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近正旦,糜爪冬与临仙城中铁工作坊加紧锻造各式黑铁器具,举凡黑铁桩,黑铁马槊,黑铁火筒,黑铁盾等。
质量上等的黑铁砂与东海的锻铁技术,配上临仙城的工艺,对抗杜玄火攻肆虐的防线越来越强大。
严冬至寒,总一袭黑袍赤氅的戟王,亲力亲为,亲自巡视。
在戟王领头之下,各方人马抱着务必守住临仙城一方水土的坚定意志,连正旦日与亲人团聚的节日也不敢松懈。
毕竟邻近的定陵城,百年繁华,转眼楼塌。
尤其是城中的贵绅世家,被杜玄摧残得特别严重。
据逃出来的县兵所言,杜玄几乎是冲着权贵之家来,手法大致雷同。
先是鼓动城中数百乞丐,朝某一贵户叫嚣,扔掷石块秽物,令其颜面扫地,之后再以财物劝降宅内私兵与奴仆,扬弃主人而去。
彷佛剥光一只鸡的光鲜鸡毛,卸去一切捧高他们的浮华与追随,最终**裸地等待羞辱的到来,落魄街头,衣不蔽体。
屈辱至极。
昔日跪在脚下的家奴,穿戴主人的珠宝衣物,洋洋得意地朝他们吐沫。
对权贵们来说,这般折辱远比夺取人命还来的可怕得多。
因而临仙城的世家大户此际最是瑟瑟发抖的一群,连酷寒空气中都能嗅到他们的恐惧。
他们远比定陵城的贵绅来的有头有脸,万一杜玄攻破城他们将最首当其冲。
然而,筹谋已久的兵防,夙夜匪懈的兵士们,竟然在正旦之日解除压力。
杜玄退兵!杜玄退兵!杜玄滚回南洋了!杜玄领着舰队撤出大齐!
欣喜若狂的流言蜚语,在城中洋溢着,飘散着!
有的说是杜玄被下属背叛,有的传是杜玄大老远跑来察觉大齐没什么意思,无聊透顶。
所以他自己滚了!
当糜爪冬前来询问牧荆,该拿已锻造好的大量黑铁兵器该是好,牧荆狠狠愣了下。
杜玄的黑翼就这么烟消云散?他的螭吻兽不是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临仙城?
消息过于突然,牧荆心思繁乱,然而既然退了兵,那于百姓便是好事。当机立断,花了大把人力与钱财锻造的兵器,自是不能白白送给临仙城。
牧荆便道:"哥哥,先运去京城吧。"
糜爪冬困惑:"京城?那里离这可有五百里远!为何要运去京城?"
牧荆沉吟:"京城有不少各国商团,运去那里,比较容易找到买家。"
糜爪冬犹豫了下。
这着实是一个大工程,不过糜爪冬疼爱义妹,护短心浓厚,没怎么思虑,便照着她的意思,即刻让手下照办。
此时,牧荆的一颗心,平静的渗人。
杜玄之乱危机解除,黑铁兵器亦得到妥当的处置,牧荆陡然静下心来。
因而她恍然惊觉,没有留在临仙城的必要了。是时候西进开陈,找师家人算总帐。
纵然师衍已死,她仍要盘问其余师家人,当年为何要迫害不过七八岁的她。
尤其是师陵夫妇,他们一定知道些关于师衍的什么。
解决完师家后,她在大齐便再无任何罣碍。物宝天华,中土没有值得她留下来的人事物,唯有那人是例外。
于是,戟王的邀约又浮上脑海。
他说,要在灯花最灿烂之处等她。
而灯花灿烂之处,也必定是全城最黑暗之地。
哪里既黑,又有温温流水流淌,便会是水仙花灯绽放流光溢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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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旦夜,积累数百年余庆,躲过杜玄肆虐的临仙城,热闹非凡。
流灯,回雪,游客如织,水仙陵波,花香四溢。
牧荆陪着贪恋热闹的也青城,在这个不夜之夜,遍尝大齐过年风光。举凡吃五辛盘,喝屠苏酒,喝椒粕酒,咬春,赌博关扑,吃糖渍蜜蟹,跟城民们学做飞帖拜年。
儿时在荒漠中的边諈大城开陈长大,不曾见识过如此文雅热闹的阵仗,牧荆也是尝了个新鲜。
