板已经离开了公司,也和这件事没什么直接关系。”调查员被龙玛茵说的脸色更红,觉得公司的面皮都要被撕下,忙岔开话题。

“是了,她走了,可那个团队知道我抗辩过后,给我摊派无人问津的垃圾工作……你知道吗,我来吴索夫团队之后,那些垃圾工作的接手人不到两个月就离职了!正因为如此,我知道在前团队也会因为抗辩职场霸凌和歧视而被打击报复,我怎能不马不停蹄地在公司内外找机会呢?只是碍于没有本地户口,又有办户口的额外费用,我连续找了三、四个月的工作,仅仅在公司内部就联系了上百人,申请了十几个内部职位,这才拿到吴索夫这边第一个offer,看薪酬适合,吴索夫又一口保证能给办户口,我就立刻接下了,只求逃出生天,不跟过去团队的烂人烂事纠缠不清,能有一个新开始。你看,吴索夫团队的工作和我的过往经历非常对口,吴索夫对外对社会的简历也伪装得非常漂亮,我一个只和他见过区区数面的人,又一心只想赶紧逃离,自然没有足够的信息来辨别吴索夫人设的真伪,又如何能未卜先知,预料他接下来大行霸凌骚扰之事的举动?”龙玛茵补充解释道。

”你说你跟他见过区区数面,是哪几面?你们在正式成为上下级关系之间,已经是朋友了吗?”调查员想要在龙玛茵嘴里撬出些什么,故此一问。

“在收到这个阅读任务之前,我们只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在两年前的1月,那时候吴索夫团队的职位刚刚被贴出来,我联系了吴索夫在现在这个办公室自我介绍,我们在35楼的公共区域聊了20分钟,后来疫情开始,公司冻结了吴索夫部门的招人计划。第二次和第三次因为疫情,我们都是线上见面30分钟,期间我着重向吴索夫表示我对这个工作本身以及对银行所投基金的了解,甚至还为此做了演示文稿做了宣讲,全都是远程沟通,演示文稿我也还留着,可以提供给公司。”龙玛茵越说越气,到此更是失声笑了出来:“这样算,吴索夫认识我90分钟以后,就觉得跟我亲密无间,可以要求我读这种黄色露骨内容了吗?换言之,要是我真是不三不四之人,早早地跟他有什么瓜葛,他完全可以当场毙掉我的申请,又何必三番五次跟白克薄以及首席投资官推荐我,把我招至麾下?公司不觉得这整件事的逻辑,不太正常吗?”

调查员哑口无言,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这本书的内容,据你看,按照1-10打分表,10分意思是100%和工作相关,你会给这书几分?”

龙玛茵斩钉截铁道:“可以的话,我想打0分;而且今年八月卡多拉刚来的时候,吴索夫曾经模糊地跟卡多拉也提过这本书,还叫卡多拉跟我询问书名,是我力挽狂澜坚决反对,并且告诉卡多拉这种书实在不适合推荐给职场同事,才防止了更多人被荼毒。如果公司怀疑书没有问题,请公司自己花钱买一本看,再由吴索夫亲自举证,教育意义在哪里。毕竟,这不是我的举证责任。对了,今年7月照片的事情,不知道我在抗辩书里写的,是否还够清晰?。”

调查员点了点头:“照片的事我们已经看明白了。”她迅速记完最后几笔,然后感谢了龙玛茵的配合,便挂断了电话。龙玛茵走出借用的首席投资官办公室,大口地喘着气,心中是无尽的畅快。

有道是:

落石斧惊破甲子面,流水刃终成而立川。

吴索夫孤言成断链,龙玛茵妙计锁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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