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祝家村中的人都是姜烬的亲信们,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这是姜烬的亲令。
但看着那鲜艳清晰的印章,谁也不知如何反驳。
措手不及间,绞杀迅速且狠厉。
在刀光剑影下,信任被冷酷捶打,于漫天大火和喷洒半空的鲜血共舞升腾中,不相信也不得不变成震惊与痛苦。
他们就在质疑、信任、不可置信的拉扯中,彻底失去了对真相的探知权。
冤魂涛涛,长恨难安。
当疏影再次醒来,来时的百位兄弟便只剩他一人。
胸腔里还塞着祝家村祠堂梁木断裂时扬起的烟灰,鼻尖挥之不去的是同伴烧焦的肉味,断了的右肋一呼吸就抽痛。
可比起这些,更疼的是睁眼后,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他们誓死守卫的圣女放弃了他们,为了夺教主之位。
沉重的记忆占据了太多的思绪和时间,杯中热茶早已凉透。
姜烬仰头一饮而尽,眼底和心底一片冷。
这不可能是她做出的决定,不白之冤,绝不枉受。
再睁眼,她看向疏影:“我必须找回记忆,我会去祝家村。”
疏影看着姜烬,若一切都是阴谋,他也必须追随圣女。
姜烬又问:“教主在祝家村吗?”
疏影刚要开口,耳朵一动,听见了石文越的声音。
他立刻抬手按在唇上,做了个禁声动作,眼底闪过一丝警惕。
那声音由远及近:“不知道姜女郎如何了?”
“走,中郎将,一起去。”
“这般贸然闯进女郎的房间不太好吧。”
“你这人还真是迂腐,现在姜女郎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哪那么多规矩。”
姜烬深思片刻后,压低声音对疏影说:“疏影,不要告诉别人你我认识,你还是装作失忆的样子。”
“是。”
大理寺的人也需要防备,虽然裴凛已经看出了她与疏影的关系匪浅,但她不认为裴凛已经掌握了疏影的来历。
为了掌握主动权,她必须对裴凛留一手,不论是她恢复的记忆还是与疏影的关系都是她的底牌。
姜烬迅速躺下:“去叫荀子真,说我好像要醒了。”
正好她也能借荀子真的医术,来探知自己身体的情况。
“好。”
疏影整理了一下衣裳,转身跑开,边跑边喊:“荀大人,她好像动了!”
“什么?”石文越的惊呼传来,接着便是忙乱密集的脚步声响起。
不久,重新恢复安静的房间里。
姜烬在众人的注目,尤其是荀子真的灼热目光下将苦涩的药一饮而尽,接过疏影递来的温水喝。
荀子真的声音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你感觉怎么样?”
姜烬:“我感觉自己完全好了。”
这哪是好转,分明是大变活人!
荀子真额间冒出黑线,他觉得自己在一瞬间似乎丧失了思考能力:“……刚才你就快死了。”
疏影闻言偷偷在背后瞪向荀子真,这人怎么专往圣女的痛处戳。
石文越也睁大眼睛盯着姜烬瞧,不由道:“确实,你这变化也太大了。”
一个在床上要死不活躺了几个时辰的人像是突然被神仙点化,生灵活跃。
姜烬:“嗯嗯,多谢荀大人的药,我已经好了,您真是妙手回春。”
总之她是不可能会知道自己是怎么好起来的,这个问题就交给荀子真去研究好了。
此时,衣摆沾着血迹的裴凛带着一丝血腥味从门外走来,方才审讯那胡人时,对方突然暴起反抗,他制伏时不慎被胡人的血弄脏了衣服。
一踏进房门,便听见荀子真的话:“别给我开玩笑。我实验过数十种解毒法,没有一种能解你的毒。”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仅凭这几味药就恢复……”
姜烬让荀子真的话像一只鸟飞过天空般丝滑地流出耳朵,眼尖地看见逆光而来的裴凛,并与他四目相对。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裴大人了,但明明不过才一个下午。
他的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冷冽,但视线在触及她时寒冰消散。
裴凛的视线从上到下将姜烬好好地看了一遍。
姜烬蓦然攥紧了手下的寝被,眨眨眼,朝裴凛招手:“大人,您是刚打猎回来吗?”
石文越和明哲同时朝少卿大人看去,咦,不是去审讯了吗?
裴凛:……
走到荀子真身边,裴凛道:“之前是我看低你了,原来你的医术,倒真有几分门道。”
荀子真额头青筋抽动,为什么这倆人说的话都这么不让他爱听呢?
他深吸一口气,俨然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将手搭在姜烬温凉的手腕上,隔绝纷纷扰扰,闭目脉诊。
姜烬便转向裴凛问道:“大人,那炉中制出的毒物,眼下如何了?”
裴凛看着她又恢复了血色的唇,嘴角微微上扬:“唐叔已经收拾妥当,此时已经在检验。”
姜烬点头道:“不错,制毒过程已经完成,只需要将炉中产生的粉末点燃实验,就可以得出春瑛二人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她皱眉道:“只是要叮嘱唐叔千万小心,这毒性十分剧烈。”
荀子真睁开眼,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唐叔可没一个被剧毒蚀骨的身子。”
姜烬:……阴阳大师荀子真。
站在他身后的疏影突然大声道:“师父捉了几只白兔,没有直接接触。”
本准备闭眼的荀子真被这动静吓出了白眼:“……小疏影,你能不能别在我耳边说这么大声。”
疏影却不理他,只鼓着腮帮子别过脸,哼。
姜烬笑了一阵,装作不经意地问裴凛:“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去鸿恩寺?”
