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环佩叮当的响声,戚光盈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正鬼使神差,想去摸追云熹的脸。
剑伎装扮华而不实,手臂抬起,连腕间的配饰也跟着纷纷落下。银饰套环和璎珞臂钏碰在一起,就撞出满室的暧昧声响。
追云熹惊诧,又很快顺从,弯腰主动凑上前。
戚光盈赶紧停下这正欲冒犯的手。
追云熹失落地皱眉,缓缓起身,垂下眼帘不再说话,静等戚光盈的回答。
等身铜镜正好立于床边不远的对角处,而镜中人影绰约。
扮成剑伎之前,他服用了长时阁能隐去男性外在的‘绮年散’。
喉结、声线、乃至肌肉都会退化会少年形态,扮成雌雄莫辨的剑伎就更让人难以分辨。
崔曜扮成的“冬剑”固然也有他贵公子的仪态万方,亦喜亦笑,但到戚光盈的“春剑”面前,只会落了媚俗下风。
他是海棠春莺拥簇的一把雪白利刃。
杏眸明明是甜润俏丽的眼型,很少会长在男性脸上,可戚光盈的神态表情凛冽如松竹,这双杏眼也拥有如黑夜猎隼的沉静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但站在追云熹高瘦挺拔的身边,戚光盈傲然身高也不算什么了,扮成女性剑伎模样,他其实更像极鲛族少女的体型。
两人凑在一起,就是戏台上表演的英雄美人,似一曲荡气回肠的爱恨,一对百炼钢终成绕指柔的爱侣。
戚光盈却心知肚明,这一切全是镜花水月。
昨日在崔曜和贪欲首身上狂捅几十剑的凶悍男人,才是他本来面目。
他冷静,鼓足勇气解释道:“我不爱雏焘,最起码现在是这样,但不能说他和我没有关系。少年时是为了讨他欢心才苦练剑法和歌舞,而今已经把剑与舞看做一种纯粹修行,尤其是剑法,已经成为我命中之重的要事。”
在戚光盈心中,他必须先把这件事讲明。
又惊讶自己真能在追云熹面前坦荡讲出“不爱”两个字,这分明困扰了他九年时光,从他七岁到十六岁的日日夜夜都在为之痛苦的头等大事。
追云熹点点头,一本正经回答:“我信。”
“或许我先把这件衣服换下来再说比较好。”戚光盈调侃了一下,缓解气氛,“不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了。”
追云熹听出他的顾虑,道:“你穿什么衣服站在我面前,我都会对你说这些话,分得清你是谁。”
戚光盈淡淡一笑,道:“我在畅园就说过,虽然失忆但这枚鲛珠还亮着,况且我从小就对北摄政王崇拜又仰望,但殿下……”
追云熹再次纠正:“云。不许再错了。”
“好的,云。”一次口误都不允许,戚光盈心想追云熹还真有点霸道,却也很可爱,就由他去吧。转眼又瞧着墙壁上被他看了二十年的北摄政王画像,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讲。”
追云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缓缓来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而行。
“你说什么我都听。”
戚光盈点头,而后凝声道:“画上的北摄政王对我来说,才是追云熹。”
追云熹怔怔道:“我不懂。”
“我不知那三年里,我对你的感情是出自真心,还是戚束月所说的假意。”戚光盈喘息急促,下定决心坦白道:“但我清楚身为戚寐与戚乐扇的儿子,婚姻情爱,皆不由己。只要对人族、对戚家能有一丝价值,那我爱谁,娶谁,和谁在一起都无所谓。”
“我可以。”追云熹道,“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也没底气。但等女帝回到雷鸣海,我就想办法把身上封印解开,大不了去求武尊相助。我当然愿意留在兕方城,不用给我什么摄政王的位置,但我不会做的比雏焘差……”
对于礼法戚光盈向来遵从,此刻竟第一次失态打断别人的话,还是他理应尊敬有加的北摄政王,他道:“从没有人这样对过我,哪怕失忆我也百般荣幸。所以才不敢继续装聋作哑。”
追云熹小心问道:“什么装聋作哑。”