劈劈啪啪的各类爆竹,像是平地一声雷,九龙入云,家家户户炸个不停,响声不绝于耳。
几对样貌姣好的世家少男少女,衣饰光华,眉目含情,风吹过粉香扑鼻,纵然因礼数节制,身躯不曾趋近,可两人的气味已在寒凉的空气里,试探过无数次,凝望过无数次。
牧荆便记起与戟王往昔种种。
曾经年少轻狂的两人,也是这般试探,排斥,靠拢。
可经历若干风霜,他们已不再懵懂,不允许顺性而为。
有人称这叫长大,亦或是成熟。
可牧荆宁愿称这就做不得为之,自愿失去。
心情惆怅,她伸出手掌,任雪粒落下。
手掌冰凉,可记忆却如掌纹,牢牢烙印在掌上。
此时,钟楼鼓声忽然响起。
十里夜空,烟花绽放,鼓声在凝绝的雪夜,彷佛空山新雨,悠扬,轻荡。
也青城连声嚷嚷:"快看,好美的烟花,咱们东海可是没这些好玩的呢!"
牧荆仰颈。
灿烂烟花有若鲸鲨自水底跃起,高处下坠的激凌水花,散了一海。
牧荆喃喃附和:"确实很美。"
烟花过后,夜空恢复垠黑。周围的百姓,纷纷将水仙灯放入琉璃盘中。
水仙灯,顾名思义,以花为灯,灯蕊事先插在花瓣中央,恰巧水仙正中央有一小巧的花槽,注入少许菜油,便能像蜡烛一般燃烧,生光。
洁白细腻的花瓣,映着金黄色的冉冉火焰,将琉璃展映照的如琥珀般。
一窝一窝的灯火,整座城成了一座光明灿耀的琉璃人间。
牧荆看得恍神。
此处会是他说的烟花最灿烂之地吗?
不可能。
以她对他的了解,必定是在无任何人打扰的隐密处。
牧荆于是缓步行进,来到城里一处干枯的垂柳林旁。
垂柳林在大街尾端,人烟不至,临近临仙河河拐,冬日河面冰冻,唯有一角因温泉流出而有融融流淌的温水。
温泉旁有一座灯烛全灭的隐蔽酒楼,看似休业无人。
同时间,一路悄声保护她的女护卫们使了轻功,蓦然离去。
应当是这里了。
牧荆转身对也青城道:"小姨,你先回去驿站吧!"
也青城四望周围,害怕地问:"这里好黑,你当真要一个人在这等他?"
"放心吧,没事,护卫们只是退得远些,并非舍弃了我。"
也青城不放心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好吧,我就在垂柳林旁的凉亭,有事你就赶紧放火弹,我一定会赶来救你的!"
牧荆失笑,暗暗叨念小姨真是天真,若真有事小姨肯定来不及救她的。
不过为了让也青城放心,牧荆仍是点头:"街上都没人了,小姨自己也小心!"
"嗯!"也青城挥挥手,自顾自地走到垂柳林的另一头。
四周静谧,一派黑暗。
等待间,一道高大的黑影自酒楼旁缓缓走了出来。
嗓音与他的脚步一样沉稳有力。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
起初牧荆看不真切,待酒肆檐影自男人上头拉开,牧荆终于看得一清二楚了。
心脏被暴击。
四望朦胧,空中微芒消褪,一片黯淡,唯有这人身上有光。
一反常态不着黑,戟王一袭白绸织银丝长衫,乌发束着质朴的木冠,清雅矜贵,笑貌濯然,全无半分豪奢压迫之气。
隔着数十步之遥,她也能感觉到他身上凛然荡漾的气息。
从前她视他为凝夜紫牡丹,神秘贵重。
然而今夜,他是一株傲立河畔莹溶顾影的水仙,负雪而开,清俊至极,却无端撩人。
对望良久,牧荆终是启唇:"殿下,我来了。"
他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每一步都踏在牧荆心上,心跳紊乱。
总算是走到她眼前,戟王却忽然拿出一条窄小黑色锦巾,柔声道:"朦眼,别看。"
男子一派自得慵懒,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不容反驳,牧荆只好任他将锦巾覆于眼上。
这下子,全世界彻底黑暗。
心跳的有些急促,从前目盲不能视物的紧张感又回来。
忍不住问:"殿下这是要?"
