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戚光盈表情错愕。
黑夜沉沉如墨，此地伸手不见五指，唯一光亮就是戚光盈脖子上的那枚鲛珠，淡淡红色光晕映照在锁骨上方。
因绮年散药效已过，戚光盈被隐去的喉结早已重新浮现，随着吞咽动作起伏，确实能在鲛珠光泽下看得一清二楚。
总不能是这拇指大小的光亮，也让追云熹连他的表情都看得清吧。
“你看得见我？”戚光盈问道。
“为什么不。”追云熹道，“鲛人天生就有夜视的能力，这很简单。”
他认为戚光盈是很聪明的人，就算失去在雷鸣海生活的记忆，动动脑筋也该明白——深海之下的丹桓光芒被海水阻隔，若非天生夜视的能耐，每逢夜晚鲛人该如何生活。
“雏焘告诉我，鲛人在夜晚什么都看不到，所以他才很怕黑。”戚光盈道，“我以前怀疑过，但他这么回答我就一直信了。”
他虽看不见追云熹，却听到了池子里水花四溅的响声。
追云熹怒道：“他在骗你！”说完努力平复呼吸，先把愤愤不平之意压下去，又道：“你扮成浮蝶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看来不全是假，最起码你确实如她所说，从小一直被人欺负。”
不知道自己方才看他的表情是什么样，戚光盈脸逐渐发烫，道：“我不该提他。”转头又问追云熹，“我当初都说过什么呢？”
追云熹回忆道：“你当时也扮成剑伎，混在海盗进献给雷鸣海的贡品里。我没见过把人也当贡品的怪异行径，就没有接受。下次再见就是你孤零零一个人在雷雨里哭，我不喜和人类接触，因为早年间发生过不好的事情，可你当时哭得实在伤心，我想知道为什么。”
话到一半，他突然道，“这里好冷。”
戚光盈翻身起床：“万福永寿宫内的水池应该很温暖才对，但也可能是这座阵法闲置太久的缘故。你先来床上睡。”
“与池水无关。”追云熹道，“我可以去床上，但你不要走。”
戚光盈把剑伎装扮里的白衬充当寝衣披在身上，正打算把床让给追云熹，自己随便去坐榻上凑合一夜。
但听追云熹这样讲，戚光盈无奈道：“别闹了云。”
“我说了，这里好冷。”追云熹又重复一遍，“而且这方水池离你太远，我看不到你就不知该怎么讲。”
后面刚说完，追云熹就当场懊悔，心想这谎说的也太拙劣了。
明明方才还说鲛人在黑夜里看得见任何东西，连戚光盈在床上看他，他都能瞧得明明白白。
“好。”出乎意料，戚光盈居然没拒绝，也不拆穿他离谱的谎话，而是把床铺稍微整理一下，又在被子里燃起红光，尽可能让着张床暖起来，就像在畅园时做的那样，“来吧。”
听到水珠哗啦的响声，尽管追云熹脚步很轻，但沾了水后仍会发出吧嗒吧嗒的轻微脚步声。
戚光盈摸着黑，把剑伎服饰的红色外袍揪过来，帮他擦干水渍。
鳞片触感像被打磨成金箔片花的首饰，但边缘略微锋利。
追云熹没料到他会帮忙擦，连忙道：“小心。”
说罢就把鳞片全部紧紧闭阖，生怕翘起来的鳞片刃口会把戚光盈划伤。
“没事。”待把水全部擦干，戚光盈起身让他睡到里面，“去里面暖和些。”
追云熹依言躺进去，丝绸被子摩擦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股竹月薰香调就钻入他敏锐的嗅觉里。
戚光盈雌雄莫辨的脸被红光和鲛珠照亮，出现在离追云熹很近的地方，连鼻梁轮廓都镀着一层艳如玫瑰的赤红。
两个人同床共枕，一起躺在这张属于北摄政王的床上。
戚光盈错觉墙上的北摄政王肖像正在黑暗中窥视自己，但旁边的北摄政王是真在一动不动盯着他。
“好香。”他听到追云熹如此讲到。
戚光盈低头嗅了嗅，被子上是一股被鸢尾香调的淡甜味：“鸢尾花香薰，是惠武太后为你准备的。”