“我真会为了达成戚束月的命令不择手段。我看得出你和想象中的北摄政王不一样,你涉世未深,而长时阁有得是拿捏真心的风尘本领。我三年来在你面前假扮成女子,极有可能就是靠矫揉造作的剑伎技巧才博了你的欢心。我本人无趣又固执,并不配你的青睐。”
承认这些事于戚光盈而言,需要莫大勇气。
人皇不需要两个人来继承,有戚束月一人就足矣,戚光盈连出生都显得画蛇添足。
戚乐扇费尽心机想要生个女儿继承磐州,他却是女尊男卑的磐州氏族里最没用的存在。在戚寐看来,这小儿子仅剩价值是留给雏焘做玩伴,在南摄政王的闲暇时间里装乖卖巧,让雏焘多点乐子,别动不动就闹得人界不宁。
戚光盈将情感通篇寄托于戚束月身上,自认为这是世上唯一还爱他的人。
如今才醒悟,在哥哥眼里他戚光盈就是个可以到处转卖的剑伎,死在雷鸣海也无关紧要,戚家还得庆贺终于切掉了这截碍事的盲肠。
“是手段吗,那我现在知道了。”追云熹毫不在意,道:“丝毫没有改变我只要见到你,就会立马欢喜起来的心情。”
戚光盈倏地脸红。
“你忘了可我记得,九百年里我只有那三年是活着的。”追云熹道,“你真不要我了,大不了我就不活了。”
“云!”戚光盈这下真是很自然就喊出他的名字,因为追云熹语气就是个耍赖撒娇的孩子,戚光盈无奈哄道,“不要闹,九百岁说话怎么像九岁一样。”
闻言,追云熹脸上才又露出笑容。
与先前略微惊悚的冷笑和不屑完全两样,他笑得很开心,原先令人胆战心惊的那只银色冰冷眼眸,也融化成一滩春水模样。
刚刚那句一定很像没失忆前,他还是浮蝶时才会说的话,如同哄小孩那般。
戚光盈忍不住脸上发烧,心道追云熹本人是比画像上的北摄政王要好看千倍,这一点雏焘确实没骗我。
“光盈。”追云熹道,“在我看来你只是生病了,就像我半身法力被封印也是病了。我会努力把他们都找回来。况且就算失忆,你也一直在对我好,我的鲛珠不会骗人。”
手指捏住脖子上挂的鲛珠,作为誓约的那滴红色血泪如火焰滚烫,光芒从珠身透到指腹。
戚光盈眉宇一舒,道:“好。”
追云熹换了另一个很想知道的话题,问道:“你以前不叫戚光盈。”
戚光盈道:“那你猜猜看我以前叫什么。”
想到雏焘嘴里喊的小满二字,追云熹试探道,“原名是光满束月里的光满?”
“你真聪明。”发现追云熹喜欢被哄后,戚光盈也学会这种能逗他开心的语气,“满字与盈字是同义,但盈字更加柔和,像女孩的名。磐州与兕方相邻,是我母亲的封地所在,那里历来女性为尊,男性为辅,母亲下定决心立我为继承人的时候,顺带把名字也替我改了。”
“我也想叫你小满。”追云熹说道,“可我怕你不喜欢。”
戚光盈不假思索道:“你喊我就喜欢。”言罢,惊讶于自己说话如此露骨,轻咳了两下,赶紧别开目光。
夜行衣在腰上卡得太紧,追云熹努力挣开,他习惯了鲛人装扮,卸下这身衣服着实费劲。
但听戚光盈这么回答,他睁大眼睛,又腼腆地垂下睫毛,轻声道:“那等我从雷鸣海回来,就和小满你一起去磐州。”
见他被不合身的夜行服束缚着,还在逞强。
戚光盈叹了一声,上前帮忙:“别急,还是我来帮你吧。凡间的衣服和海界的很不一样吗?”
戚光盈说完就贴过来,追云熹再次感触到他奇特的红光真气。
浮蝶的怀里固然也暖,柔如春季煦风;戚光盈却炽烈似火,烫得肆无忌惮。
追云熹不禁抿唇微笑,索性耐心讲起海族习俗。这是浮蝶知道,但戚光盈忘记了的事情:“鲛绡和水纱都是轻薄透明的,质地很像柔软鱼鳍。鲛人有鳞片覆盖,许多人连鲛绡都不穿,只戴点首饰。而且凡间衣服形制太多,一件件一层层,其实连那件白狗僧袍套我也不是很会系。”
正说着,他的夜行衣完全解下来,仿若黑夜无声绽放的昙花,似云朵般呈现半透明的乳白色,除了小腹那道疤痕之外,还有一条漆黑小蛇模样的图腾,蜷在伤痕旁边。
拂韵时期,戚光盈也给他洗过衣裳,替伤口换药;沉湖后甚至连追云熹真身不着寸/缕的模样也见识过了。
前两次是情急之下,而今成了追云熹主动。
戚光盈赶紧晃晃脑袋,保持清醒些。又见对方一副习以为常,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他只好也缓下心态,不再别开目光,生怕显得做作。
宫殿逐渐安静,戚光盈突然惊觉心脏正不受控制地颤抖,咚咚声此起彼伏,正乱撞着往浑身泵血,连血管红光都失控地亮起来。
追云熹先是困惑地望了他一眼,又脑中一闪,担忧道:“昨天把那朵莲花融合后,你就一直气息不稳。要不要紧?”