戟王低哑地道:"嘘,别说话。"
牧荆噤声。
四周过于安静,牧荆严重怀疑自己震荡的心跳声,都被他一跳一跳地听见了。
而后,喀擦地开闸声传入耳中,接下来是物体滑落水中的激水声响。
牧荆好奇极了。
戟王故意让她遮眼卖的关子,到底会是什么?
少顷,戟王解开眼上的束缚,迎面而来是他漫不经心,却撩拨心弦的笑意。
牧荆有些艰难地适应光线,因为,眼前突然过于璀璨。
成千上万颗玉雪剔透的水仙灯,弥漫着广阔河面。
闪烁如星汉,浮光流转,繁星似地点点光花,彷佛身处梦境,不似人间。
原来他特意选了一个至暗的城角,让人将周围灯火全灭光,并将水仙花灯点燃,藏于酒肆之中,待她蒙住双眼后,再命人把全数水仙花灯流放于河面上。
这便是他所谓的,灯花最灿烂之处。
足够阴暗,方得光明。
在这一件事情上,他们两的思路居然一致。
"你素来喜欢星子,这是我送你的星空,用花与灯铺排而成的,你喜欢吗?"
泪盈于睫,牧荆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喜欢,很喜欢。"
戟王轻声:"方才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想你,想起以前种种。"
牧荆险些脱口,她也是。
不过她忍住了,只是问:"殿下想起了什么?"
"好多,我想起琴师遴选那日,骑着马奔来,那是我们分开三年后,第一次遇见。"
听此,牧荆愧疚。
她害他孤家寡人,他本可以跟别的皇子一样,过着有妻有子的美满生活,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日突然生出的诡计。
她招惹他,可她即将回去她的归属之地,她担不起使他人生圆满的责任。
青石板上的踏蹄声,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他迷途,掉入她陷阱的证据。
真是个傻子阿,她什么都给不了他!他为何还要这般待她好?
"殿下,若不是我故意让帏帽被风吹翻,你也不会策马疾奔而来,是我害了你。"
戟王温柔凝视:"不,就算你不使计,我也会去,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三年前在清风苑奏曲的你。"
牧荆几乎难以直视他眼中的炽热。
"可殿下的婚缘终究是被我毁了,如果不是陛下逼着你与我成亲,你也不至于孤家寡人多年。"
戟王笑声沉醇:"你到现在还以为我是被逼着成亲吗?"
牧荆怔愣:"不是吗?赐婚当夜你气得险些将我一剑砍了,还让我罚在门外吹风,无令不得退下。"
"我气愤,是因为那时我还不能确认,你就是在开陈为我奏曲的女子。"
"那殿下后来为何不气了?"牧荆有些发蒙。
她至今都记得很清楚,他前一夜震怒,罚她在院子里站数个时辰,隔日却略有和风细雨,不再挞伐她是刘贵妃同党。
当时她还以为他是因为性子喜怒无常,难道不是吗?
"你还记得你被罚立于院中时,做了什么?"