“我不是说这个。”追云熹直接靠过来，把头埋在戚光盈肩窝里，“是你身上的竹叶味，就是顺着这股味道，我才能在狂风暴雨的群岛上发现你的存在。”
鲛人呼吸时的冷息喷在脸颊上，戚光盈眯了眯眼，道：“讲故事就讲故事，但能不能稍微离我远点。”
“怎么了。”
“有点痒。”
追云熹坐起来，把长得离谱的黑发全部撩起，冰凉发丝从戚光盈指间不经意滑过。
把长发收到一边去，追云熹又躺下道：“这样呢？”
见他完全没明白，戚光盈只好顺着他：“好多了。”又想起原先聊起的初遇，示意他继续讲，“你说……初遇当时我在哭？”
追云熹枕在戚光盈肩膀上静静望着他的脸，思绪恍惚道：“你当时脸上有伤，我不知道是谁打了你，你说是被买你回家做妾的那个海盗殴打，如今想来也是假的，但你伤心是真的。我说可以送你回家，你告诉我你没有家；我问起你的父母，你也说父母皆亡；难道家里就一个人都没有了？你说唯一的亲人把你卖到了北渊，而你一直在被丈夫欺辱。如果我不帮你，你好像真会死在那个雷雨天。”
“好荒谬的身世……我居然能说得出口。但高明谎言都是半真半假，或许身份是假，当初心境却与我一模一样。”戚光盈喃喃道，“所以你才会那么信我。”
“你需要我这句话是真的，就够了。”追云熹道，“我带你离开了那里，把你安置在一座隔绝世外的岛屿上。侍从们都劝我离你远点，人海不通婚的习俗摆在那里，他们都怕我会犯了大忌。我也刻意与你疏离，只每日给你带些生活必备的用品去岛上，放下后就马上离开。你一个人在岛上孤零零，我还是放心不下，所以每晚都会去看看你在做什么。”
戚光盈听得好奇，道：“我想不出自己在那种处境下会做什么事，看书？练剑？”
追云熹摇摇头：“你在唱歌。”说罢又轻轻哼起一首小调。
鲛人精通音律，是天人两族远远不能相比的。
雏焘唱歌就如同天籁，奈何戚光盈对他的歌声并不十分动容，许是听多了的缘故，昆山玉碎凤凰叫也逐渐变成对牛弹琴。
追云熹的音质干净冷冽，但真论唱歌估计算鲛人里天赋最差的那档，他性格也不像爱唱歌的人。
可他唱得异常认真，努力还原浮蝶的声音。
这首曲子追云熹肯定很熟悉，唱时神态都陶醉无比，趴在戚光盈肩膀上唱的越来越投入，但也渐渐小声起来，仿佛这歌声只存在于二人耳畔，不会再被其他人听到。
认出来这是哪首，戚光盈不自觉抚摸起他的头发，道：“是这首歌。每当我很伤心的时候，我会一边唱，一边给自己鼓励。”
停下吟唱，追云熹看向他：“你还告诉我，这是你母亲与父亲定情唱的歌，你从小听到大，是唯一会唱的歌。”
“这点也是真的。”
追云熹说道：“你看，其实你也没骗我太多。我承认我爱浮蝶是一见钟情，或许是喜欢她的容貌，或许是喜欢她假装出来的柔弱，但那……难道一点戚光盈的影子都没有吗。”
说罢，他翻身而起，手撑在戚光盈的枕头两边，黑长发像一道柔软纱帘倾洒下来，落在戚光盈脸上。
“小满。”追云熹轻声喊道。
戚光盈脖子上的鲛珠光芒大盛，完全不受控制，随心而动，无法掩饰也没法装作不在意。
赶紧伸手捧起追云熹的脸，戚光盈道：“云，别这样。”
其实浮蝶并不总喊他“云”。
但追云熹最熟悉，也最喜欢与人接触的动作，就是让浮蝶捧着他的脸瞅了又瞅，看了又看。
浮蝶脸上会露出喜悦神色，追云熹确定那时她一定很爱自己，连鼻间的竹叶清香都还没散去，小蝶就情不自禁地凑过来在他脸上啄了几口。
微透雪肤上印着口红印记，追云熹想摸一摸上面的痕迹，却只摸到浮蝶的手背，脸红得更烫了。
浮蝶仍捧起他的脸在笑，最后连嘴唇也不肯放过，让他那永远色彩冷淡，仿佛血液都很少淌过的唇上，多出一抹樱桃初绽的红晕，像浮蝶常用来喝水的白瓷茶具。
他还曾嫉妒过水杯沿口处沾过芳唇些许，小气到自己都觉得恐怖。