戚光盈试了几次,好不容易把红光熄灭,身上烫人的温度终于慢慢恢复正常。
“不。不,我没事。”戚光盈又羞又臊,情急之下寻到个话题,加之从奉明琉璃寺开始就已经按捺很久的好奇心,问:“当初你假扮拂韵,怎么会想到用白狗僧袍。”
追云熹放下心,回答道:“随便挑的。”
他竟真不知道。
“下次不要用白狗了。”戚光盈给追云熹也反哺回去一个凡间习俗,“犬神教的三种正色各有含义,白狗不适合你。”
“我不喜欢红黄颜色,才了挑白的。白色能有什么含义?”
他穷追不舍,戚光盈嚅嗫半晌。
瞥见桌上的一壶新茶,庆幸万福永寿宫里的东西不会腐坏。
戚光盈为追云熹沏去一杯茶,试图分散接下来的尴尬,说道:“红狗镇邪,黄狗殓葬,白狗抚慰。通常身披白狗头套的犬神教僧侣,被称为欢慰圣徒,也同时担任庙/妓身份,他们有一种通过阴阳合济,让六气充沛,从而强身健体的法门来布施信徒,借此传教。”
捧过茶盏,温度也恰到好处,追云熹刚喝了一口,听到这话立马呛到。
戚光盈上前帮忙收拾,动作娴熟地像是伺候过眼前人千次万次。
追云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从嗓子里挤出三个字:“我不是。”
“当然不是。”
“我只和你。”
戚光盈神色奇特盯着他,盯得直到追云熹都不好意思了才把眼神收回来,伸手默默帮追云熹擦干喷在身上的茶水。
追云熹又轻声加了一句:“那夜我虽醉得男女不分,但从头到尾也是心甘情愿。所以……不要再为这道疤自责了,我看得出你很在意这道伤口。可你在我身边,其他伤口也许会痛,这里是再也不会的。”
二人休憩片刻后,追云熹有话想说。
经戚光盈询问,才知道自从离开雷鸣海后他一直奔波逃亡,吃饭也是草草了事。除了在畅园吃的几条烤鱼以外,这三日再也没进食过,饥肠辘辘撑到现在,只想吃点东西。
戚光盈连忙起身,向追云熹演示万福永寿宫的阵法该如何使用。
天界太后们辟谷,无需进食;但海族太后们仍保留深海里的饮食习惯,兕方城专门把万福永寿宫建造在“御湖”之中,就是为方便饲养从海底打捞出来,供太后们享用的珍贵海鲜。
御湖呈一汪深蓝海水的形态,波光粼粼如一块透彻天青冻,其水质独特,上到鲸鱼、乌贼、海蛇;下到蚌、螺、蛤蜊,皆能在其中生存得当。
海族崇尚食补,认为食用凶猛海怪就能修行大补。神文海还有唤作“深海狩”的习俗,贵族们每逢十月份和四月份,就会结队成群前往四千米以下的海峡捕猎巨型海兽,之后再论功行赏,分而食之。
成年海兽被瓜分,幼年海兽则被进献到兕方城养在御湖之中圈养。
尤其圣太后这位全海最尊贵的女人,口味挑剔的很。哪怕离开神文海,但凡她想,就必须随时都能品尝到这种至上美味。
追云熹对普通海珍没兴趣,直接通过阵法潜入御湖。
他跃入御湖的瞬间,海怪当即爆出痛苦凄厉的惨叫声,但惨叫也并未持续太久——只听沉闷水中发出“咔嚓”一声巨响,海兽骨头被硬生生扭断,骨头迸裂时的噪音犹为刺耳。
海兽很快断气,原本沸腾的血色泡沫也霎时平静,只剩“咕嘟咕嘟”的泡泡从水底缓慢升起,天青色湖水被凶狠暴虐的捕食作风染成妖异猩红色,发出一阵血腥的难闻腐味。
鲛人食性竟这般残暴,戚光盈深感震惊。
当追云熹从御湖出来,御湖是一片狼藉,但他神态却优雅得恐怖。
海兽血液一点都没玷污他的身体,他从头到尾干净得离谱,腿上的白金鳞片像被雨水冲过的珠光釉彩,散出如珍珠柔和的色泽。
唯有脸颊上仿佛真被血浸过,透出微醺一抹红。
是夜,二人决定先睡一晚,养足精神,待明日一早去寻找女帝下落。
追云熹睡在宫殿正中央的方形水池里。
戚光盈想让他回床上,自己打个地铺应付了事,追云熹却坚持让戚光盈睡那张床。
不过作为报答,他要走了戚光盈那本幼时日志,也不肯翻看,就放在画像下方壁橱的抽屉里,认认真真保管好。
他们没有点灯,整座屋内陷入沉寂的浓黑之中。
躺在这张小时候也曾睡过的床上,戚光盈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便默默望着追云熹休憩水池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满,你为什么在看我?”他听到追云熹幽幽然问道,“不困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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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十五回上:春蝶梦衷肠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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