牧荆努力地回想,三年多了,许多记忆早已随风消散。
更何况,毕竟是不好的记忆,她选择性地遗忘某些片段。
"让我告诉你吧,你当时捧着你的琴,拿出琴轸钥调琴音,整理琴面。"
牧荆还是不明白。
星星点点的花光,在戟王明邃的眼底,映照出摄人心魄的光泽。
"阿微,我本来对你极其愤怒,可当我隐身在花窗后,瞥见你调琴的姿势,与我在开陈听你奏曲时如出一辙,我便不气了。"
牧荆呆在原地。
戟王俯身,灼热的气息骤然撒在她脸上。
"与你大婚,出于自愿,从来就不是被迫而为之。这世上,没有人能勉强我秦子夜做我不想做的事,就算帝王赐婚亦不能。"
牧荆恍然彻悟。
原来当时她虽失去了记忆,可刻在骨子里对调琴的谨慎,仍是留在脑中。当时她心灰意冷,又百无聊赖,便在院中,就着月色调起琴音。
而戟王就隐身在寝殿里,默默将这一切落入眼底,化做心中的情意。
牧荆自是动容,却更加觉得愧对他,于是益发想找出他不喜她的证据。
"可殿下在洞房夜,似乎仍是不喜欢我,动作有些……粗暴。"
粗暴二字一出口,他们两人都有些燥热。
戟王上前一步,专注地看着她。
"在你之前,我从未与任何女子欢好过,我很紧张,那些力与蛮力,都是为了掩饰我的紧张,你真不懂吗?"
牧荆呆问:"不懂什么?"
戟王顿了下,伸出修长的手指头,将她垂下两鬓的发丝勾于耳后,而后沉沉地开口。
"阿微,这阵子我想通了很多事,你与我都犯过傻,干过错事,可兜兜转转,我就是认你为妻,我不要别人。"
牧荆哭腔浓厚:"殿下,我做不回王妃了。"
戟王的掌覆上她的颈子:"别叫我殿下,喊我子夜。"
"子夜,是我对不起你。"
戟王轻嘘了声:"不,都别说这些了。"
泪珠沾染上了花灯的星点。
"我要说,让我说,否则我会愧疚一辈子!子夜,你本可以幸福圆满,却因为我,而误踏了我的复仇之计,你本不该被牵扯进来,都是我。"
戟王坚定:"那些我都不在意了,我只愿想着将来。"
提到未来,牧荆忍不住发抖。
"就是将来我也给不了你,我太害怕了,我从未有过幸福的家庭,我背负太多仇恨,我自小活在亲人背判的阴影底下,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一个人快乐……。"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闪躲,他太好了,她给不了他同等重量的美好。
戟王墨眸因浓烈的情意,显得蛊惑而动人。
"你不必给我,阿微,你不是任何人的,你甚至都不是我的,这阵子我都想通了,我领悟了。"
牧荆胡乱抹去泪水:"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不必再成为我的人。"
牧荆惊诧:"你打算放我走了?"
"不,听我说。"戟王打断她,目光像要啮尽她的灵魂,按在颈上的掌力道不由加重。
"我,秦子夜,十八岁时遇见我的妻,我那时虽不曾见过她的样貌,亦不知她的名姓,可兜转三年又遇见她,她善良,她勇敢,我早已决定这辈子都要与她做夫妻,无论有无子嗣,都要与她过着一家和乐的日子。师微微,纵然你不想做我的王妃,可你永远是我的妻,事实就是事实,你再怎么否认亦无用。"
这番迟来的告白,太过沉重,又太过甜蜜,牧荆泣不成声。
"阿微,你不属于任何人,相反,我才是你的,秦子夜属于你,从身到心都是你的。"
如此卑微,如此低头,又如此不舍。
牧荆一颗心几乎要被各式各样的情绪给碎开了来。
椒粕酒的酒意仍浓,眼前男子令人魂摇意动。
他当然不完美,他有好多缺点,可他眼里只有她。
在他们俩还不认识之前,他便已能听得出她琴音中的海涛声,他们分明有若云泥,可他偏偏懂她。
他愿意为她卑微,纵然他骨子里是那么高傲的一个男人。
如此深情,又如此合她的心意的一个郎君,她怎么可能舍得呢!舍弃他便犹如割下心头肉,痛得她不能呼吸。
此时,戟王的身躯缓缓贴近,宽实滚烫的手掌抚上她的腰。
"柳夫人的汤药,你可有按时饮下?"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关心,可突如其来的欺身,却令牧荆屏息,有些发着颤。
"有,一日三餐,一餐不落。"
灯光犹明,可男子精壮强悍的身驱,却如锦被深覆,牧荆娇小的身子被他罩住。
"现在,卸下黥面,我要看你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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