后来却不记得有这档子事了，因为浮蝶可不会喝完水还对着白瓷茶具，眉眼弯弯又暧昧地喊道：“太子，我的小云太子。”
他听后心生无比欢喜，从未发现“小云”和“太子”两个词连在一起会如此可爱。
……
第二日清晨，当戚光盈睡眼惺忪起来，追云熹还在睡。
浓密长发全部摊开在玫瑰金色的丝绸被子上，但比起在畅园那极不踏实的睡态相比，追云熹这次睡得要更熟些。
戚光盈替他整理一下黏在锁骨的几根碎发，但没有叫醒他。
追云熹眼睛睁开一缕缝隙，而后自言自语道：“好熟悉的早晨，是梦醒了，还是梦没醒。”
说完，又陷入半睡半晕中。
戚光盈明白这两个月来追云熹没睡过一次好觉，也不忍心再去苛刻他参与早晨的行动。
戚光盈枕着手臂，趴在床边看了他许久，待察觉自己的嘴角都莫名上扬起来，戚光盈赶紧拍了拍脸冷静一下，打算先把里衬穿好。
余光触及北摄政王殿的那三幅肖像，戚光盈如梦方醒，手指在北摄政王的画像上摩挲一会儿，又鬼使神差看向一旁的人皇戚开。
画像上的戚开与追云熹虽为兄弟，但一人一海，样貌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一想到戚开结局的悲烈，以及追云熹如今的处境，戚光盈顿觉心慌难耐。
思虑再三，戚光盈走到桌前，找到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写了一份字条留给追云熹醒后：“女帝行踪要紧，我欲离开阵法潜入万福永寿宫探查，你醒来未见我踪影，勿忧。我若一直未归，也请暂留此地，等惠武太后接应。”
想了想，把惠武太后那行字划掉，重新写为：想尽一切手段，我都会来见你。
到了落款处，戚光盈斟酌再三，落了一个洒脱的“盈”字。又突发奇想，最后一笔画成个蝶形图案。
换上那件夜行服，尽可能对着镜子扮成昨日追云熹变成的模样，戚光盈本想去拿怒春侯，却找了半天也找不到，难道是被弄丢了？
追云熹并未与他言明雏焘夺走怒春侯一事，保险起见，戚光盈把昨日带来的“薄柿”和“九耀”一并放下。
万一遇到雏焘，见戚光盈手中拿着这两把剑，只会增添他的疑心。
一切妥当，戚光盈走到阵法入口处，掐动离开此地的诀窍。
他身形一晃，眼前场景不再是北摄政王殿，而是熟悉又恐怖的、一面面壁画笼罩起来的万福永寿宫。
刚回到现世，就听不远处的某座刚刚开启但又立马关上的阵法里，传来圣太后怒不可遏的吼声——
“你好了不起的手段，竟敢背着我做这种先斩后奏的大事，戚光盈和玉胧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卸掉摄政王的职务也亏你想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戚束月的圣旨下来，你娘我都差点气疯了。雏焘？你去哪儿？不孝子——明日我就召琼鸾回来助我，这兕方城的事，你也不要管了！”
其实听到这里，躲回去也已经晚了，雏焘的嗅觉之恐怖不用多说。
戚光盈立刻朝相反方向狂奔，在雏焘追上他之前，他必须能跑多远是多远，不能让雏焘发现北摄政王殿所在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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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十五回下：鸳鸯侣同枕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