裴凛闻言沉默片刻,道:“那胡人已经被抓住,今晚他会带我们前去。”
姜烬震惊于大理寺的手段迅速,但不由想到更多。
曾经的自己不可能只是藏钱财在鸿恩寺,关于“家当”的记忆碎片再次浮现,那里藏着很重要的东西,她必须去一探究竟。
若裴凛不肯带她同去,日后她再想潜去鸿恩寺,不仅要费尽心机找密室,还要应付机关暗器。
更麻烦的是,一旦被裴凛察觉行踪,之前与大理寺众人建立的信任与合作怕是要彻底崩塌。
姜烬掩去眼中深思,抬头对裴凛道:“大人,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但这话刚说完,她的手臂就被荀子真拍了一巴掌,荀子真毫不客气道:“去什么去?你给我躺着,让我研究。”
姜烬:?
怒!
姜烬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到地下,反驳:“之前大人已经命令我一同前往,你现在是要反对裴大人的命令?”
荀子真冷笑:“你这么威胁我没用,你哪儿也不能去。”
姜烬:“我已经好了,你号脉也号不明白吗?脉搏规律且有力,皮肤水润有光泽。”
荀子真一拍桌子:“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没见病人反过来指导医生的。”
他这话姜烬听着耳熟,貌似自己曾经巡房时也说过这种话,不过此时不能露怯。
她双手叉腰,准备和荀子真口水战启动,却听裴凛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姜烬,如果你不想去了,就继续给我光脚踩在地上。”
石文越和明哲两人,一个望天,一个紧闭双眼,耳根通红。
姜烬:……默默坐回床沿。
荀子真又掏出了扇子,慢悠悠地扇起来,看着姜烬得意道:“女郎,莫要心急。”
姜烬瞪了荀子真一眼,转而将怒火隐藏在一层薄纱后看向裴凛:“大人,难道你要反悔?没有我,万一那胡人给你们指错路,趁机逃走怎么办?”
裴凛端起一杯热茶,撇开茶叶后,轻啜一口,缓缓道:“别着急,我也没说不让你去。”
姜烬的说法确实有几分道理,但裴凛愿意让姜烬一同前往还有更多的考虑,他需要试探姜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世上要说与毒物关联最深的组织莫过于那神秘的金焰道,而姜烬的身上中的毒奇诡无常,对毒物的了解也远超常人,很难不让他与金焰道联系起来。
当初在法堂,那胡人更是突然要对姜烬出手,这其中没有什么猫腻,他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也不用做了。
荀子真闻言却是怒瞪裴凛。
叮。
裴凛放下茶盏,道:“姜烬的身体到底如何?若是她已经恢复,就需要跟着我们去鸿恩寺。”
姜烬抢答:“我已经好了,完全没有问题。”
荀子真:“……从脉象与血色来看,眼下暂无大碍,但内里隐患未消。”
姜烬晃了晃双脚:成了。
石文越等人也都舒了一口气。
“但是。”荀子真看了眉开眼笑的姜烬一眼,对裴凛道:“她的体内就像是埋藏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火药,一个不慎就可能殒命。”
“从脉象来看,她这次能醒过来是身体中积累的毒压制或者说是吸收了水蠹红土和罂稞。”
这也能解释为何那黑血最终恢复了正常,两种毒经过激烈斗争,最终是姜烬身体中蕴藏的毒物占据了上风。
荀子真的话锋并没有转向轻松,而是沉沉道:“姜烬体内的剧毒算是做了一次救命功臣,但也正是因为它的存在,一不小心,你就可能死掉。”
“这毒,无药可解。”
一时间,房内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
姜烬的反应十分淡然,只是失去了笑容。
疏影等人则都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石文越急道:“荀大人,你可得想想办法!”
明哲猛地倒退半步,随着他的动作,腰间“明”字玉佩叮地一声撞在桌角。
荀子真的话仿佛是一根针扎在他的耳朵里。
“无药可救”这四个字,他听过太多次了。
姜烬此时脸上的表情,他也在见过太多次了。
就在他的大哥,过去令明家无比骄傲的嫡长子,明懿身上。
明哲的喉咙苦涩地滚了滚,记得上次见到大哥,那模样他简直不敢认,曾经意气风发、掣马驰骋的高大郎君,竟连一杯茶也难以拿稳。
同样的无解剧毒,现在还能说笑的姜烬,将来也会变成那只能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模样吗?
裴凛握紧手中玉佩,对姜烬道:“姜烬,你听到了,就算如此你也要去涉险吗?”
姜烬默然片刻,望进裴凛眼底:“大人,之前是你劝说我一同前去,怎么现在反而是你想反悔了?”
裴凛深深地看着姜烬,缓缓道:“好,我明白了。”
“子时出发,准你同行。”
接着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便带着石文越和明哲离开。
荀子真看着下床准备去唐誉那里看一看的姜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叹了口气,转身朝药房走。
这种几乎是无解的毒,又让他给碰上了。
荀子真走出门外,看见了不远处金黄的夕阳,一半的天穹都被它霸道地染上了瑰丽的黄。
他向来不相信命运,但此时,他不得不感谢上天,或许这就是他的第二个机会,一个改变的机会。
既改变姜烬的未来,也改变明濯琅,那个缔造了大业根基,却要半生卧在明府深处、寂寞等死的人。
新生与死亡,本就如阴与阳,无处不在,相生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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